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沛
(華東政法大學(xué)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200042)
關(guān)于如何理解上古文獻中的“刑”字,古文字和法制史領(lǐng)域均有大量的論文予以探討。諸家觀點各有發(fā)明,然而在研究中有兩種或許并不妥當?shù)膬A向,應(yīng)當引起我們的注意。其一是在考證“刑”字起源時,過分倚重字形。甲骨、金文、簡牘中“刑”字的寫法各異,從字形著手探究本義,是古文字研究的重要手段,但是不能絕對化,甚至將其作為解讀古文的唯一依據(jù)。在分析字形時,研究者往往夾雜了諸多主觀因素,有時雖能令文句順暢,其實禁不起推敲。①其二是以戰(zhàn)國以后的字詞用法理解前代文獻。目前所見到的先秦古籍,大多成書于戰(zhàn)國以后,但是戰(zhàn)國的字詞用法已與前代存在明顯的區(qū)別。如果先入為主地認為前代文獻的字詞含義與戰(zhàn)國相同,就會造成理解上的偏差。
“刑”是上古文獻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字,對研究古代社會而言相當重要。筆者從法律史的視角出發(fā),結(jié)合出土資料和傳世古書對上古“刑”字加以考察,初步的觀點是,“刑”字的“規(guī)范”含義出現(xiàn)很早,而“刑罰”含義出現(xiàn)較晚,在閱讀古代文獻時需對兩者加以區(qū)分。古籍中的“明刑”、“刑德”、“刑書”等概念還需重新審視。以下對此觀點加以論證。
在考察“刑”字起源的論著中,《說文解字》為最重要的參考資料。與“刑”相關(guān)的字在《說文解字》中有如下數(shù)個:
剄也。從刀幵聲。
罰辠也。從井從刀。《易》曰:“井,法也。”井亦聲。
段玉裁注:
3.型:在土部,解釋如下:
段玉裁注:
鑄器之灋也。以木為之曰模。以竹曰笵。以土曰型。引申之為典型,叚借字為之。俗作。非是。詩《毛傳》屢云:,法也。又或叚形為之。《左傳》引詩:“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謂程量其力之所能為而不過也。從土,聲。
4.井:寫作丼,在丼部,解釋如下:

甲骨文中的“井”字并無“刑罰”的含義。過去法制史學(xué)界經(jīng)常引用的《殷契佚存》編號850的“茲人井(刑)不(否)”,其釋文有誤,“井”應(yīng)當釋作“丹”,對此李力教授曾著文說明。[3]筆者需要補充的是,甲骨文中“井”和“丹”的區(qū)別是比較大的,“井”字中間沒有點,如下圖“丹”和“井”的對照便可看出。之所以會將“丹”釋為“井”,除了未能區(qū)分殷、周字形的區(qū)別外,還和先入為主、以后世文獻為基礎(chǔ)的解讀方式有關(guān)。


井者,法也,節(jié)也。言法制居人,令節(jié)其飲食,無窮竭也(《太平御覽》卷一八九)。
其論證方法是先抽象出水井的某種特征,然后再比附到法律上,以之證明古書中的“刑”寫作“井”的理由,這和古文字字形、含義的演變規(guī)律是完全不相符合的。遺憾的是,這樣闡釋方式至今仍不鮮見。
雖然甲骨文中的“井(刑)字并沒有法律方面的含義,可是傳世文獻《尚書》之《商書》中卻有具備“法律”義項的“刑”字,④該字出現(xiàn)在《盤庚》中:
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孫!”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以傳統(tǒng)訓(xùn)釋方法將該句翻譯為現(xiàn)代漢語,其意為:“你的祖先就會請求我的先王說:對我的子孫施加大刑吧。于是我的先王就降下大大的災(zāi)殃。”如果在東周、特別是戰(zhàn)國后的文獻中,“丕刑”自然可以表示“大刑”或“嚴刑”之含義,這樣理解似乎沒有錯誤,⑤但是這種詞語使用方式在商代并未出現(xiàn)過。
