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監督條件下的私人產權保護

鄧建東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北京 100871）

一、引言

理論研究和經驗證據都表明，私人產權保護對長期經濟增長是非常關鍵的，用正式的制度約束政府行為通常被認為是經濟發展的一個必要條件（North and Thomas，1973；North，1981）。但是，現實中不少經濟迅速增長的國家和地區，在經濟起飛時對政府權力的約束水平卻并不高。相關的例子包括韓國、中國和越南等。我們想知道的是，在這些正式制度對政府的約束力有限，但經濟卻高速增長的國家里，私人產權是如何得到保護的呢？

本文構造了一個理論來回答上述問題。我們的理論包含中央政府、地方官員和百姓這三類決策主體。中央政府負責將資源在私人部門和公共部門之間分配。地方官員負責征稅，稅率由中央政府確定。百姓從事生產活動，且私人部門的生產率比公共部門高。除此之外，中央政府還需要在不完美監督的條件下，防范地方官員侵犯私人產權。

使用這個框架，我們發現，在一定的條件下，經濟中會出現內生的資源配置扭曲。具體來說，中央政府會選擇給效率較低的公共部門配置大量的資源。這在客觀上會提高公共部門的產出和地方官員的收入。在高收入的激勵下，地方政府沒有動機使自己的行為偏離中央政府的導向。這意味著中央政府能夠用“考核政策”來防范地方政府從事侵犯私人產權的活動。

除了有助于理解經濟中私人產權保護與資源配置扭曲的內在機制，本文的分析還有兩個福利經濟學的含義：首先，中央政府的策略性資源配置行為，將使經濟的效率降低。由于私人部門比公共部門的生產率更高，最優的資源分配方案應該是將資源全部分配給私人部門。可惜的是，引入不完美監督的條件之后，這個資源分配方案就不再是最優的，我們將看到，中央政府的資源配置行為會偏離這個方案。其次，中央政府對經濟體系中資源配置的扭曲，將使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之間的收入差距變大。直觀上來看，當大量資源被公共部門和地方政府控制時，私人部門只能分到一部分社會資源，因此，與最有效率的資源分配相比，私人部門的產出和收入會降低，而公共部門和地方政府的收入將上升，中央政府的收入也將上升。

本文與研究私人產權保護的實現形式及其作用的文獻相關。這批文獻從North（1981）開始，就強調產權保護對經濟發展的重要作用，后來的經驗研究則有力地支持了這一結論（North and Weingast，1989）。近期的相關研究討論了在缺乏正式制度保護私人產權的情況下，中央政府與百姓的策略性互動會導致什么樣的經濟結果（Acemoglu，2005）。與這些文獻不同的是，本文在兩級政府的框架下，重點考慮了中央政府如何在不完美監督的條件下防范地方政府侵犯私人產權的問題。

本文的其余部分是這樣安排的：首先給出模型設定；然后分析該模型經濟的馬爾可夫完美均衡（MPE）；最后是簡短的總結。

二、模型設定

考慮一個離散時間、無限期界的經濟。該經濟由中央政府、地方官員和一群百姓組成。設百姓數量用長度為1的一個連續統表示。我們分別用r，e和c表示中央政府、地方官員和百姓。參與者的效用函數為：

其中，β是行為人的貼現率，ci（t）是行為人i在第t期的消費。

在本文中，“資源”泛指一切由政府控制且影響生產的因素，這既包括有形的物質性的資源，比如土地、礦產資源和銀行信貸等，也包括國家法律和政策規定的從業資格等無形的資源，比如經營權、進入權和使用權等。假設資源不能直接用于消費，只有由生產得到的最終品才能消費。這本質上是說，生產活動是必須進行的，沒有生產就沒有消費。在現實中，對大多數行業來說，這個假設是成立的。

該經濟包含兩個部門，即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前者由地方官員控制，后者由百姓生產者組成。兩個部門的生產函數是：

其中，yi表示個體i的產出水平是一個常數項，它的作用是簡化后文的代數推導；Ai表示個體i的生產率；gi是個體i支配的資源數量；ki代表個體i的投資（或努力）水平。不失一般性，我們把公共部門的生產率標準化為Ae=1，然后用A來表示私人的生產率，即 A≡Ac，并假設A>1，即私人的生產率大于公共部門。這個假設意味著，有效率的資源配置，是將所有資源都分配給私人部門，給公共部門分配資源將帶來效率損失。為了簡化分析，且不失一般性，假設生產者投資的折舊率為1。

