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芳
(滁州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安徽滁州 239000)
藝術本質問題是藝術學理論的基礎與核心,一切藝術學理論紛爭最終都可追溯到這個問題,所以這個問題的解決對藝術學學科的理論建設具有重大意義,甚至關乎年輕的藝術學學科的生死存亡。
藝術本質問題,幾近于藝術定義、藝術概念、什么是藝術等問題,長期以來,一直是學術界爭論的熱點之一。傳統的討論從柏拉圖(及后來的黑格爾)的理念論,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論,康德、克萊夫·貝爾、羅杰·弗萊的形式論,席勒-斯賓塞的游戲論,泰勒、弗雷澤的巫術論和克羅齊、列夫·托爾斯泰、蘇珊·朗格等的表現論,到現當代更加紛繁、難以歸類的論說,都各有其合理性。然而,不能圓滿解釋眾多的藝術現象故令人不得不承認,每種論說都有自身的局限。
綜觀古今中外許多關于藝術的定義,我們不得不敬佩我國藝術學先驅宗白華先生思想的深邃與準確。因感學界對宗先生藝術定義的重視程度不足,筆者在此著力發掘這一重要思想的深層內涵,以期推動藝術學學科理論建設。
我們知道,宗白華先生是不太注重理論體系建設的。他一生篤情于藝術和美,是因為他在內隱的強烈救世情懷的驅使下,欲以此提升國人精神、人格,并以之為中介,達到改造并建設民族新文化的目的。因此他關于理論闡述較少。關于什么是藝術,宗老只提到過兩次,而且是在同一篇文章,即1920年3月10日發表于《時事新報·學燈》的《美學與藝術略談》。第一次提到說“藝術是創造美的技能”。他自認為這個回答簡單、過于籠統。第二次提到說藝術就是“人類底一種創造的技能,創造出一種具體的客觀的感覺中的對象,這個對象能引起我們精神界的快樂,并有悠久的價值”[1]189。有所補充,但實質沒變。筆者以為僅有的這兩個定義觸及到了藝術的質與屬,即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質的特征和藝術的屬性特征。
我們來看宗先生關于這兩個藝術定義的幾點特征:
首先,“精神界的快樂”我們不難理解為一種精神上的快感。宗先生說,藝術“限于較高等之視聽,嗅味觸三覺不能產生藝術”[1]499,他意把精神快感與生理快感做區分。他的區分理由是聞香飲酒等產生的生理快感過于沖動、模糊、非理性,不能引起清高的聯想或想象,而精神上的快樂卻能保持靜觀的狀態,有條不紊,能引起人清高的聯想或想象。由神經生理學知道,如“有條不紊,能引起人清高的聯想或想象”等心理活動需要大腦皮層高級神經活動參與,而如“嗅味觸”是動物也有的低級生理活動。如此看來,他所說的這“精神界的快樂”即指人的審美感。
需要指出的是,美指傳統意義的優美,與丑相對。丑的對象也可以使精神界快樂,是廣義的審美,審美不同于美。對這一點,宗白華也是有認識到的。他在距離《美學與藝術略談》發表大約六年后,即留學德國回來在中央大學任教期間所寫的《藝術學(講演)》稿里面,說到藝術與美的問題,他說歐拉的小說,“描寫的事實,既皆系卑污之事,文筆和結構方面,也少美的組織,但吾人不能謂其為非偉大的作品也”。由此可見,他是認識到把美作為藝術的必備條件是不妥的。雖認識到,但他沒再做過理論上的修訂。現在我們知道,美指傳統意義的優美,與丑相對,而“審美”才既包括美的對象,又包括丑的對象。