《盤庚》中所反映的思想,特別是與家族結(jié)合起來的神權(quán)思想,都是商代所特有。就《盤庚》文本來說,語辭風格亦多帶有商代的痕跡。[4]但是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盤庚》中還有很多后世才出現(xiàn)的詞匯,表明今本之形成可能是比較晚的。劉起釪對此類現(xiàn)象多有列舉,[5](P959~965)其所舉之外的例證還有不少,“丕刑”就是一例。
《盤庚》中“丕刑”之“丕”通常被解釋成“大”。如屈萬里先生說:“丕刑之丕,大也;義見《爾雅·釋詁》”,[6](P94)實際《爾雅》所示的并非商代用法,而是周代用法。商代甲骨、金文中無“丕”字,只有和“丕”同源的“不”字。“不”在甲骨文中用作否定詞、或語詞、或人名、或方國名,[7](P2511)唯獨沒有“大”的含義。到西周,“不”始有丕的含義,金文中常出現(xiàn)“丕顯”等詞匯。但“不”、“丕”的字形尚未分化,“丕”仍然寫作“不”,而義為大。所以筆者懷疑,其義為大的“丕”字為岐周方言,因其發(fā)音與“不”字相同,故借“不”為丕。“丕刑”為典型的周人用詞,并非商人語言。周人整理前世典籍時,用自己的語言轉(zhuǎn)述了商人的思想。而商代“丕刑”的意思是用什么詞匯來表示的,就不得而知了。若以《盤庚》本文觀之,似乎是直接臚列具體刑罰措施,如同“我乃劓殄滅之”之類。
“刑”之具有法律方面的含義,要到周代了。但是在西周時代,具有法律屬性的“刑”字,卻并未包括“刑罰”的含義。下面將對此問題進一步闡釋。
從出土文獻的角度來考察“刑”字可以發(fā)現(xiàn),殷周最大的不同之處乃是西周時“刑”字開始具備法律的含義。在西周的前、中期,“刑”依舊是寫作“井”,但是和商代相比,多出了中間帶點的寫法。即“井”、“丼”兩種寫法并存,如下圖:

雖說兩個字形并存,但在不同的時代兩個字形的義項亦有不同,試析如下:
首先,在西周時代,“丼”出現(xiàn)的時代較“井”晚。在西周早期的青銅器中,該字通常還是寫作“井”,如前列麥方鼎圖片顯示的那樣。而到西周中期才出現(xiàn)了“井”、“丼”并用現(xiàn)象。1974年寶雞茹家莊的弓魚伯墓中出土了西周中期前段的大量青銅器,其中有許多弓魚伯為井姬所作之器。[8]在銘文中,井姬的“井”字或?qū)懽鳌熬薄⒒驅(qū)懽鳌皝S”,是為金文較早出現(xiàn)丼,且井、丼混用的例證。⑥
其次,盡管有混用現(xiàn)象,西周時代“井”和“丼”的使用范圍還是有所差異。在西周早期,“井”出現(xiàn)了動詞“效仿”的含義,制作于康王世的大盂鼎銘文中說:
今我隹即井稟于文王正德。
銘文中的“井”,其含義是“模仿”、“仿效”的意思,而具有這個含義的“井”,在商代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這個義項在銘文中是不用“丼”來表示的。繼而“效仿”含義中又衍生出了“規(guī)范”、“規(guī)則”、“法度”的名詞義項。在銘文中出現(xiàn)這個名詞義項的時代是西周中期,代表性的例子是牧簋和班簋:
不用先王作井,亦多虐庶民。(牧簋)
文王孫亡弗懷井。(班簋)
作井,就是制作的規(guī)范、法度;懷井,就是心懷規(guī)范,如《論語·里仁》中說:“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同樣,作為“法度”、“規(guī)范”的義項在銘文中亦不用“丼”來表示。在絕大數(shù)場合中,“丼”只用在人名和地名中使用,中間一點似乎僅為裝飾,可以有,也可以沒有。“井”、“丼”演變關(guān)系用圖1表示如下。

圖1 井丼演變關(guān)系
事實上,從已公布的西周銘文來看,不用作人名、地名的“丼”只有1處,出現(xiàn)在西周中期所鑄青銅器豦簋的銘文中,其文曰:
銘文中的“丼”,一般理解是井田之井,按照孟子的說法,即九百畝的土地。⑦盡管從許慎到今天的很多學(xué)者都認為,井田之井和水井之井密切相關(guān),如本文開篇所列《說文》云“八家一丼,象構(gòu)韓形。·,之象也”,可是從金文來看,直到西周中期才出現(xiàn)了作為田土單位的“井”字。而且如圖一所示,該字由沒有的“井”字所衍生發(fā)展而來,并非最早的造字形象,“象構(gòu)韓形”的說法說不通。至于確切有“水井”含義的“井”字,從商代到西周的出土文獻中都尚未見到。
