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麗 趙越云
自然、人與社會的動態平衡模式:環境史研究的一種可能
李文麗 趙越云
環境史作為一個學科于20世紀60年代率先在美國產生,并迅速地席卷全球成為當代歷史學的寵兒。之后,大約在90年代傳入中國,并掀起了一股研究環境史的熱潮。在中國傳統的歷史地理學與來自海外的舶來品相互融合的過程中,形成了多種關于環境史的研究走向。然而,綜合中國傳統社會中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思想,在環境史的研究過程中,努力構建一種自然、人與社會的動態平衡模式,會成為也應該成為環境史研究的一種可能結果。
自然 人與社會 動態平衡模式 環境史
伴隨著人類認識能力與實踐能力的提升,自然、人與社會的平衡模式,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改變。人類的認識能力和實踐能力,在賦予了人類以破壞、干預自然的能力的同時,也賦予了人類修復、適應自然的能力。因而,人類能夠達到的最嫻熟的程度,是不停地改變自己的內在適應性和改造外在的自在世界以追求這種于動態中維持的平衡模式。人類在以自己的能力作用于自然的過程中,改變著自在世界的原有面貌,創造了人類社會。因而人類成為自然與社會產生聯系的中間環節,而且,伴隨著人類活動范圍的擴大,自然與社會的規模也發生著此消彼長的變化。
作為一門“新史學”的環境史,與其相對的是傳統意義上的“舊史學”。舊史學將側重點致力于人類社會的發展與演變,而將自然環境作為人類社會歷史演進的背景或者舞臺,走向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極端。環境史作為新史學,所謂的“新”,正是要彌補舊史學的這一缺陷,將自然環境作為歷史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活躍的參與者,使環境史真正成為“擴大史學范圍之努力的一部分,以使歷史的敘述比傳統的做法具有更大的包容性”[1]。也正是這種“包容性”,要求作為新史學的環境史不是對舊史學的顛覆,也不是從人類中心主義的一個極端走向自然環境決定論的另一個極端。而是一種對于舊史學的補充與升華。因而環境史不是簡單的環境的歷史,而是探索自然、人與社會的相互關系的歷史。正如王玉德教授所言:環境史關注的是自然,思考的是社會[2]。然而,無論環境史關注的是什么,思考的又是什么,它所要反思和解決的終極問題,卻是人的發展問題,即人應該如何走、走向何方的問題。
應該肯定的是,環境史作為一門學科在美國產生以前,人類社會早已產生了不以“環境史”為名的環境史研究成果,只是這些成果在以往顯示出了很大的零散性。美國環境史學家唐納德·休斯在其著作《什么是環境史》一書中,敘述了從古代的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一直到法國的年鑒學派所做出的貢獻。在中國,環境史的類似貢獻也擁有同樣悠久的歷史。
在中國浩如煙海的典籍中,保留了大量的關于古代環境的記載。在古代思想家的著述與文學家的文學作品之中,也保留了大量的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哲思。從莊子“逍遙游”所揭示出的人與自然的和諧,到“人與天地參”的三才理論,再到董仲舒天人同構的思想體系,都為后世留下了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這些都可以視為中國古代非自覺的環境史研究的淵源。
到上個世紀的30年代,一批歷史學家與地理學家在現代科技與思想的影響下,創立歷史地理學這樣一門新型的學科,并取得了豐富的學術成果。建國以后,歷史地理學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關于上述內容,陳新立教授與朱士光教授都曾撰文作過詳細的敘述,此處不再贅述[3]。進入90年代以后,隨著西方環境史研究成果的譯介與傳入,以及國外學者直接參與中國的環境史研究,中國的環境史研究開始出現西方環境史與中國傳統的歷史地理學之間相互融合的新趨向。然而,相互融合的兩方,依然存在鮮明的區別。
其中,傳統的歷史地理學學者們更強調以往的研究成果,希望能夠從中國固有的學術淵源中,結合國外學術的影響,自發地衍生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環境史。張國旺的《近年來中國環境史研究綜述》一文中,事實上表明了這樣的一種趨向:首先在第一部分中從氣候環境、海陸變遷、沙漠與沙漠化、植被的變遷、野生動物的變遷、水文的變遷和災害史等七個方面概述了90年代以后,歷史地理學在諸環境要素的歷史變遷中所取得的成果;其次在第二部分中從對環境的綜合評價、人地關系研究、環境保護史及古人生態哲學研究、從文化角度研究生態環境的初步嘗試等四個方面,揭示了傳統的歷史地理學者們試圖從以往研究的基礎上衍生出中國的環境史的探索路徑;而第三部分中,在對于理論、方法與今后研究方向的探索上,分別介紹了包茂宏博士的《環境史:歷史、理論和方法》一文與朱士光教授的《關于目前歷史地理學理論建設問題的思考》一文,體現了傳統的歷史地理學研究在轉向系統的環境史研究時,需要吸收國外某些經驗與成果的取向。