藝術最重要的就是因為“精神界的快樂”,就是說“精神界的快樂”是藝術之所以是藝術的最根本特征。藝術的使命就是創造出這個價值。對此,跟宗白華關系密切的另一位現代美學奠基者鄧以蟄也有一致的看法。鄧老認為藝術“為人生寵愛的理由,就是因為它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們暫時得與自然脫離,達到一種絕對的境界,得一剎那間的心境的圓滿。這正是藝術超脫平鋪的自然的所在;藝術的名稱,也就是這樣賺得的。”[2]39
精神界如何才能快樂?有人認為是創造性,有人認為是情感,有人認為是自由,還有人認為是想象,藉此認為創造性、情感、自由等是藝術的本質。而且,每種觀點都頗有些受眾。其實這些觀點都僅表達了一個側面,都有一定道理卻不全面。創造性、情感、自由、想象等都是人的本能需要,都可以使人精神界快樂。精神界快樂才是根本所在。
眾所周知,藝術不僅表現美,還表現丑。表現丑還有美感嗎?《洛神賦圖》、《蒙娜麗莎》固然是美的藝術,羅丹的《老嫗》、園林中的怪石丑石、《竇娥冤》、《哈姆雷特》等照樣給人強烈的美感,依然有精神界的快樂。把現實丑展現在世人面前滿足了人的某種精神需要,或宣泄了某種不良情緒而達到了精神上的平衡,這都會使人產生精神界的快樂。
用此觀點來觀照西方現代后現代藝術,依然成立。以繪畫為例,西方現代后現代主義繪畫與傳統追求美的繪畫在形式上大相徑庭,一般不被看作美的藝術。如西方第一個現代主義畫派野獸派的主要倡導人馬蒂斯的《舞蹈》(又名《生命之舞》),畫面描繪五個手拉手的紅色裸體人物圍成圓圈,在一片純藍與純綠的背景上跳舞,色彩狂野、筆觸飛揚、形象怪異,被看慣古典藝術美的溫文爾雅的學院派所不屑。但強調色彩對比,大膽使用純色,粗獷的線條、夸張的形體,強烈的節奏感,加強了主觀情感的宣泄。一旦觀念上接受了這類繪畫語言,精神界獲得的快樂異常強烈。再如另一現代主義流派立體主義最有影響力的大師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整幅畫描繪了五個成年人、一個嬰兒、一匹馬、一頭牛,它們在飛機轟炸下慘死的可怕情景。有的抱著嬰兒仰頭哭泣,有的因驚恐而奔跑,有的從燃燒著火苗的窗口跳下,發出絕望的哭喊,有的肢體不全、死不瞑目。對傳統寫實形體和寫實色彩的反叛,卻以變形的手法、強烈的節奏、夸張的形象,有力地揭示出侵略戰爭的罪惡和法西斯的暴行,宣泄了強烈的不滿與對人民的同情,使人震撼。
可以說,對傳統寫實形體和寫實色彩的反叛,是現代主義繪畫的總的特點,它們的另一共同特點則是強調作者主觀情感的宣泄。因而,毫無疑問獲得了精神界的快樂,即審美價值。因與傳統藝術表現手法的迥異而被稱為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藝術。
其次,審美價值對生命的存在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人類的需要林林總總,名目繁多。沒有人會否認物質與精神需要是其中最大的兩類需要,其中衣食住行等物質需要被認為是最基本的生存保證。許多人可能會認為藝術與精神需求密切相關,與生命沒太大關系。其實,只要稍有生活經驗就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所有的欲望都得到滿足。叔本華說,一個欲望滿足另一新的欲望又來了,而世上人的欲望常常得不到滿足,因此人生來就苦啊。佛家也認為人生苦海無邊。神經生理學研究表明,欲望得不到滿足,人就會處于一種焦慮、不安等負相情感中,體中會產生毒素,長久下去對生理健康極為不利。而人類誕生之初,就本能地找到了藝術這一工具,在巫術、儀式中尋找精神的安慰、替代性的滿足,以達到精神上的平衡。可以這么說,對于人類,藝術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必須的,人類不能沒有藝術。藝術對人類的價值就體現在其“精神界的快樂”上。即使其外在形式,依然對精神有重要意義。“形式之最后與最深的作用,就是它不只是化實相為空靈,引人精神飛越,越入美境。而尤在它能進一步引人‘由美入真’,深入生命節奏的核心。”[3]71藝術對精神、生命的意義是宗老先生一再希望我們明白的。