另外需要指出,雖然西周金文井的動詞用法多解作“效法”,但在已公布的西周銘文中,有兩處“井”字和這個通例不符。這兩處“井”字均出現(xiàn)于兮甲盤銘文中,舊說將其訓(xùn)作“刑罰”,其文句寫作“井撲伐”、“則亦井”。不過筆者認為,這兩處“井”字的舊訓(xùn)有誤,其含義仍然符合西周金文通例,為動詞“效法”之義。對此筆者有專文論述,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此不贅言。[10]
在今天能看到的、被認為是著于西周的傳世文獻中,“井”字已經(jīng)轉(zhuǎn)抄為“刑”字了。這些所謂的西周著作,大多經(jīng)過東周的整理與改寫,而“刑”在東周以后,除了“效仿”、“規(guī)則”之外,又多出了“刑罰”、“用刑”等義項。層累的文字變動,對于準確理解古書的含義,無疑增添了不少的困難。即使是歷來認為較為可信的西周古書,“刑”字的用法也和金文頗不一致。接下來,我們以較為可靠的今文《尚書》中的周初誥命為例來進行分析。《尚書》中包含“刑”字的周初誥命分別為《康誥》、《召誥》、《洛誥》、《無逸》、《多方》、《立政》等6篇。
1.《康誥》,共有 4個“刑”字。
(1)非汝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無或劓刵人。
(2)王曰:“汝陳時臬事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勿庸以次汝封。
(3)惟吊茲,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
《康誥》被傳世先秦文獻如《左傳》、《孟子》等書引用次數(shù)相當多;在出土的戰(zhàn)國文獻如郭店楚簡、上博楚簡中也可常見到該篇文句被引用。上述現(xiàn)象都說明《康誥》成書就較早。在歷代的訓(xùn)詁中,前舉例句中的“刑”字,都被解釋為“刑罰”的意思,這與西周金文用例完全不符。
2.《召誥》,共有 1個“刑”字。
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顯。
《召誥》在古文獻中引用次數(shù)很少,但是依照夏含夷先生的研究,其語言文字體現(xiàn)出較為鮮明的西周特色,而很少參雜東周的用法。⑧《召誥》例句中的刑字不是刑罰的意思,而指效法、仿效。曾運乾《尚書正讀》中說:“言王位居元首,德稱其位,小民自儀刑于下,而發(fā)揚王之光鮮矣。”[11](P198)這是十分準確的解釋。過去有學(xué)者依據(jù)《爾雅》將此處的刑理解為副詞“常也”,并不合適。⑨因為《爾雅》的“常也”是名詞常法、常規(guī)的意思,被訓(xùn)為“常也”的一系列字都是此義,⑩而非用作副詞。
3.《洛誥》,共有 2個“刑”字。
(1)公勿替刑,四方其世享。
(2)考朕昭子刑,乃單文祖德。
少數(shù)傳世先秦文獻,如《孟子》曾引用過《洛誥》文句。依照夏含夷的研究,《洛誥》之文本表現(xiàn)出不少晚出的語言特征。[12](P325)然而兩處《洛誥》例句中的“刑”字卻都符合西周金文的用法。在例(1)中,“替”是廢除的意思,“刑”,各家都引用《爾雅》解釋“法也”。“公勿替刑”,就是說公(周公)不要廢除可供效法的法則。?例(2)中的“考朕”即“朕考”,指周公之父考文王。[13](P195)“昭”為“示”之義,“刑”為“法則”、“準則”的意思。全句的含義是我的父考(文王)昭示你(成王)以法則,你要克盡你文祖(文王)之德。
4.《無逸》,共有1 個“刑”字。
乃變亂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則厥心違怨,否則厥口詛祝。
《無逸》在先秦儒家文獻如《論語》中曾被引用。《無逸》中的刑字,亦為比較典型的西周金文用法。正刑,指政法、為政之法則。至于小大,指延及小大之政刑。[14](P240)全句的意思是,如若變亂先王為政之法則,人民將心有違怨,口有詛咒。
5.《多方》,共有2 個“刑”字。
(1)于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刑殄有夏。
(2)慎厥麗,乃勸;厥民刑用勸。