中央政府不從事生產，但負責制定稅率。中央政府還擁有對該國所有資源g的初始控制權，并決定如何在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之間分配資源。設分配給公共部門的資源比例用λ表示，則分配給私人部門的資源比例為1-λ。因為地方政府官員掌握著干預和管制經濟的權力，并且其權力不受百姓制約，所以，私人產權可能會遭受地方官員的侵犯。為了簡化分析，且不失一般性，假設產權被侵犯后百姓的收入為零。假設中央政府可以監督地方政府的行為，但這種監督是不完美的：當地方政府侵犯私人產權時，被中央政府發現的概率為q。若被發現，地方官員將被免職。

在現實世界中，即使是最強勢的政府，也會受到某種程度的約束。完全不受任何約束的政府在現實世界里是不存在的。為了形式化百姓對政府施加的約束，遵循Acemoglu and Robinson（2000）的方法，我們假設當對收入狀況不滿時，百姓能夠通過某種方式約束政府。設受到百姓的制約之后，政府的收入為0。對百姓而言，實施約束也是有成本的，約束行動之后，百姓的收入為一個大于0的參數μ。參數μ衡量的是約束政府對百姓吸引力的大小：μ越大，約束政府對百姓的吸引力越高。

最后，我們總結這個無限次重復博弈每個階段博弈的時序如下：

（1）中央政府在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之間分配社會資源；

（2）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進行投資決策；

（3）政府宣布稅率，地方官員征稅，中央政府獲得稅收；

（4）地方官員選擇是否侵犯私人產權，中央政府監督并實施懲罰；

（5）百姓決定是否約束政府。

三、馬爾可夫完美均衡

下面我們來刻畫這個超級博弈的馬爾可夫完美均衡（MPE）。在每個時期t，MPE由一套策略組合所構成，這些策略只依賴于該經濟在時期t的當前狀態和在本期內其他參與人之前采取的行動，與整個經濟的歷史路徑無關。

首先，來看生產者行為。給定預期稅率τ，生產者i的目標是最大化稅后利潤，他的最優化問題為：

一階條件為：

檢查二階條件后，得到i的最優投資水平：

將上式帶入生產函數，i的產量為：

把兩個部門的產出相加，可以得到總產出的表達式為：

于是，中央政府能夠獲得的稅收為：

接著來看百姓的約束政府決策。因為制約政府的收益為μ，易知，百姓的決策規則如下：

這意味著，當百姓的收入大于等于制約政府所得到的收益時，他就不會選擇約束，反之則反是。

下面來分析地方官員侵犯私人產權的行為。由式（1）可知，行為人的效用函數是跨期可加的，故給定公共部門獲得的資源比例λ和私人產出yc，官員侵犯私人產權的值函數為：

其中，w表示地方官員的工資，Vc表示百姓的收益。直觀上，除了稅后工資（1-τe）w之外，地方官員支配公共資源可以獲得πe的收入，然后，如果選擇侵犯私人產權，他將獲得（1-τc）yc，但是當地方官員侵犯私人產權時，他將以概率q被中央政府發現并免職，故下期繼續在職獲得收益Veg的概率為1-q。

地方官員不侵犯私人產權的值函數為：

直觀上，如果地方官員不侵犯私人產權，那么他將獲得工資和在公共部門控制資源的收入。

可以用反證法簡單的證明，中央政府如果給私人部門分配了資源，那么就一定會抑制地方官員侵犯私人產權——否則，預期到地方官員會侵犯產權，百姓將不會去從事生產活動，給私人分配資源就沒有意義了，這與中央政府給百姓分配資源構成了一個矛盾。這意味著，在均衡路徑上，百姓的值函數為：

上式的含義是非常直觀的：在中央政府抑制地方官員侵犯私人產權的情況下，百姓的值函數是未來每期可獲得的生產利潤πc的折現值。將（8）帶入式（6），可得：

從地方官員的角度來看，當侵犯私人產權的預期收益大于不侵犯私人產權的預期收益時，他會選擇前者，反之則反是。于是，地方政府官員不侵犯私人產權的條件是：

其中，

將式（3）代入式（11），并求解關于λ的方程，得到：

為了抑制地方官員侵犯私人產權，中央政府所需分配給公共部門的最低的資源份額由上式給出。只有滿足λ≥λ這個條件，在百姓看來，政府做出的關于保護私人產權的承諾才是可信的。

最后，我們來分析中央政府的行為。中央政府的目標是，在不引發百姓制約行為的情況下最大化稅收收入。中央政府的最優化問題是：

上式中目標函數的第一項是來自私人部門的稅收，第二項是來自公共部門的稅收，第一個約束方程是不引發百姓制約行為的條件，第二個是保護私人產權的約束。解上述帶約束的最優化問題，可得到最優的稅率、資源分配方案和工資水平為：

