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字如修行

“一點一橫，一撇一捺。6763個漢字，耗時10個月。久坐成疾，頸椎手腕疼痛難忍，期間用去祛痛藥片及膏藥貼無數，中途幾欲放棄……咬牙堅持?！?012年12月12日22：08，字體設計師郝君軍的新浪微博上，如是銘記了“尚酷字體”的誕生。

在成為字體設計師之前，郝君軍是一名頗受歡迎的廣告創意人和平面設計師。受歡迎是因為，很少有同行會像他這樣，提交設計方案時，連標語字形也一并設計——“我希望給方案加分，讓它完美，”郝君軍對《時間線》說。這種額外的字形設計不僅給客戶帶來超值驚喜，更重要的是，也給他帶來轉型的機遇。

那是2011年底，他剛承接芯片制造商AMD的設計方案。這家近年來業績不佳的老牌制造商，針對以學生為主體的年輕人群展開CPU產品公關。在做完一系列常規設計之后，他照例在字形細節上下起功夫——

整款字形，重心上提，全部采用直線體設計，這種筆法在市面上不多見。郝君軍在其中融入了自己對80后、90后年輕人的理解，“時尚，年輕，充滿活力，”他如此形容這款字形彰顯的視覺效果，“甚至還有一些鬧騰，不安分——這就是我們常說的90后?！边@便是6763個尚酷字體最初的十幾個字。

AMD的這次活動規模不大，發布在網上的現場圖片和活動海報，卻引來方正字庫副總經理黃學鈞的興趣。他一眼相中了標語中那些“鬧騰、不安分”的方塊字。

方寸之間

作為有著二十年從業經驗的字庫設計師，黃學鈞從三個方面對尚酷字形進行了分析，認為它有開發成字庫的商業前景。

“結構筆形粗細決定一款字的風格?！彼饤l分析：尚酷筆形簡潔硬朗，直線設計體現力量感；結構重心上提，筆劃處理稍傾斜，凸顯運動和速度；從筆畫粗細來看，它的“粗壯”也呼應了筆形上的力量和結構中的運動。因此，這款字形“動力感十足且簡潔有力”，符合汽車、電子等行業的氣質特征。

當下的字庫設計市場，尤為缺乏針對不同行業而進行的字庫開發。而這種行業專屬的字庫設計不僅關乎漢字之美，漢字之功能，更關乎整個字體設計行業的商業化前景。

字形好比字義的衣服。通過字形之美，烘托、強化字義要傳達的內容，是字體設計最基本的功能所在。用于正文的印刷字體設計，如黑體、宋體、仿宋和楷體，要輔助讀者提升閱讀速度，應盡可能弱化字形繁復、避免其喧賓奪主；而用于行業Logo、標題和標語的創意字形設計，則要在視覺上凸顯行業的氣質。因此，用途不同，二者的商業化路徑也不盡相同。

比起字數更多、開發過程更漫長、成本更高昂且目標客戶相對單一的印刷字體設計，創意字體設計能吸引更多商業品牌的關注和版權購買。這不失為字體設計行業實現更大自身商業價值的一條路徑。

黃學鈞決定聘請郝君軍作為方正字庫的兼職設計師。2012年1月，雙方達成合作意向。按字庫開發流程，郝君軍從方正處領取了一份字表。字表中包含的四五十個字，是方正根據多年經驗挑選出的最難設計的漢字——有些結構復雜，有些筆畫極多，甚至有些是郝君軍“從沒見過、也讀不出來的”，比如，讓他費勁周折才設計出來的“爨”字。方正的思路是，極具難度的漢字設計過關，其他常用漢字的設計才不至走樣。

郝君軍用一周時間完成任務，證實尚酷是款適合大規模開發成字庫的字形。接著，雙方進一步簽訂合約，郝君軍預期用一年時間，獨立完成所有的字庫開發。

“終于能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了！”曾經只能利用零散時間、愛好拿自己喜歡的樂隊名、歌名來練手的郝君軍，在去年3月做出決定：辭職，全心投入到字體設計。“我希望專門拿出一段時間來試一試，這行究竟是怎樣的?！苯酉聛淼膬蓚€月，郝君軍獨自面對方寸之間的變幻無窮，一個人的修行。

一個人的修行

每天8點多吃完早飯，他就被釘在椅子上，直到凌晨，“做到做不動為止。”

他帶上耳機，最愛的英式搖滾隔出一道屏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和屏幕上的漢字，沒有時間流逝。

字體設計無捷徑可走。雖然共享相同偏旁部首的漢字成百上千，但每個字獨有的間架結構，無法采用“復制粘貼”這種方式。比如，“財”與“賜”共享“貝”字旁，但右邊是“才”時，“貝”字旁可以偏大；若右邊是“易”，它便需讓出更多空間。因此，一筆一劃、逐字進行，才能保證每個漢字都沿承尚酷風格：直線，直角，重心高，筆畫偏粗。