《多方》之文句在先秦傳世文獻中鮮少被稱引,而其詞句亦體現(xiàn)出較多的東周特色。[12](P325)例(1)中的“刑”與“殄”連用,是懲罰、用刑的意思,應(yīng)該沒有疑義。而關(guān)于例(2)中刑字的含義就有些爭論了。例(2)中的刑字出現(xiàn)在褒揚成湯施政的辭句中。“麗”訓(xùn)為“施也”,“慎其麗”指“慎其施政于民”。[15](P669)“乃勸”,指乃勸之以善。“厥民刑用勸”,《孔傳》解釋為“其人雖刑,亦用勸善”,[15](P669)屈萬里解釋為“施民以刑罰……用以全民為善也”。[16](P216)以上為傳統(tǒng)觀點之代表,將“刑”訓(xùn)為“刑罰”。此外還有不同意見,如楊筠如就認為,此處的“刑”當訓(xùn)為“常也”。[14](P258)筆者認為,上述訓(xùn)釋均未安。例句中的“厥民刑用勸”中“刑”的用法應(yīng)當和《召誥》中的“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是一致的,指效法。這句話的意思是,人民效法其(成湯)所勸之善。《多方》在本段中數(shù)次強調(diào)“用勸”,指出對有罪和無罪的人都要多加勸勉,這樣人民才能效其為善。
6.《立政》,共有1 個“刑”字。
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
《立政》之文句在先秦傳世文獻中同樣鮮少被稱引,而其詞句也有較多的東周特色。[12](P325)不過《立政》中的刑字卻是以地道的西周金文使用方式出現(xiàn)的。引文中的“受”即紂,“受德暋”是說紂王的“德”昏亂。“羞”是進用的意思,“羞刑暴德之人”,其義為進用效法暴德之人。[17](P102)
今文《尚書·周書》中除了前舉周初之6篇誥命外,還有3篇文章中有“刑”字,分別是《呂刑》、《文侯之命》、《費誓》。在這三篇文章中,《文侯之命》中“刑”是“效仿”之義,完全符合金文用例。而《呂刑》、《費誓》成書較晚,其東周語言特色非常明顯,故未納入考察的范圍。?除了《尚書》以外,可作為傳世西周文獻的資料還有《詩經(jīng)》。與《尚書》不同的是,《詩經(jīng)》中的“刑”字凡6處,全部符合金文用法。
通過考察前舉6篇《尚書》誥命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不符合西周金文用例的刑字,主要出現(xiàn)于《康誥》中。除了《康誥》外,《多方》篇中亦有一處刑字為刑罰的意思,不過《多方》文辭本來就比較晚近,而《康誥》則情況有所不同。《康誥》在先秦文獻中的引用次數(shù)是首屈一指的,且本文所列舉的《康誥》例句,本身就曾被傳世或出土的先秦文獻引用過。這些現(xiàn)象都表明,《康誥》作為較早出現(xiàn)、乃至于西周出現(xiàn)的文獻,其可信程度是相當高的。東周學(xué)者之著作,如《荀子》中兩次引用《康誥》之“義刑義殺”,也是從刑罰角度來理解“刑”字的,亦表明以此種方式訓(xùn)釋《康誥》,在戰(zhàn)國已很常見了。可以這樣說,西周金文與傳世文獻的用字差異,表現(xiàn)最為突出的就在《康誥》文本上。如果我們確定現(xiàn)在所見到的《康誥》文本必為西周作品原貌,那么說明“刑”字在周初就有刑罰的含義,只不過金文中沒有出現(xiàn)其用例而已。
盡管如此,《康誥》文本及其舊有訓(xùn)詁仍然不能說毫無可疑之處。《康誥》例(1)中說“非汝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無或劓刵人”,依據(jù)傳統(tǒng)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你封(封為康叔的名字)來刑人殺人,沒有誰能有權(quán)刑人殺人;不是你封要割人鼻耳,沒有誰有權(quán)去割人鼻耳”。就句義來看,顯得十分拖沓:“刑人”已包括“劓刵人”,為何后面還加以重復(fù)呢?而從《孔傳》、《孔疏》以來,歷代經(jīng)師對此句理解也是含混不清,莫衷一是。《康誥》例(2)所云“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這句話雖然被《荀子》引用過,但《荀子》的解釋屬于借題發(fā)揮,并不合《康誥》之原義。