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尹 情 楊 卡
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曾益其所不能。蔣洪說,高考給了他一次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在參加高考前,他是一名農場工人,后來在鐵路局當過搬卸工,每天工作汗如雨下。他感嘆,那種環境下生活完全沒有規劃。高考點亮了人生的新希望。
記者:據了解,您以前在農場當過工人。在沒有參加高考前,您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蔣教授:1966年,我初中畢業。當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我沒有再繼續讀書。在家呆了兩年,1968年11月,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我被分配到上海市海豐農場工作。在農場里面主要是干一些農活,像種棉花、養豬、養雞、養鴨等,大部分的農活我都干。那時候,班上有大部分同學被分配到上海的一些工礦企業,還有一些被分配到很遠的省份,像黑龍江、內蒙古、云南、江西、安徽等地都有,剩下的被分配到周邊的市屬農場里工作。我和別的知識青年一起,白天在農場干農活,基本沒有什么文化活動,有時候學習毛主席語錄。
我在海豐農場工作了七年,1976年被調往上海鐵路分局。這個單位看起來很輕松,實際上我們在里面做的是最辛苦的工作——當搬卸工。每天將大米糧食之類的大件貨物從火車上搬卸下來,一包有100 公斤左右,非常沉,每次搬完之后大汗淋漓。我們每個小組有5 個人,每組每天要搬運3-4 節車廂的貨物,總共大約有40-50 噸重,平均算下來每人一天要搬運10 噸左右貨物。在鐵路局,我們的作息時間是工作12 小時,休息24 小時,也就是從早上六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六點,休息一天,再從第二天晚上六點工作到早上六點,白班和晚班輪流交替。在鐵路局,我當了三年的搬卸工。其實,身體上的累和辛苦都是可以承受的,但是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生活,每天接受任務,服從安排,完全沒有自己的計劃性和主動性。

記者:從您的經歷來看,高考改變了命運。工作了將近十年再參加高考,您在參加高考過程中面臨著哪些困難? 考上之后是什么心情?
蔣教授:1977年,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我很興奮,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但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高考我沒有參加。當時,我們班有一位同學找來了一份初二的數學試卷,我仔細看了一下,發覺很多基礎知識都已經忘了。于是,我準備復習一年再參加高考。我們參加高考總共要考六門課:語文、數學、政治、歷史、地理和外語。由于政治、歷史和地理相關基礎知識平時接觸得比較多,相對而言比較容易。另外,我的語文基礎也不錯,所以重點是復習數學和英語。為此,我還專門去書店買了一些資料回來看,利用空余時間重新復習了一年才參加高考。
初中畢業后,我很想繼續讀書,高考相當于給了我一次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所以參加高考時我很緊張。那一年,我們鐵路局包括我在內一共有11 個人考上了大學,而且考上的人全部是搬卸工。作為知識青年的搬卸工,每天承擔著大量體力勞動,更有動力和毅力去參加高考。
考上大學確實是一件很令人振奮的事情,在大學里讀書與當搬卸工性質完全不一樣。搬卸工每天穿著工作服扛兩百斤左右的東西,一天下來大汗淋漓。而在學校里,主要是上課、看書,應付各種考試。更為重要的是,如我前面所說,文化大革命時期,每個人的生活和人生規劃都不由自己安排,不比現在,只要你努力了,就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可以說,高考上大學點亮了我人生的新希望。
記者:您讀本科、研究生、博士生期間,都是學習的財政學專業。談談您與財政學結緣的故事。
蔣教授:其實,在高考填報專業的時候,我填了很多專業,財政學究竟是不是我的第一志愿,我也記不得了。那時,只要能順利通過高考進入大學讀書,就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進入大學讀書后,只要是與專業相關的知識,我都很感興趣。特別是進入專業學習之后,我感覺學習財政學知識非常重要。偌大一個國家,面對龐大的財政資金,如何進行管理,用好每一分錢,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后來,通過學習慢慢地理解發現:實際上,財政無非是政府理財問題。我自己也寫了一本《財政學》書,財政學就是學習理財治國之道。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有兩次機會出國訪問,分別去了英國和美國,讓我對財政學知識有了更加廣闊的認識。各國在財政治理方面的情況很不一樣,有很多可以學習和借鑒的地方。回國之后,我又閱讀了一些相關書籍和文獻,接受了一些新的理念。將這些觀點與我國的國情結合起來,思考研究改革中存在的問題。我在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經濟與管理學院當院長期間,根據改革需要,利用現代公共經濟學理論建立了一套教材,完全替代了計劃經濟時期的教材。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里,他設想了一個政治修明的理想國度。與柏拉圖的唯心主義不同,蔣洪以實際行動來構建自己理想中的“陽光財政”國度:從2008年開始,他帶領他的團隊對我國省級財政透明度進行深入調查,并從2009年開始每年發布一次《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對我國大陸31 個省、直轄市、自治區的財政透明度進行排名,引起了社會對財政透明度的高度關注。

記者:《2009 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首次推出時,引起了極大的社會反響。您怎么想到給各省財政透明度打分?