讓郝君軍沒有想到的是，靈感瓶頸這么快就來了——去年4月，在設計了近四五百個漢字之后，他發現怎么設計“感覺都不對”，無從下手。

“前四五百字應該是整個字庫設計中最難的階段。”事后，郝君軍這樣回憶那段靈感枯竭期，“那時還屬于設計初期，整個字庫的風格尚在雕琢中。而全新的字形、偏旁和間架結構又層出不窮，幾乎每個字都是全新的，沒有太多經驗?！?/p>

那段時間，他時常對著屏幕發呆。以前遇到這種困境，他會強迫自己去做些別的事換換思緒。但這次，無論做什么，一個個漢字還是不停在腦海中閃現，揮之不去，又束手無策，讓他心煩意亂?！白畋罎⒌臅r候腦袋里全是字，什么都干不了”。郝君軍決定給自己放一個長假，和太太背包去了云南?！笆裁炊疾幌耄趴铡！?/p>

昆明，大理，麗江。在古樸的小院兒里曬太陽，喝茶；與陌生的驢友暢談；在陌生的小巷流連忘返。半個月后的一天，他突然有了迫切回歸的愿望。

4月底，郝君軍重新坐在屏幕前，等待他的是一段創作力驚人的時光。最多時一天能設計上百字。此后一個月，三千個尚酷體漢字新鮮出爐。

“之前就是心不靜，欲速則不達?！焙戮娬f，身為一名設計師，調整自己的狀態非常重要：與自己對話、對弈乃至對抗，這是真正的一個人的戰斗。

除去尚酷體的基本設計原則，郝君軍還要考慮字體的伸縮空間，保證它用不同字號呈現時，都具備協調美感。他不時回顧已完成的字表反復審視筆畫粗細比例、拐角幅度和重心高低。稍有偏頗，會失掉整款字體的風格。有時，每天的狀態略有不同，設計時的尺度也會上下浮動。

造字是一件難用理性工具完全規范的工作，設計師的感覺，常是唯一的標準和保障。郝君軍必須時刻自我審視。

5月底，身體吃不消了：頸椎、肩膀和手腕，酸痛難忍。醫生檢查結論是長期保持同樣坐姿所致。這一次郝君軍自我調整的辦法是，去工作。強迫自己每天必須要有狀態切換：工作時全神貫注，之余，把造字當作休閑。40至50個/天的進度，調整身體的同時，也是調整心態。能駕馭自我對字體設計的熱情，這個工作才變得游刃有余。

對大多數人來說，字體設計是個冷門行當。一次，朋友見他格外辛苦，對他太太建議“你打字那么快，幫他打一些行嗎？”進展不順的日子里，好比腹背受敵，郝君軍多次想過放棄。到最后一個漢字設計完成，他內心五味雜陳。

包含6763個漢字的尚酷字體最終提交給方正字庫時，黃學鈞和同事們很滿意，基本未做修改，便進入編碼環節——為每一個字設置相應ID，以便在輸入時調用相應的漢字。編碼過程約耗時2個月。

在方正所有兼職字庫設計師中，郝君軍對尚酷的開發是相對順利且快速的。每年，通過投稿、約稿等方式，方正字庫會接觸五十多位創意字形設計師和字庫方案，但真正完成開發的大約只有一半。“許多字體，隨著開發的深入，會進展不下去?！秉S學鈞介紹，比如，一款嘗試全部以“橫”和“豎”來完成的字體設計計劃，最近剛剛擱淺，“隨著設計推進，會發現各種問題，比如辨識度不足或者風格難以延續?！?/p>

即便如此，創意字形設計在方正字庫所有字體設計工作中，已屬開發時間最短、難度最小的業務領域。黑、宋、仿宋、楷等印刷字體設計，由方正自己的專職設計師負責，開發過程動輒長達六七年，收回成本更顯遙遙無期。

“最大的問題是版權?！秉S學鈞說，以徐靜蕾與方正合作推出的“方正靜蕾體”為例，在推出當晚，下載量高達幾百萬，但其中通過官方途徑購買的僅有2000套。版權之殤，讓中國的漢字字庫至今也只有不到500款。而一海之遙的日本，則有3000多款。

尚酷會不會受市場歡迎呢？即便受認可，能轉化成利潤嗎？設計師的收入，直接與字體的商業價值掛鉤。不過，郝君軍對此并不強求：“把這個字庫完成，自己很喜歡。至于市場認不認，有時得靠運氣。”

大眾對漢字之美的認知，以及整個字體設計行業的版權保護，都尚需時日。作為字體設計師，他能做的，便是繼續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