藝術對生命的意義是通過對精神的作用而實現的。創作是精神灌注于物質載體,欣賞是從物質載體中汲取精神。宗白華對學生劉小楓談起西方的靜物時說:“靜物不過是把感情注入很平常的小東西上;其實,中國早有這種傳統和潮流,宋人小品,一只小蟲、小雞,趣味無窮,這發端于陶淵明把自己融入自然的精神,不是寫人、寫事,而是寫表面看來平淡無奇的自然物,在小品、小物、小蟲上寄托情思。”[4]86西方的靜物,中國的小蟲、小雞,都是在寄托情思、注入感情。
關于創作是藝術對精神的表現,其實古今中外的許多藝術大師們在創作體驗中都提到過。如中國傳統的“道”、“氣”、“意”、“味”、“妙”、“神”、“趣”、“得意忘象”、“傳神寫照”、“氣韻生動”等等一系列范疇和命題,在歷代的文論、畫論、書論中都有精到的論述。《羅丹藝術論》整本書都在說“所謂杰作是一件作品,其中再沒有浪費的,無意義的部分,它的形,它的色,它的線,一切一切都歸納到大師的心魂的表現上”[5]89。抽象畫創始人之一瓦西里·康定斯基也認為:“一件藝術作品的形式由不可抗拒的內在力量所決定,這是藝術中唯一不變的法則。”[6]12聯系上下文,很容易知道這不可抗拒的內在力量即是指感情,精神因素。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而且他們認為,這才是藝術的真諦。
再次,精神界的快樂與否只有審美主體自己最清楚,因此,某種程度上說藝術與非藝術的判斷是主觀的。在某些人或某個人眼中被判定為藝術的東西在別人眼中未必是藝術,因為被一些人稱之為藝術品的東西并不一定能同時引起其他人精神的愉悅共鳴。一個人以前不認為是藝術的東西,未必以后不認為那是藝術,相反,他以前認為是藝術的東西,也未必以后總認為那是藝術。現實的藝術實踐中也往往發生評判結果不一的現象。但這并不能說藝術非藝術的判斷是純主觀無標準的,只是說每一種標準都只能代表一個人或一類人的判斷,而一個人或一類人不能把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意志強加于整個社會乃至整個人類,不能以“非藝術”為理由對少數人的藝術橫加戕害,以致其滅絕。宗白華先生在1980年代談到藝術創新時這樣說,“現代派藝術不能一概否定,如畢加索。……現代派藝術的產生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人們不滿足藝術專門走一條固定不變的道路,當時對寫實的東西,大家厭倦了,要尋找新的東西”;“我不反對創新,舊東西大家厭倦了,可以尋找新路”;“但我對現代派的看法還是自由的,可以允許畫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畫。真有本事的人,中國老百姓看得出來,那線條就與眾不同。中國人很現實的,很健康的,不容易受騙上當。如果有些人追求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自然會自生自滅。”[1]601-602給藝術家們創作的自由,把評判的權力交給受眾,這就是宗先生的主張。這一看法至今仍有現實意義。
總之,精神界的快樂是藝術之所以是藝術的根本所在,是藝術的靈魂、藝術的真諦。藝術的教育、認知等等功能都是建立在此功能之上。設想如果藝術沒有使精神快樂的功能,還能在欣賞藝術中不知不覺接受教育嗎?
