
有這么一段時光。
那時開元盛世的唐宮第一舞人還沒有流落江湖,她穿著烈烈的紅衣,擦著烈烈的胭脂,只點了檀唇,卻是素面一張。指掌有力,善舞《劍器》,一舞驚動天下。無論走到何方,都是觀者如山,萬人空巷。她的劍氣隨著她的《劍器》驚動了君王,于是她應邀到宮廷表演,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一曲舞畢,無人能比,她的劍下揮灑出的,是大唐盛世萬千氣象。她在繼承傳統劍舞的基礎上,創造了多種《劍器》舞,如《西河劍器》《劍器渾脫》等,氣勢逼人,光曜九日,足以令青山低頭,讓風云變色。她就是公孫大娘。
因著她的舞,成就了大唐第一草書。
那個年少的莽撞醉漢,跌跌撞撞的一頭扎進宴席的高潮。他舉著酒杯瞇起眼,看本已傾頹的那些肩膀都聳立起來,本已倒在波斯地毯上打呼的老人也紛紛坐起挽高了官袍。那些人的眼睛睜大,嘴巴閉起,呼吸急促,萬千矚目只在中央一人。于是他也就懶散的鉆進人群的縫隙里,往大家都看的那里看。
然后,就看到了這驚世的一舞,從此成就了他驚世的草書。
這一相會,真堪稱金風玉露。見公主與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之意的張旭,終于從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的英姿中得到了草書之神,奠定了他成為“草圣”的基礎。臨摹學習著《古詩四帖》與《肚痛帖》的我們,已經無緣從字里行間窺得張旭靈感之源的模樣,卻可以在杜甫的詩篇中找到依稀的蕭蕭劍氣、衣香鬢影:“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唐宮第一舞人,在草書中依舊永恒的舞動著。絳唇朱袖,終不寂寞,草書有神,紙上芬芳。
有這么一段時光。
白衫鎏金鞍,仗劍去長安。水墨策馬映青山,就映了大唐一千年。信手捏來清風顏,彈劍飛渡了桃花源。于是有個人,傲然說人生得意須盡歡,待沾酒長歌繪人間。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他就是李白。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蒙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有多少人愛他的詩歌與風骨,卻忘了他的遠大理想與政治抱負。李白一生最輝煌的那一刻,就是金鑾殿上醉草嚇蠻書。
“大唐開元皇帝,詔渝渤海可毒,向昔石卵不敵。蛇龍不斗。本翰應運開天,撫有四海,將勇卒精,甲堅兵銳。頷利背盟而被擒,弄贊鑄鵝而納誓;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言之鳥,波斯獻捕鼠之蛇,拂蒜進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坷陵,夜光珠貢于林邑;骨利于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醉之獻。無非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殆滅,豈非邊天之咎徽,衡大之明鑒與!況爾海外小邦,高麗附國,比之中國,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鵝驕不遜,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頻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方今圣度汪洋,恕爾狂悻,急宜悔禍,勤修歲事,毋取誅俗,為四夷笑。爾其三思哉!故諭。”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他的筆喝退了無禮的番邦使臣,也敲響了唐朝盛世的文化最強音。現如今我們能看到的,已經沒有這封文辭采采、意氣昂揚的國書,李白的真跡只剩下了《上陽臺帖》。“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這一帖,用筆縱放自如,快健流暢,于蒼勁中見挺秀,意態萬千。結體亦參差跌宕,顧盼有情,奇趣無窮。宋黃庭堅評李白的詩與書云:“及觀其稿書,大類其詩,彌使人遠想慨然。白在開元、至德間,不以能書傳,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
看著這唯一的李白真跡,我們能做的,只是遙想當年盛唐的模樣。堪羨當年李謫仙,吟詩斗酒有連篇;蟠胸錦繡欺時彥,落筆風云邁古賢。書草和番威遠塞,詞歌傾國媚新弦;莫言才干風流盡,明月長懸采石邊!
有這么一段時光。
“少年沉睡在夏日的午后,一位風度翩翩的成年男子漸近的清悅屐聲似乎也未能將他驚醒。男子走過來,對著不意間撞見的場景出神一會兒,信手拿起一旁案上的筆硯,坐到睡榻邊,開始向少年束在腰間的一條新絹裙上縱筆題寫詩賦。在那個一千六百年前的下午,后世人視為‘百代之楷式’的‘二王’書風,便如古老的流水一般,就著少年腰胯與腿股如山谷一般多變的起伏,于似云霞散落、閃著絲絲素光的裙衣上,隨意宛轉奔淌……”孟暉是這樣描述“子敬書裙”的故事的。
王獻之,字子敬,貴族豪門,生于魏晉第一大都市會稽,官至晉朝總理,也是書法家、詩人,會稽內史王羲之第七子。以行書和草書聞名后世。王獻之幼年隨父羲之學書法,兼學張芝。書法眾體皆精,尤以行草著名,敢于創新,不為其父所囿,為魏晉以來的今楷、今草作出了卓越貢獻,在書法史上被譽為“小圣”,與其父并稱為“二王”。
或許喜愛純潔的白色是王家書圣的通病,他的父親王羲之也曾經用書法去換白鵝。《宋書·羊欣傳》載,羊欣父為烏程令,欣年十二,時王獻之為吳興太守,甚知愛之。欣嘗著新絹裙晝寢。獻之入縣,見之,“書裙數幅而去”。蘇軾有《會客有美堂》詩之二:“載酒無人過子云 ,掩關晝臥客書裙。”說的便是書法史上這一令人屏息的美好景象。因這一次偶然,羊欣將王獻之在新白絲裙上的作書視為珍寶,學習揣摩,書法大進。后遂用“書裙、書白練裙、漫寫羊裙、羊欣白練裙、練裙”等稱譽書法,或指文人間相互雅賞愛慕。
在這書裙的過程中,王獻之與羊欣以神交的方式完成了書法的授課。魏晉時期的風雅美麗,精髓就在于林下與禪機。但愿穿過千年的時光,我們也可以在拓片墨香中,學到我們已經再也不能親見的,入木三分的筆力。
筆墨伺候,紙上行跡,握運頓抖提懸,龍飛鳳舞,順轉起回落逆,揮筆任意。埋頭苦練,認真學習,要臨摹的不只是筆墨,更是筆墨后不折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