《荀子》說該句是“言先教也”,即陳述先教而后刑的道理。而《康誥》的原文乃是要強調(diào)“其刑罰斷獄,用殷家常法”。[15](P539)例(3)說“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被郭店出楚簡《成之聞之》解釋為“此言不逆大常者,文王之型(刑)莫重焉”,[18](P168)意思是:“這是說,不變亂天常,文王的‘型(刑)’莫重于此。”我們只有將郭店簡中的“型(刑)”理解成法度、規(guī)則,而不是刑罰,該句之文脈才更為順暢,其義為“文王的法度莫重于此”,即文王的法度最重視的,莫過于不變亂天常。
事實上,若按照金文通例來解釋《康誥》,仍然是能說得通的。例(1)中的“刑人”指以刑治人,即以法度治人。傳世文獻中亦不乏此種訓(xùn)詁。如《管子·侈靡》中說:“賤有寶,敬無用,則人可刑也”,何如漳云:“刑通型……言人可陶鑄。”[19](P634~635)就是可以校正、規(guī)范的意思。 例(2)中的“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指用殷商法律來處罰,使用其當效法和當殺戮的部分。例(3)中的“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是說要率循文王的處罰方式,效仿此種做法而不能加以赦免。
將西周金文與較可靠的傳世西周文獻相比較,“刑”的用法相一致的情形還是占大多數(shù)。而少數(shù)不相一致的文獻,如《康誥》,則可以看作是特例,而非通例。此類特例文本的形成原因很復(fù)雜,不能一概而論,還有待更加細致和深入的研究。總結(jié)“刑”字在西周的用例,我們可以認為,除人名、地名、量詞以外,該字均寫作“井”。“井”的動詞含義為效法,名詞含義為應(yīng)當效法的準則、規(guī)范、法度。該字或包含刑罰的義項,但相當少見,金文用例尚未出現(xiàn)。
“刑”字在東周、特別是戰(zhàn)國時代出現(xiàn)了巨大的分化,這種分化即體現(xiàn)在字形上,也體現(xiàn)在義項上。甲骨、金文與傳世文獻在“刑”字用字方面的差異,很大程度上就是拜這種分化所賜。后世關(guān)于“刑”字的理解上的困惑,也多為這種分化的造成的結(jié)果。筆者將東周時代的字形分化制圖示之如圖2。
圖2中的第一類演化字,即今天的“刑”字。該字在東周具有了“刑罰”的義項。不過其義項和字形并不完全對應(yīng)。第一類中的A字形,選自戰(zhàn)國初年的銘文子禾子釜。在子禾子釜銘文中,“刑”和“中”連用,而這種連用方式常見于西周金文,在西周金文中與“中”連用的“刑(井)”是名詞“規(guī)范”、“法度”的意思,而非“刑罰”之義。?B字形選自戰(zhàn)國后期的《詛楚文》石刻,原文為“刑戮孕婦”,其含無疑為“刑罰”之義。和今天“刑”字寫法不同的是,兩字左邊都從“井”,中間的點或有或無,混雜使用的現(xiàn)象顯示出與西周原始字形共同的特點以及相互間的衍化關(guān)系。

圖2 刑字在東周時代的字形分化
圖2中的第二類演化字,即今天的“型”字。“型”字在今天還用作“模型”、“典型”之義,可以說是最直接地繼承了西周時代“井”字的義項。在東周時代,“型”的義項和字形同樣沒有完全對應(yīng)。A字形選自中山鼎銘文,其原句作“考度惟型”,“刑”是“規(guī)范”、“法度”的意思。 但是同樣的字形在中山王壺銘文里用作“大去型罰”,“型”為刑罰之“刑”。B字形選自楚帛書,原文作“型首事,戮不義”,“型”、“戮”相對應(yīng),當訓(xùn)為“刑罰”之“刑”。?C 字形選自《古陶文字征》,是“型”字的省寫。
圖2中的第三類演化字,即今天的“形”字。A字形選自《古文四聲韻》,原字下注明出自《古老子》。我們從此字形中可以看出“形”和“型”的字形實際非常相似,“型”又通作“刑”,所以在傳世文獻中,“形”和“刑”常常混用。B字形和今天的形字已相去不遠了,該字為A字型的省寫。