蔣教授:實際上,我們這個項目是從2008年開始立項的,2009年正式開展調查研究。作為財政領域的研究人員,自然非常關心政府的財政信息。適時,2008年5月,《政府信息公開條例》正式頒布實施,為我們開展財政透明度調查提供了有力的工具和途徑。另一方面,開展這項研究實際上也是為了配合政府推進信息公開工作。
記者:您能具體為我們介紹一下您與您的團隊所開展的這項調查評分活動嗎?
蔣教授:開展這項工作有以下幾個步驟:首先,要設計評分體系。通過建立科學的評分指標體系,對政府信息公開情況進行評分。所設計的指標就是我們需要了解政府財政的基本信息指標。具體包括:一般政府預算、政府性基金預算、社會保障預算和國有資本經營預算。在這個粗的信息框架下,按照“類”、“款”、“項”、“目”、“節”的預算分類層級,逐步從粗的信息向細的信息分解。我們總共設計了113 個問題,這些問題基本覆蓋了所有政府公共資金運行環節,每個部分從粗到細,包括財政收支和債務情況,基本上涵蓋了比較全面的政府信息。
在這個基礎上,再以這些信息是否能夠獲得和信息獲得的程度為評分依據,對不同省份和部門進行評分。我們獲得信息的途徑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直接向有關部門提出申請。依據《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公民有向政府申請信息公開的權利。另一種方式是通過出版物或者網上檢索等途徑獲取信息。再將這兩種途徑所獲得的信息匯總到一起,最后看113 個問題能獲得多少信息。針對每一個問題,如果我們能夠通過這些途徑獲得所有信息,那么它就是透明的;反之,就是不透明的。比如,在100個問題里,如果只能獲得10 個問題的信息,那就只能得百分之十的分數,以100 分為例,就只能得10分。評分結果完全依據信息的可獲取程度來衡量和評判。
從2008年開始,每年我們都會對全國31 個省份進行財政透明度的調查。從八九月份開始搜集數據,開展調查大概歷時三四個月。調查結束后還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對所搜集的數據進行集中整理,并撰寫調查報告。所以,每年的調查報告通常要到第二年5月份才發布。
記者:通過這些年的調查研究,目前我國財政透明度大致處于什么水平? 每年的調查結果有什么變化?
蔣教授:總體來說,很不樂觀。我們可以用一個平均分來表明我國財政透明度的整體水平。2009年,我們發布第一期《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時,全國31 個省份平均分是21.7 分(百分制)。而目前我們最新的一期數據在《2012 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中公布,平均分是25 分左右。也就是說,大致以每年進步不到1 分的速度前進。這樣來看,雖然每年政府信息公開有進步,但是進步非常微小。
實際上,國外也有類似專門針對各個國家財政信息公開程度進行評估的組織,主要是一些國際非營利性組織,對每個國家的財政透明度進行調查。在他們的調查結果中,我國財政透明度的排名也很靠后。
具體而言,從我們的調查結果來看,這些年評分排名呈現出兩種變化:第一,每年排名靠前的省份在不斷變化。有些省份去年做得很好,今年卻不是很理想,這種情況值得關注。第二,每年的最高得分在逐年降低。比如,第一年最高分是62 分多點,第二年最高分是50 多分,第三年則是40 多分,現在基本維持在40多分。從這些排名數據中呈現出一種十分怪異的現象:說明現在有些管理部門并沒有把政府信息公開當回事,或者說他們并不想完全公開。這不僅僅牽扯到部門利益,更重要的是目前全國財政信息公開都是這種狀況,很多地方不愿意走在最前面。對于他們來說這似乎沒有必要,甚至還會帶來負面影響。
有人說,如果我們國家財政透明了,那社會就要發生動亂了,財政透明等于是自掘墳墓。實際上,政府信息公開與社會發展并不矛盾。只有將財政運行情況曝光于公眾眼球之下,讓人民群眾集體起來監督政府,了解財政運行情況,才能推動財政事業不斷發展。

記者:開展這么多年的財政透明度調查,您有哪些體會和感悟與大家分享?