在宗先生看來,藝術是對技能的描述,任何非技能的東西,均不能稱為藝術。藝術是一種技能的觀點可能會沖擊很多人對藝術的固有看法,高度精神化的東西怎可能說是一種技能呢?宗先生認為,“藝術是創造美的技能”;還說“吾人享受藝術品,一方因其本身有價值,一方欣賞其技藝之妙。”[1]498細讀宗先生的留存文字,不難明白“本身價值”即“精神界快樂”的價值,而另一點“技藝之妙”即技能帶給人的美感。技能可以給人美感嗎?難道可以說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這一藝術品能把曹植與洛神之間纏綿、哀怨、浪漫感情表現出來的魅力應歸功于一種繪畫技能?《二泉映月》能把凄切、哀婉、坎坷、痛苦、辛酸的生活表達出來的魅力應歸功于音樂技能?《孔雀舞》的魅力應歸功于能把孔雀飛跑下山、漫步森林、飲泉戲水、追逐嬉戲、拖翅、曬翅、展翅、抖翅、亮翅、點水、蹬枝、歇枝、開屏、飛翔等神態展示在我們面前的舞蹈技能?……讀者可能會辯駁:技能是重要的,但技能不是藝術魅力本身。其實我們不會否認,一個畫家會對另一個畫家的獨特的繪畫技巧有羨慕之情,一位書法家會對另一位書法家獨創的書體顯露欣賞之情,一位作家會對另一位作家新穎的構思表示贊嘆,甚至一個泥瓦匠也同樣會對高于自己手藝的同行表示佩服,……每個人應該都會有過這樣對技能的欣賞的經歷。而且,也只有會欣賞音樂的耳朵才可能對音樂技能的高超與否作出準確的判斷,才生出由衷的快感。外行只是人云亦云被接受。哪一行不是由行家里手先作出鑒賞判斷然后才推之于眾?因此可以說,技能本身也可以使人產生快感。不然為什么畫布、顏料等再多的工具堆在那里,也不會導致藝術的誕生呢?為什么拙劣的創作不會導致美感的產生呢?圣經中重要的事件“最后的晚餐”作為繪畫題材被許多宗教畫家畫過,為什么偏偏是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得到世人的如此青睞,而其他眾多宗教畫家的《最后的晚餐》早就湮沒了呢?關鍵在技能。這一點與古代中西方“藝”字的本意相似。中國甲骨文“藝”與“技”含義相通,有技巧、技能的意思,西方文化的源頭古希臘“Texvn”也有手工制作、技巧的意思,拉丁文中“ars”一詞同時有藝術、手工、技巧的含義。藝術實是一種技能這一觀點,在宗白華那里是明了卻沒有過多強調的。
不能確定宗白華的這一申明是不是為1917年杜尚引起的大困惑而提出的,總之,用這一標準作為準繩來判斷這類問題,簡單清晰明了。
杜尚1917年把小便池拿入展廳當藝術品展出的那個舉動幾乎顛覆了世人對藝術的既有理解,關于藝術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快讓人崩潰了。即使到了當今,仍有部分實踐者沿著杜的“發明”一路瘋癲下去。理論上,就更混亂了、迷失了。關于杜尚的那個小便池是不是藝術品這一歷史公案,其實在這里是一目了然的:不是藝術品。因為沒有體現任何創造技能。如果說造小便池體現了技能,那還要看有沒有藝術的另一要素——能使人精神界快樂。即使這個小便池造得非常考究,造的過程中有審美愉悅、放在室內不僅實用還有裝飾美感,那也只能屬于造這個小便池的人的藝術品,而不是杜尚的藝術品。如果非要說杜尚創造了什么藝術,那也只能認為他創造了一種行為藝術,他的藝術品不是小便池,而是把那個小便池帶入展廳參展讓人精神震撼的行為(只對欣賞這種行為的人而言)。杜尚的意義事實上也就在此。
任何技能,只要我們在內心欣賞它,贊嘆它,它就是藝術。你欣賞某人的繪畫技能,可稱他的繪畫技能為繪畫藝術;欣賞某人的歌唱、演奏或指揮技能,可稱他的技能為音樂藝術;欣賞某人的舞蹈技能,可稱他的舞蹈技能為舞蹈藝術等等。也就是從此種技能意義上,人們推衍出了泛化的藝術,如欣賞某人的演講技能,可稱他的演講技能為演講藝術;欣賞某人的指揮技能、建筑技能、表演技能、社交技能……等等,只要你欣賞,它就是你眼中的藝術,反之,則不是。
藝術是一種技能,而技能不全是藝術。什么樣的技能才成為藝術?宗先生認為技能“但凡能超乎實用之上,而能成為藝術者,則必帶有美的性質。故如騎馬烹飪等事,雖動機為實用,而其實則已超越之”[1]498。這里明確指出了不是所有的技能都是藝術,只有超越實用之上帶有審美性質的技能方能成為藝術。“審美”,在宗先生那里就是“精神界的快樂”。