圖2中的第四類演化字,并不見于后世的字書。該字出自2005年公布的棗陽出土曾伯陭鉞。這個字形非常有意思,從井、從刀、從鼎。曾伯陭鉞銘文涉及當時法律的頒布與推行,此字當與古代的刑鼎有關(guān)。對此筆者曾著文探討。[20]曾伯陭鉞鑄造于西東周之交,在研究“刑”字的演化進程時,該字形處于重要的節(jié)點之上,尤其應(yīng)當引起我們的重視。
圖2中的第五類演化字,就是圖一中用作人名、地名的“井”字。為了確定其義項,在東周時給井字加上了“邑”的部首,形成了今天的“邢”字。第五類演化字都選自三體石經(jīng),我們可以看出其偏旁“井”、“丼”仍然是混用的,這點保持了西周時代的文字風格。
圖2中的第五類字,延續(xù)了西周“井”、“丼”的固有字形。其中A字形選自《汗簡》,中間是有點的,而B、C字形選自周秦之交的睡虎地秦墓竹簡,“井”、“丼”是完全混用的。從傳世文獻中我們可知“井”字在東周具有“水井”的義項,但是相關(guān)例證在出土文獻里尚未出現(xiàn)。
從圖2中可以發(fā)現(xiàn),“井”字在東周之演變分化,有如下之特征:
1.“刑罰”的義項的出現(xiàn)
西周的“井”字不具有刑罰、或者施加刑罰的含義,這種義項直到東周才出現(xiàn),并且具體落實在由“井”所孳乳的漢字上。我們不由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在西周時代,“刑罰”的義項是用什么字來表示的呢?回答這個問題相當困難。從金文資料來看,西周時代對于用刑的表述是直接告以刑種,比如說鞭、墨、流放之類,而傳世文獻對此也有印證。周初的諸誥提到用刑也大多是直接陳述以刑種,如殺、劓、刵等。類似《孝經(jīng)》“五刑之屬三千”這樣具有抽象概括意義的刑字,至今尚未見到。究竟西周時代用何字來表示“罰辠也”,解答此問題還有待于新的古文字資料的出現(xiàn)。而到了東周時代,確定無疑表示“刑罰”涵義的字出現(xiàn)了,不過具有該義項的字卻由數(shù)種字形來表示,我們將這種特征概括為義項與字形的不對應(yīng)。
2.義項與字形的不對應(yīng)
除了人名、地名、量詞、名詞水井而外,“井”字在東周分化出的重要義項和字形有分別有三種,分別是刑罰之“刑”、典型之“型”以及形容之“形”。上述三種義項和字形在很多情況下都是混用的,這種現(xiàn)象貫穿于整個東周時代。關(guān)于古文字方面的例證,我們在解釋圖2的時候已經(jīng)列舉過了,而在傳世文獻中的狀況也是如此,對此前人業(yè)已指出。桂馥在《說文義證·土部》中說過“型,通作刑”,實際“刑”也通作“型”。特別值的是,東周時代“形”字的出現(xiàn)。按許慎《說文解字》,“形”的意思是“象形也”,然而在東周文獻中,“形”字也常和“型”、“刑”混用。 如《墨子·節(jié)用中》“啜于土形”,《韓詩外傳》中作“啜于土型”;《左傳·昭公十二年》中的“形民之力”,在《孔子家語》中作“刑民之力”;《逸周書·嘗麥》中的“形書九篇”,在不同的版本中寫作“刑書九篇”。這種情況實在太多,以致惠棟說“古刑字皆作形”。?“皆作”自然為夸張之語,但義項與字形的不對應(yīng)誠為東周時代用字的重要特征,后世版本用字的差異多由此類原因造成。
3.“刑”字仍然保存有“井”字的原始含義
雖然在諸種新字形中,“型”字最為直接地繼承了“井”的原始含義,但是東周以后的傳抄本,特別是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古書版本中,原始的“井”字多被改寫為“刑”,而不是“型”字。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詩經(jīng)》版本中,其典型之“型”,全部寫作“刑”,在后人的訓(xùn)詁中又輾轉(zhuǎn)釋為“通作型”。?其他文獻中的狀況也是這樣,如《左傳·隱公十一年》中的“無刑而伐之”、《國語·周語》中的“上非天刑”,其“刑”字都與“井”字的原始含義相同,表示法度的意思。以“刑”來表示法度,在戰(zhàn)國時代的官方用語中常有出現(xiàn)。近年出土于陜西華山地區(qū)的“秦玉牘”銘文曰:
周世既沒,典法散亡。惴惴小子,欲事天地、四極三光、山川神示、五祀先祖,而不得厥方……東方有土姓,為刑法民,其名曰經(jīng),潔可以為法,□可以為政。吾敢告之,余無罪也,使明神知吾情。[21]