蔣教授:開展這項調查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它促使全社會都形成一種共識:要關注政府信息公開,關注財政透明度。另外,《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將我國政府的財政信息公開情況都公布出來。它不僅揭示了各省財政透明度的絕對水平,而且揭示了全國各省連續多年來的變動趨勢。通過這種方式來反映各級政府在信息公開中的態度,對推動政府信息公開具有積極的意義。所以,這項工作我們會持續推進下去。下一步,我們計劃將中央部門的財政透明度也納入評價范圍。如果條件具備的話,我們還會考慮向基層單位延伸。目前,我們調查的重點還是在省一級層面,這與我們的能力比較相稱。因為信息公開越往下走一個層級,工作量會大很多。
目前,我國財政透明度整體水平不高。在我們第一年開始調查時,平均分是21.71 分,第二年增加到21.87 分,一年僅增加0.16 分。照這個速度,100年可以增加16 分,300年可以增加48 分。48 分加上現在的20 多分,那個時候才及格了。因此,我呼吁“陽光財政不能再等三百年”。現在如果還讓我預測的話,我還是會按照我們統計的數據來進行推測。但是現在推測出來的時間是一個過長且不可接受的時間。我們期待著政府在這方面能有更大的動作,財政信息公開能取得更大的進展。當然,我們的能力也有限,并不會因為每年出了這樣一個報告,政府就馬上有改進。這件事情需要全社會成員的共同推進。
記者:這些年來,您通過開展調查、學術研究、“兩會”提案等途徑,為打造“陽光財政”做出了不少努力。您理想中的“陽光財政”是什么樣的?
蔣教授:在我看來,透明只是一種手段,本身不是目的。“陽光財政”究竟要達到一個什么目的呢? ——要讓社會公眾清楚地辨別哪些錢該花,哪些錢不該花。其最終目的是保證公共資源的合理科學使用。
那么,到底怎么才算透明? 究竟要透明到什么程度? 讓我說得具體一點的話:如果哪一天,我們的公款消費能夠及時受到公眾的有力制止;如果哪一天,那些形象工程、貪污浪費能夠及時地被人揭發出來,這就是財政透明的理想狀態。就目前來說,還遠遠沒有達到這種狀態。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以顧炎武的這句話為座右銘,蔣洪積極踐行著一名知識分子的責任。擔任全國政協委員的五年期間,他為“陽光財政”、“預算公開”提交了20 余份提案;身為十年的上海市人大代表,他長期從事公共財政研究,為上海市發展積極建言獻策。在“兩會”上,他敢于直言,被媒體稱為“麻辣委員”。
記者:擔任全國政協委員五年期間,您提交了20 余份關于“陽光財政”和“預算公開”的提案。每年的提案有什么不同與側重?