“技能”與“審美”這兩點是判定藝術、非藝術的根本依據,缺一不可。具有審美價值的技能就是藝術,是藝術就存在審美與技能這兩個要素,二者互為充分必要條件。值得一提的是,高爾泰在此問題上,看法與宗白華高度一致。高爾泰說:“藝術固然離不開技巧,但并非一切技巧都是藝術。要把藝術技巧和其他技巧(例如武術或權術)、藝術創作和其他創作(例如工業設計或科學發明)區別開來,應該有一個基本的前提。這個前提就是美。”[7]他在進一步論證中強調了美。
值得一提的是,徐子方教授在《藝術定義與藝術史新論——兼對前人成說的清理和回應》一文中給藝術下的定義:“藝術是為了滿足欣賞者需要而發生的一種合目的性人造物或行為”[8],他說,“欣賞者”決定了藝術獨有的作用對象,“創造”是藝術的靈魂,“為了滿足欣賞者需要”而創造,反映了藝術活動的本質,“合目的性”決定了與動物界的無意識“創造”相區分,“人造物或行為”為藝術外延的邊界,與之相對應的是與人無任何關系的大自然。比起前人的成果,這個定義無論從邏輯上還是從心理學領域、藝術學領域等都無懈可擊,確實很有高度很有概括性,達到了學術前沿,為后學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如果從另外一個視角即宗白華的視角來看,似乎也沒有沖突。宗白華的“藝術是創造美的技能”中,體現了他一貫的直指本性的特點。另外朱青生教授認為,藝術的本質是對宇宙人生根本的促動和行動,對他們進行干預,干預的結果歸納成是高高飄在上面的人的精神的不可言說的高揚標示。他也抓住了藝術與精神的密切關系,觸到了藝術的本質。
“藝術是創造美的技能”是宗白華對初學美學者對美學與藝術區別的困惑的回答,他自認為過于簡單籠統,其實他已經觸及了藝術的本質。相比于后來認為藝術就是“人類底一種創造的技能,創造出一種具體的客觀的感覺中的對象,這個對象能引起我們精神界的快樂,并有悠久的價值……”,他明顯有了補充說明。不作為概念使用,而是為闡釋內容讓別人更清楚,無疑也是必要的。
這是說,技能需要在一定的對象中體現出來,沒有對象作為載體存在,我們就不能發現抽象的技能,在藝術與非藝術的界定中,我們必須找到可供欣賞的對象。這種對象可以是具體的物化的,或以紙、畫布等為載體,或以泥、木、銅等為載體,或以聲音、文字為載體,或以肢體動作為載體,……等等,有具體的實物,物化產品——藝術品。也可以沒有固化而只是一過程,這不是具體的對象,而是感覺中的對象,如原始舞蹈、音樂,不像現在有錄像放像、錄音放音技術,再如現在的沙畫、水影畫等,都是在技能展示過程中使人得到美的享受,得到美感,而沒有最終固化的藝術品。
這里所表述的是宗先生的藝術理想。在宗老眼中,藝術應當是高尚而純粹的,能夠凈化著人類的靈魂,而那些迷信的低俗的乃至反動的藝術并不是說不是藝術,而是說應該提倡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藝術,具有悠久價值的藝術更應該發揚。這也是保證整個人類能更好地生存下去的藝術理想。
庸俗低俗媚俗乃至反動的藝術不能說不是藝術,它也是創造出來供精神享用的,只是考慮到人類在整體上能不向動物本能滑落,要更文明地生存下去,達到引領提升精神境界的目的,所以,藝術理想是必須要堅持的。對庸俗藝術也不能趕盡殺絕,事實上它還是給部分人群帶來了精神上的愉快,是有現實價值的,我們只能在一定程度上不使之成為藝術的主流。雅的藝術由俗的藝術發展而來,如果我們一味排斥俗,則雅的部分也可能會徒有形式,為人民所厭棄。我們需要有崇高的藝術理想,同時也需要有崇高的藝術包容心胸,不能以自己對于崇高的追求來否認其他心靈中的藝術。這個理想就好像是一個數學上的極限,不可能完全達到而又是長期的目標,永遠都要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就是說,是否有悠久價值不是判斷藝術非藝術的標準,但作為文明的人類社會,需要以此為總的方向。這也體現了宗老先生不以理論為目的,而是以社會健康發展為根本的藝術理想。
以上四點闡釋了宗白華對藝術本質的理解。宗老給出的藝術概念無疑是很有分量的。
但筆者以為,如果據此就認為“藝術是創造美的技能”,似乎還有些不妥。一方面,如前所述,美指傳統意義的優美,與丑相對,而“審美”才既包括美的對象,又包括丑的對象;另一方面,“創造”一詞突出了創作主體的主觀性,而有些技能的審美價值可能是創造者當時沒有意識到的,而是被眾多人欣賞后才逐漸成為公眾眼中的藝術的。綜此兩點,筆者以為,如果把宗先生的“藝術是創造美的技能”稍稍改為“藝術是具有審美價值的技能”是不是更為妥切?