這段銘文作于秦惠文王時期(前337年—前311年),[21]內(nèi)容大致是說,秦王生病,認為自己可能是獲罪于天,所以禱告于華山,希望自己能夠痊愈。在銘文中,秦王說自己祭祀天地諸神有闕,原因在于“周世既沒,典法散亡”,自己想正確供奉,但“不得厥方”。引文中的“典法”、“方”,都是法則的意思,此處特指祭祀的規(guī)則、法則。繼而秦王又說,現(xiàn)在自己得到了正確的方法,而此法傳自東方:“東方有土姓,為刑法民,其名曰經(jīng),潔可以為法,□可以為政。”何為“有土姓”,尚不得而知。根據(jù)銘文揣測,大體是指級別較高的神祗或者統(tǒng)治者。?而這位“有土姓”者“為刑法民”,即制定規(guī)則約束人民,這種規(guī)則名之為“經(jīng)”,足以令秦王效法。此處的“刑”和“經(jīng)”含義相同,其性質(zhì)同于前銘的“典法”、“厥方”,殆指祭祀方面的規(guī)則。銘文用字古雅,“刑”字保持了“井”字的原始含義,而非東周時代新出現(xiàn)的“刑罰”義項。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傳世先秦古書,大多完成于東周時代。少數(shù)著作于西周的文獻,亦程度不一地歷經(jīng)東周以至秦漢時代之轉(zhuǎn)抄、改寫,目前所見已非上古原貌。而前文所歸納的三個特點,對我們理解上古文獻中“刑”字的真實含義造成了很大的障礙。如戰(zhàn)國時代興起了“刑名之學(xué)”,通常認為,“刑”通“形”字,“形”表示形式。而從古文字的發(fā)展規(guī)律來看,“刑”即為本字。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書》中說“謹守吾正名,毋失吾恒刑”。[22](P62)“名”、“刑”互文,均表示法度的意思,這才為“刑名”之本義。由此可以看出,究竟“刑”字表示法度、刑罰抑或形式的含義,必須要結(jié)合各種文獻細加審辨、審慎判斷才行。
最后筆者再將“刑”字在先秦時代的演變軌跡作一梳理。該字最早見于殷商甲骨文中,寫作“井”,用作人名或方國名。至西周早期,該字又出現(xiàn)了動詞“效法”的義項,仍然寫作“井”。西周中期后,該字出現(xiàn)了“丼”的新寫法,同時增添了名詞“法度”的新義項。不過“法度”之義項不用“丼”來表示,而仍舊寫為作“井”。東周時代,特別是戰(zhàn)國時代,“井”字分化出了更多的字形和義項,“刑”的“刑罰”含義應(yīng)當出現(xiàn)于此時。這些分化出來的字形和新增義項并不完全對應(yīng),這為后世之訓(xùn)詁平添了不少障礙。對法制史學(xué)者而言,最需要厘清的工作是:辨別戰(zhàn)國文獻(包括戰(zhàn)國時期傳抄的前代文獻)中“刑”字到底是“刑罰”、“用刑”之義,還是“法度”、“效法”之義。如果理解不準確,就會發(fā)生文義大相徑庭的結(jié)果。
通觀“刑”字的發(fā)展,我們可發(fā)現(xiàn)《說文解字》放在“刀”部的“刑”字并非“刑”字的原始字。許慎對“丼”部引《易》說“井,法也”,其闡釋稍近“刑”字古義,但是段玉裁注則牽強附會,主觀性太強,證據(jù)不足。《說文解字》放在“土”部的“型”字從內(nèi)涵上說,是直接繼承“刑”字古義的,不過段玉裁的注同樣背離了文字演變的前后順序。《說文解字》中以“丼”作為“水井”之象形,也是不足為訓(xùn)的。對此本文已有詳細解釋。
古代的優(yōu)秀學(xué)者如許慎或段玉裁等人之所以會誤解“刑”字的本義,是因為當時能見到的古文字材料非常稀少,所以難以把握文字演變的脈絡(luò)。當前出土資料大量涌現(xiàn),為我們理解上古文獻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不過雖然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材料遠過前人,但依舊無法全面復(fù)原上古時代的面貌。以不完全歸納法得出的結(jié)論,自然也只能起到部分推測的作用,難以做到準確無誤。本文關(guān)于“刑”字的古義結(jié)論亦是如此,這是需要特別指出的。
注釋:
①如日本學(xué)者滋賀秀三說:“毀傷肉體,在上面留下特定的‘刑’”(“型”),這不就是刑字的由來嗎?載滋賀秀三:《中國上古刑罰考——以盟誓為線索》,徐世虹譯,載《中國法制史考證》丙編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
②比如鄭玄訓(xùn)“井卦”中的“改夷不改井”、惠棟訓(xùn)“系辭下”中的“井,德之地也”、焦循訓(xùn)“序卦”中的“井道不可不革”。
③如《說文解字》說“灋,平之如水,從水”。
④本文關(guān)于《尚書》的討論,如不作說明,僅指今文《尚書》。
⑤“刑”的“刑罰”義項出現(xiàn)在東周,西周時代“刑”為“規(guī)范”、“法度”的含義。若根據(jù)西周用法來翻譯,“丕刑”的意思是“重大的法度、法則”。相關(guān)論證參見本文第二部分。
⑥吳其昌、陳夢家以人名中的井中間有無一點來判定其族屬,現(xiàn)在看來是沒有必要的。參見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
⑦參見《孟子·藤文公上》。相關(guān)的銘文考釋可參見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中華書局,1986年,第319-320頁。
⑧夏含夷:《古史異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25頁。夏含夷先生是用五種獨特的東周語言現(xiàn)象作為標準考察《尚書》中的《周書》篇目,以對其文本形成年代加以判斷。
⑨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爾雅》:‘刑,常也’。言王在德元則小民常用王德于天下也。”
⑩《爾雅·釋詁》:“典、彝、法、則、刑、范、矩、庸、恒、律、戛、職、秩,常也。”
?關(guān)于這句話中“刑”的含義,諸家多用“仿效”、“效法”來解釋。如屈萬里說此處的“刑”字,意即“典型”。筆者綜合各家意見,翻譯如上。參見屈萬里:《尚書集釋》,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1983年版,第186頁。此句還有另外一種斷法,即“刑”字下屬,作“刑四方,其世享”,所謂“刑四方”,其含義是“以公儀法于四方”,參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04年,第414頁。“刑”雖有儀法的意思,但理解起來較為迂回。
?參見夏含夷:《古史異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24頁。關(guān)于《呂刑》的用字特征,筆者另有論文予以論述。
?其例見牧簋銘文和四十三年逨鼎銘文。牧簋銘文參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第四冊04343,中華書局,2007年,第2748-2749頁;四十三年逨鼎銘文參見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等:《陜西眉縣楊家村西周青銅器窖藏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6期。
?對此亦有學(xué)者持不同觀點,參見劉信芳《子彈庫楚墓出土文獻研究》,臺灣藝術(sh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22頁。
?洪亮吉:《春秋左傳詁·昭公十二年》“形民之力”條引,參見洪亮吉《春秋左傳詁》,中華書局,1987年,第704頁。
?本文第一部分所引段玉裁認為“型”被假借成“刑”的觀點,恰恰是顛倒了相互關(guān)系。參見《說文解字注·土部》。
?李學(xué)勤先生認為指在東方擁有國土的諸侯,參見李學(xué)勤:《秦玉牘索隱》,《故宮博物院院刊》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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