值得注意的是，為了簡化分析且不失一般性，我們將最低的工資水平標準化為零，假設一個正的最低標準工資水平不會改變本文的任何結論。將上式帶入生產函數，可以解出該經濟的均衡產出為：

總結以上分析，并對均衡變量求比較靜態，可得：

命題：存在一個唯一的MPE，其中，均衡稅率、資源配置扭曲程度和均衡產出等由式（13）和式（14）給出。相關的比較靜態結果為：

在這個命題中，最有趣的結果是，盡管中央政府沒有能力對私人稅率進行承諾，但是，內生的均衡稅率τ*仍然是最優的α。仔細一想，這個結果其實是可以直觀理解的。盡管中央政府不能對稅率進行直接承諾，可是中央政府可以借助資源配置來對稅率進行間接承諾。由于政府總是在生產進行之后征稅，因此百姓相信，無論如何自己的收入都將是μ。這意味著，當政府給私人部門分配了大量資源時，百姓的預期稅率一定是非常高的，高到什么程度呢？高到正好讓稅后利潤為μ；相反，如果政府只給私人部門分配了少量的資源，那么政府就可以承諾很低的稅率，而百姓也相信這個承諾——因為更高的稅率將使百姓的利潤降低到μ之下從而引發對政府的約束行為。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將大量資源分配給公共部門，卻擴大了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之間的收入水平差異。

在這個命題中另一個重要的結果是，經濟體系會出現內生的資源配置扭曲。這背后體現的是中央政府在“生產率高低”和“激勵扭曲大小”之間的替代權衡。盡管私人部門的生產率比公共部門高，可是由于中央政府對私人部門稅率的承諾能力有限，因此，私人部門的“激勵扭曲”程度比公共部門要高。人為的資源配置扭曲，就是中央政府在這兩個效應之間折中權衡后選擇的結果。

最后，這個命題還給出了關于均衡產出的比較靜態結果。特別重要的是，我們發現，百姓對政府的約束能力上升，有助于提高包括中央政府、地方官員以及私人部門在內的所有參與者的收入。直觀上，當中央政府無法可信地對私人生產者承諾更高的稅后收入時，中央政府會傾向于利用公共部門而不是私人部門發展生產。隨著百姓對政府約束能力的上升，中央政府可以可信地向私人生產者承諾更高的稅后收入，私人產權保護的可信承諾問題就更容易解決了，這意味著中央政府可以給私人部門分配更多的資源，整個經濟的資源利用效率將提高，經濟的總產出也將隨之提高，所有參與者都將因此而受益。

四、結論

在缺乏有力的正式制度約束政府行為的地方，私人產權通過什么機制受到保護？本文在中央和地方二級政府的框架下，研究了在不完美監督條件下，中央政府如何防范地方官員侵犯私人產權的問題。在本文的模型中，中央政府既依賴地方官員管理經濟，同時又需要防范其侵犯私人產權，我們重點分析了“資源配置扭曲”與“激勵扭曲成本”之間可能存在的替代效應，強調了中央政府在資源配置帶來的效率損失和激勵扭曲帶來的效率損失之間的折中權衡，給出了一個在不完美監督條件下保護私人產權的機制。

我們想強調，盡管存在其他的機制，也同樣會導致資源配置扭曲的結果。但是，資源配置扭曲的格局本身，可以通過本文的機制影響中央政府對工資政策的選擇。實際上，通過策略性的利用資源配置扭曲，中央政府即使不給地方官員支付高工資，也可以用類似“效率工資”的機制來控制地方官員的行為，進而達到抑制其侵犯私人產權的目的。導致資源配置扭曲的其他機制，尤其是其他非經濟因素驅動的機制，是未來重要的研究方向。

〔1〕Acemoglu，Daron，Why Not a Political Coase Theorem?Social Conflict，Commitment，and Politics[J].Journal of the Comparative Economic，2003，31（4）.

〔2〕Acemoglu，D.and Robinson，J.A.，Political Losersasa Barrier to Economic Development[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Papers and Proceedings，2000，90（5）.

〔3〕Acemoglu，Jonson，and Robinson，The Colonial Origins of Comparative Development：An Empirical Investigation[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01，91.

〔4〕North，Douglass C.and Robert P.Thowmas，The Rise of the Western World：a New Economic History[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3.

〔5〕North，Douglass C，Structure and Change in Economic History[M].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81.

〔6〕Shapiro，Carl and Joseph E.Stiglitz，Equilibrium Unemployment as a Worker Discipline Device[J].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84，1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