無疑,在筆者看來,宗老的概念非常深邃,觸及了藝術本質然而沒被后人充分認識。筆者認為造成這一事實的原因在于很多人對藝術本質的理解長期地存在誤區,這誤區不僅在以前,就是現在也普遍地存在著。大約有以下幾種類型:
誤區的第一種類型就是把藝術品等同于藝術。由上可知,藝術是具有審美價值的技能,是沒有具體形體的。無論哪種技能,只要是有審美價值,就是藝術。一幅山水畫卷,一件雕塑,一首曲譜,……等等,是藝術借助物質材料把本身固化而成的藝術品。它體現了藝術,但不等于藝術。就好像說技術,技術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只能借用物質材料通過具體操作才能見出到底是哪方面的技術、水平高低如何等。把藝術分成雕塑、音樂、戲劇、繪畫、建筑、舞蹈、電影等門類可以說是按技能的種類來分的,其審美價值沒有種類與質的區別,都給人精神上的愉悅。隨著藝術學理論學科的成立,不少學者喜歡尋找藝術的共性。找到了本質就找到了共性。而技能與審美的共性也非他們所找的那些所謂的共性。現在看來,在各種藝術品的內部來尋找藝術品之所以為藝術品的客觀共性是一條死路,永遠都不會成功,其結果只可能是瞎子摸象。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其根源并不在技能所創造的對象上,而在于觀賞者以何種態度來看待它。這就是宗白華先生所認為的,藝術是否為藝術,要看它是否“能引起我們精神界的快樂”,也就是說,我們的審美價值判斷才是技能是否上升為藝術的關鍵依據。
有些教科書上認為藝術有三要素:藝術家、藝術創造、藝術品。這三個要素的確是藝術的三個要素,但這不是藝術是否為藝術的藝術本質三要素,而是藝術研究的三個要素。當我們去考察一件藝術品或某一藝術門類的時候,我們就要弄清楚是什么藝術家通過什么樣的創造活動,創造出了什么樣的藝術品,這些基本事實不搞清楚,我們是難以進行藝術研究的。我們判定一“藝術”是否為藝術,完全不依據它是誰創造的、怎樣創造的以及創造了什么,而完全憑借我們是否欣賞他的創造技能,也就是說,究竟“藝術”是否為藝術,最終還是要回到技能的“審美價值”這一基點上,你欣賞他的所作所為,就會判定他的創造是藝術,你厭惡他的所作所為,就會否定他的所謂“創造”,更罔論什么“藝術”了。
誤區的第二種類型是否認審美價值為判定技能為“藝術”的唯一依據。英國藝術史家H.里德就堅決反對將藝術和美掛鉤,他說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美的卻不是藝術,而藝術中又存在很多丑的不美的東西。里德的論據無疑是有道理的,這世界上的確有很多美的東西但并非藝術,也的確在藝術品中存在許多丑的對象。但現在都知道,藝術的審美對象并非一定要是美的東西,如前所述,《慳吝人》、《歐也妮葛朗臺》、《老嫗》等表現丑的對象,依然可以給人強烈的審美感。現實丑可以轉化為藝術美,是不言自明的事實。這靠的就是把這些丑的不美的東西創造呈現出來的技能。里德所反對的并非我們所主張的東西,而只能是例如“藝術是客觀存在的美”這樣一類荒謬觀點的反駁論據。在這樣一些觀點中,有人把“藝術”和“藝術品”混淆的同時又把“藝術對象”和“美”混淆了。技能創造的審美價值是指某種技能引發了感受者的精神界快樂,因而肯定、欣賞此種技能,它是判定對象是否為“藝術”的唯一依據,離此便無藝術可言。蓋房子僅為遮風擋雨、居住,那是泥瓦匠技能。如果有了對美的追求,那才稱得上建筑藝術。其中審美價值的高低決定建筑藝術水平的高低。因此我們可以想象,為口腹之快的釀酒技能,什么時候加入了審美因素,超越實用而專為審美,就可能要稱釀酒藝術了。這是完全可能的。實用技能成為實用藝術,就在于審美價值。這是隨時可以得到驗證的。