蔣教授:作為政協委員,我基本每年都會圍繞這些主題提交一些提案。比如:第一年我寫了一篇文章叫《陽光財政,我盼得頭發都白了》,這個提案是結合我們開展的各省財政透明度調查來寫的,按照我前面所說的,財政透明度一年增加0.16 分,還得等300年才能及格,這是一個太過漫長的過程;第二年我又寫了一個關于財政透明度的發言稿,題目是《提高財政透明度,保障人民的知情權》,知情權是人民群眾最基本的權利,而我國財政透明度離保障人民知情權的要求還有很大的距離;第三年我寫的發言稿是《大力弘揚先進,莫讓典型成點綴》。其實,各地區在財政透明方面有很多做得很好的單位,但是它們僅僅只是作為先進和典型進行表彰,而沒有得到大力弘揚和推廣,導致典型僅僅變成了點綴。前不久,我在“兩會”上提交的《關于堅決制止公款奢侈浪費的提案》獲得個人優秀提案,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對該提案進行了答復。
圍繞著財政透明問題,我還提了一些其他的提案。比如《保密法》必須做原則修訂,保密范圍要縮小。另外,還有對規范目前政府管理制度提出的建議。現行制度中有些不太利于政府信息公開的推進。比如,“一事一申請”制度。根據這項制度,可以計算一下,我們開展財政透明度調查了解一個地區的財政透明度需要提出多少次申請?113 個。顯然,這給社會公眾了解政府信息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另外,新出臺的規定:部門預算由部門自己來公開。這會導致什么情況?舉一個例子,原來廣州市財政局將它所屬的114 個部門信息全部在自己網站上公開,這樣非常有利于社會公眾全面了解財政運行情況。但是新規定出來之后,我們要分別找114 個網頁去獲取這些信息。再比如,一般預算只要求公布到“款”。也就是說預算只需要公布到第二層級,后面的“項”、“目”、“節”可以不用公開。這個規定實質上等于把信息公開的后路堵死了。這些規定都不利于政府信息公開的推進。

蔣洪教授為老年教職工傳達“兩會”精神
記者:從您的觀點來看,推動政府信息公開有賴于制度的完善。目前,需要重點從哪方面抓信息公開工作?
蔣教授:我覺得很迫切的一件事情是:要修訂不合理的法律法規。前面我們提到的《保密法》,還有現行的《預算法》,以及目前正在修訂的《預算法》修改稿中都有關于預算應當及時公開的規定。但是什么叫“及時公開”? 具體沒有時間限制。三個月以后公開叫“及時”,還是一年之后叫“及時”? 公開要細致到什么程度,這個也沒有規定。這樣的法律沒有約束性和可操作性。實際上,《預算法》當中應該增加幾條規定,對“及時性”進行明確界定,比如:預算通過以后,應在15 或30 個工作日以內予以公開,這才叫法則。信息公開到什么程度,由誰公開,采用什么方式公開,這些細節性規定可以通過條例來補充說明。所以,法律必須要有實質性的東西,不能用口號性的標語來代替法律規定。因此,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完善法律規定,修訂一些不合理、表述不當的法律法規,制定出符合改革趨勢的法律法規。
記者:近年來,政府在推進預算公開方面做出了一些努力,中央各部委連續三年推進部門預算公開。您如何看待當前我國預算公開工作?
蔣教授:1997年,作為上海市人大代表參加政府人大會議審議預算時,我就感覺到自己責任重大。因為周圍的代表們會說:“蔣教授,你是這方面的專家,這本預算你應該可以看懂。我們看不懂,你幫我們分析解釋一下。”實際上,當我拿到預算報告時,我也看不懂。我就是這么坦白地跟他們說。
為什么看不懂呢? 這里面有幾個主要的原因:一是預算報告的信息不全面;二是信息公布得很粗,比如說基本建設多少億元。這是一個很抽象的數據,沒有對比數據和具體內容,所以我們對這項內容也沒法發表意見。實際上,基本建設是有具體內容的,做了什么項目,是興建食堂學校,還是維修辦公樓,或者其他項目等,各種不同的項目對于群眾切身利益的影響是不一樣的。只有當這些預算信息都具體化了以后,我們才能夠發現問題,發表意見,才能說出哪一筆支出不應該花,哪一些支出應該增加,而且增加多少才能滿足需要。所以關鍵問題是預算細化的問題,只要預算做得足夠的詳細,就沒有大家看不懂的,但是現在沒有代表能夠提出這樣的看法。
記者:您既是學者,也是全國政協委員。您如何看待這樣的雙重身份?
蔣教授:這是一種榮譽,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因為我不是一名普通的學者,我曾被選為上海市人大代表,也是全國政協委員。我是研究財政領域的學者,同時又是參政議政的一員,所以,我更有責任去做好這方面的工作,去推動財政事業向前發展。中國有句話叫“國家興旺,匹夫有責”。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就應該有這樣一種氣概,國家興旺,這種責任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