另一方面,更多的受到國外環境史研究影響的學者們,則主張在承認與繼承歷史地理學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同時承認“國外環境史在我們面前展示了一副構建環境史學科框架的藍圖”[4],進而從宏觀上構建屬于自己的環境史學科。在譯介與引入國外環境史研究成果的過程中,侯文蕙教授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率先將國外環境史學者們的著作翻譯成中文引入國內[5]。隨后,梅雪芹教授也做出了相應的貢獻[6]。而在中國環境史的理論探索過程中,澳洲學者伊懋可、臺灣學者劉翠溶以及北京大學的包茂宏博士和上述梅雪芹教授等都進行了相當的努力。伊懋可的著作——《象之隱退:中國環境史》被包茂宏博士稱為研究中國環境史誰都繞不開的著作[7];劉翠溶則撰文在概覽了環境史的定義、環境史作為一個研究領域與中國環境史研究之現狀后,指出了尚待繼續深入研究的十大課題:人口與環境;土地利用與環境變遷;水環境變化;氣候變化及其影響;工業發展與環境變遷;疾病與環境;性別、族群與環境;利用資源的態度與決策;人類聚落與建筑環境;地理信息系統的運用等[8]。而包茂宏博士所作的理論探索,則得到了美國環境史學家唐納德·休斯的充分肯定,認為“對中國環境史所作的最佳介紹,是包茂宏近來發表的一篇以此為題的文章”[9]。梅雪芹教授則先后多次撰文[10],積極于設計“中國環境史學科大廈”的努力。
應該予以充分肯定的是:上述兩種致力于中國環境史研究的取向各有所長、殊途同歸。傳統的歷史地理學者們擁有更多的本土性色彩,在長期致力于中國本土上諸環境要素歷史變遷的基礎上,已經開始了整合分析與抽象提煉的探索,掌握著得天獨厚的第一手研究成果,在進一步探索與研究的過程中,更能夠充分彰顯中國特色。國外環境史研究成果的引介者們,在與外界長時間的接觸與交流過程中,受到國外先進理論成果的影響,掌握了較為豐富的理論知識,在與國際學術接軌的過程中,更能凸顯自身優勢。而且,雖然歷史地理學者們側重于自身新型學科的衍生,國外成果的引介者們更側重于在宏觀的理論框架下吸納原有的本土研究成果,但他們的終極目標卻是一致的,即在充分肯定對方研究成果與研究價值的基礎上建立中國自己的環境史學科。
然而,值得說明的是,在本土性與舶來品的對接過程中,如何不偏不倚地對待兩者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無論是本土性的國際化還是舶來品的本土化都會造成一種事實上的偏廢。如果說本土化更能彰顯民族的個性,那么國際化則更能體現民族的共性。在個性與共性的辯證關系中,應該探索一種令雙方都感到滿意的平衡,既不在共性中磨滅個性,又不使個性的彰顯妨礙到共性的提煉。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應該把上述這對矛盾置于一個整體之中,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下去尋求構建中國環境史研究的學科框架和引領中國環境史研究的未來走向。因而,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便不再是:究竟應該怎樣認識國外環境史的引入以及此前中國學界不同領域所涉及的相關研究對于當前中國環境史學科構建的意義。而是從一個更加宏觀的視角去審視這兩種取向所形成的成果應該在一種什么樣的框架下進行整合。
事實上,即便是從全球的視野下來俯瞰環境史整體,依然可以發現,環境史作為一門學科的構建,還尚處于起步的階段。對于環境史的理論基礎與分析框架依然很難提出一個普遍公認的范式。正如美國環境史學家唐納德·沃斯特所言:在環境史領域,有多少學者就有多少環境史的定義。因而,即便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作為一個分支學科的環境史才被引入了中國,但事實上,中國的學術歷程中,并沒有落后多少,環境史作為歷史學新生的寵兒,并沒有走得太遠。即便現在才去從整個民族的思想文化傳統中尋找有關環境史研究的某些有啟發性的遺產,依然為時不晚。
而且,環境史研究過程本身具有的包容性,以及環境史研究中所體現的對人類的終極關懷,為環境史在尋求思想理論基礎的過程中,提供了廣闊的空間。而在積淀于民族傳統里的思想文化中尋求這種基礎,更能夠很好地獲得共性與個性之間的平衡。
正如上文中已經提到的,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中華民族形成了豐富的關于人與自然相互關系的哲思。在批判與繼承傳統思想的基礎上,尋求中國環境史研究的理論基礎并構建中國環境史學科,完全是一條可以嘗試的路徑。本文試圖在對中國傳統思想中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學派所揭示的天人關系、儒道互補模式、三才理論以及天人同構的天人合一思想進行辨析的基礎上,尋求研究中國環境史的一種可能性:即構建自然、人與社會的動態平衡模式。
這里,不妨援引李澤厚先生對于上述部分思想所做出的論斷:
儒家講“天人同構”、“天人合一”,常常是用自然來比擬人事、遷就人事、服從人事;莊子的“天人合一”,則是要求徹底舍棄人事來與自然合一。儒家從人際關系中來確定個體的價值,莊子則從擺脫人際關系中來尋求個體的價值。這樣的個體就能做“逍遙游”。
由上述的結論可以看出,無論是儒家所講的“天人同構”、“天人合一”,還是莊子所講的“天人合一”,都是有所偏廢的。儒家的天人思想,過分地注重了人的社會屬性,而莊子的天人思想,則過分地注重了人的自然屬性。因而,兩者都無法獨立地撐起傳統社會中的哲學思想體系以指導人的活動,必須在相互取長補短的基礎上,形成儒道互補的模式,才能機械地滿足這種需求。“達則兼濟天下”的社會理想與“窮則獨善其身”的個人追求,構成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獨特的心理內涵。從某種意義上講,儒道互補的模式,提供了這樣一種哲理化的結論:即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是兩者不可偏廢其一的,必須內在地統一于一個整體。只有將自然、人與社會三者納入同一體系,并且使之保持一種平衡的狀態,才能獲得人的全面發展,實現對人的終極人文關懷。
另外,儒家從人際關系中來確定個體的價值,是因為,社會雖由個體所構成,但社會同時具備塑造個體的能力。也就是說,社會與人都具有能動的力量。
而三才理論,作為中醫學的重要思維方式,在《黃帝內經》中多次以“人與天地參”的表述方式被提及,而其作為重要的農業思想,則在集先秦思想之大成的《呂氏春秋》中以“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的表述被提及,三才理論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一條重要的思想內容。“三才”成為人與自然關系中缺一不可的因素。如果說“為之者人也”的表述,充分體現了人的認識和實踐能力,那么,“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的表述則充分體現了自然的創造力。無論是人的創造,還是自然的創造,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著自在世界的格局。因此,自然與人都具有能動的力量。
綜上所述,既然自然、人與社會三者都具有能動的力量,那么,他們之間所構成的平衡也自然擁有了能動的特點。這種平衡只能是一種動態的平衡。因此,構建一種自然、人與社會的動態平衡模式,既可以彰顯中華民族的個性,又可以在中國環境史研究的過程中,對人與自然,自然與社會,社會與人的諸多關系,做出彰顯人文關懷的解讀,為世界環境史的研究,輸出屬于中國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構建自然、人與社會的動態平衡模式,確乎可以成為中國環境史研究的一種可能路徑。
[1](美)唐納德·休斯.梅雪芹譯.什么是環境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2]王玉德.試析環境史研究熱的緣由與走向[J].江西社會科學,2007,(4).
[3]陳新立.中國環境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J].史學理論研究,2008,(2).朱士光.關于中國環境史研究的幾個問題之管見[J].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3).
[4][11]梅雪芹.中國環境史的興起和學術淵源問題[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2).
[5](美)巴里·康芒納.侯文蕙譯.封閉的循環——自然、人和技術[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美)奧爾多·利奧波德著.侯文蕙譯.沙鄉年鑒[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美)唐納德·沃斯特.侯文蕙譯.自然的經濟體系[M].上海:商務印書館,1999.(美)唐納德·沃斯特.侯文蕙譯.沙塵——1930年代美國南部大平原[M].上海:三聯書店,2003.
[7][12]包茂宏.解釋中國歷史的新思維:環境史——評述伊懋可教授的新著《象之隱退:中國環境史》[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4,(3).
[8]劉翠溶.中國環境史研究芻議[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
[10]梅雪芹.中國環境史研究的過去、現在和未來[J].史學月刊,2009,(6).
李文麗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碩士
趙越云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中國農業歷史文化研究中心 碩士
(責編 陳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