誤區的第三種類型是沒有認識到藝術的技能屬性。英國美學家柯林伍德在《藝術原理》中認為藝術的本質是在想象中表現自己的情感,俄國的托爾斯泰在《藝術論》中將藝術定義為傳達感情的一種工具,美國藝術理論家蘇珊·朗格在《情感與形式》中說藝術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的創造,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認為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等等,這一系列的想象表情說、情感說、符號說等,還有更早的游戲說、理念說、直覺說等,都涉及到了藝術的精神功能這一藝術的關鍵之一,而沒有看到藝術實為一種技能這一屬性。“有意味的形式”也就是能激起我們審美愉悅的形式,但是如果這個形式不是技能,則“藝術”與“美”混淆。彩虹、晚霞形式上都是美的,但只是自然美,不是技能創造的結果,不是藝術。宗老的藝術定義明確指出了藝術是一種技能而不是其它。但并不是一切技術都是藝術,如前文所說,能超越實用而具有審美的技術方升華為藝術。
最古老的“模仿說”認為藝術的本質是對現實的模仿,這里忽視了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審美價值而滑向了技能。過多強調了藝術的技能屬性,也是不全面的。正如黑格爾所批評的,藝術的本質和目的不在于模仿,模仿只能產生技巧,而不能產生藝術作品。這可以理解為,藝術的本質和目的在于精神的愉悅。
藝術的目的在于精神的愉悅,藝術的基本屬性是技能,技能為目的服務。審美與技能二者是判斷藝術非藝術的充分必要條件。藝術的其它功能均以精神愉悅這一功能為基礎。
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呈現垃圾、廢物、動物尸體、現成日用品等等所謂的行為藝術、觀念藝術……如果你欣賞他的技能,你就可以認為是藝術,反之,就可以認為不是藝術。其中也可能有人嘩眾取寵,真正的藝術與偽藝術并存,對此,宗白華說得好:“至于藝術家創作的作品是不是花,先讓它長出來,歷史自會作結論。”[9]597
在許許多多的美學家藝術學家中,宗白華先生關于藝術本質的觀點是深刻的。這是我們后輩學人感到自豪的地方,也是我們深挖宗白華藝術學思想的根本原因。
[1]宗白華全集(1)[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2]鄧以蟄.藝術家的難關[M]//鄧以蟄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3]宗白華.略談藝術的“價值結構”[M]//宗白華全集(2),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4]劉小楓.湖畔漫步者的身影——憶念宗白華教授[M]//這一代人的怕和愛(增訂本).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5][法]羅丹口述,葛賽爾記.羅丹藝術論[M].傅雷譯,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0.
[6][俄]瓦·康定斯基.論藝術的精神[M].查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7]高爾泰.關于藝術的一些思考[J].社會科學在線,1986(3).
[8]徐子方.藝術定義與藝術史新論——兼對前人成說的清理和回應[J].文藝研究,2008(7).
[9]宗白華.關于美學研究的幾點意見[M]//宗白華全集(3),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