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向靜
一座小城,一件大事
——國立劇專在江安
文_向靜
當年的國立劇專,現在成了一座300平米左右的逼仄小院。曾以“話劇”著稱的國立劇專,在江安陳列館的官網上,竟以京劇畫像作為版頭圖片。所謂的“黃金六年”,在江安小城中成長的大批藝術人才,以及那些流芳百世的經典篇章。在時空中,漸漸遠去。
1938年,隆冬將至。一入夜,長江襲來的寒風愈加猛烈,吹得人滿面通紅,涕淚橫飛。小城江安,家家都門戶緊鎖,人人都窩在屋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張乃賡卻打著燈籠,頂著寒風,朝黃荃齋家去。黃荃齋是人口不足一萬的江安城里唯一的秀才,名氣大、聲譽高,是江安文人的領袖。此次前往,張乃賡有一個不情之請。
張家本是江安的名門望族,張乃賡也算有名士紳,但此事他卻做不了主:縱觀整個江安城,唯有建于清朝,供奉了孔子、孟子、朱子等儒家圣人的文廟,能夠容納“國立戲劇學校”的幾十上百名師生。國立劇校此時在重慶,正是日軍轟炸重地,辦學不易。江安的愛國士紳們提議,讓國立劇校遷至江安。但文廟乃文人圣殿,貿然使用,恐招致不滿。
聽完張乃賡的請求,黃荃齋遲遲沒有回應。張乃賡心里打鼓,良久,黃荃齋開口了:“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我想,如果孔子活到今天,也會很愿意的。”
一錘定音,黃荃齋的一句話,開啟了國立劇專與江安的不解之緣。
國立劇校的成立,源于1935年7月,陳立夫、羅家倫和張道藩向國民黨中央呈遞的《辦學建議》,陳立夫等人認為:“戲劇具有社會教育功能,能起到教化平民的作用。”
兩個月后,南京各大報刊都刊登了國立劇校的招生廣告。廣告中,尤為突出的是:這個學校教授的并不是傳統戲劇,而是Drama,即話劇。
新穎的內容吸引了大批的報名者。南京、上海、武漢和北京四個考點,參考者上千,最終錄取了60人。其中,就有后來的著名導演凌子風。
開學第一天,看著面容青澀卻充滿期待的學生們,校長余上沅感慨萬千。從1926年起,與趙太侔、聞一多、熊佛西等人一起發起“國劇運動”的余上沅,一直在為“寫中國故事,演給中國人看”而努力。
余上沅多方奔走,邀請了憑《雷雨》一炮而紅的劇作家曹禺,著名導演應為云、馬彥祥、楊樹彬、陳治策,聲樂家應尚能等名家至國立劇校任課。一時間,國立劇校名家薈萃。
好景不長,1937年7月,“七七事變”爆發,南京淪陷,學生與學校失去聯系。國難當頭,余上沅沒有料到,自己傾盡心血的劇校在辦學伊始,就陷入困境。
二屆學生石羽,家住天津,此時正在家度暑假,聽到南京的消息,如遇天打雷劈,不知如何是好。他正焦急,突然接到國立劇校秘書以個人名義,從南京寄來的明信片:“去年的買賣做得很好,你得了60元,老板希望你能趕來,以繼續合辦買賣。”兩行字巧妙地躲過日軍盤查,傳遞了信息。石羽喜出望外,立即趕往南京。
到了南京,又得知學校遷至長沙,石羽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長沙。余校長看到他,非常高興,拿來60元錢:“你上學期品學兼優,本應該給你兩項各50元獎學金,現因經費困難,改為60元。”石羽感動得熱淚盈眶。在朝不保夕的戰爭年代,如果不是余上沅的堅持,國立劇專根本無法維持十四年的辦學歲月。
在長沙,不過是權宜之計。半年后,學校租了5條大船,沿長江前往重慶,全校遷往四川。5條船中,有一艘專門裝載“圖書器具”。此后11年,國立劇校雖然輾轉數地,余上沅一直堅持“圖書先行”。豐富完整的藏書,是吸引專家學者前來任課的重要砝碼。
盡管動蕩不安,居無定所,在余上沅“將‘打’和‘用’連成一片”的要求下,國立劇校一直堅持戲劇排練。在長沙和重慶的兩年間,劇校學生排演了《奧賽羅》、《日出》和《鳳凰城》等名劇。
隨著日軍侵略范圍擴大,余上沅不得不多次沿著長江往上考察合適的校址。
江安縣,伸出了橄欖枝。
國立劇校的到來,對這個沒電沒自來水,人口不足一萬的小縣城來說,是舉縣矚目的大事。為表歡迎,江安業余劇協,緊急排練了曹禺的三幕劇《原野》。《原野》并不好演,角色復雜,劇情沖突大,布景燈光要求高,專業人士都不敢輕易嘗試。大膽的江安人,沒有布景,找樹枝樹葉搭建;不會講普通話,改為四川話版。公演當天,竟讓劇校的老師學生贊嘆連連。
江安雖小,卻安寧,適合教學。1940年,國立劇校改制為專,從“國立戲劇學校”改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從第六屆起,招生分為五年制的話劇科和樂劇科,以及三年制的高級職業科,開創了中國戲劇基礎教育的先河。
改制后,老師對學生的要求更為嚴格,以教授導演系的張駿祥為首。從美國歸來的張駿祥,還帶著點美國脾氣,做事嚴謹,不留情面。他對學生的要求是:“我留的作業,你們必須完成。”一旦有學生沒完成,張教授毫不留情面,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著鼻子罵。學生害怕得不得了。
而金韻之老師則用創意來吸引學生的注意。她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引入中國,強調“體驗式表演”。
“丹妮(金韻之英文名)讓我們觀察人物,觀察什么,就表演什么。我們都不會啊,班上的男同學就表演打籃球。丹妮特別不滿意,手把手地教我們怎么觀察,應該觀察些什么。我觀察的第一個人是江安城里賣菜的老太太。一局定終身,從此,我一輩子都在演老太太。”塑造了許多經典老人形象的五屆學生吳淑昆回憶道。
但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辦學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1940年后,通貨膨脹,學生每人每月補助的6元代金券成了廢紙,師生生活倍加艱苦。
一日,余上沅走進食堂,揭開鍋,發現學生吃的小米粥里,除了小米,還有為數不少的沙子、石頭,不禁眼圈泛紅。老師們想要幫忙,卻有心無力。劇專流傳著這樣一副對聯,是老師們清貧生活的真實寫照:
年年借債,月月借債,借債還債債還債;
天天進當,時時進當,進當取當當取當。
為了解決師生溫飽問題,余上沅苦思冥想,提出“憑物看戲”的辦法。江安富人少,農民多,但農民們都是物多錢少,拿不出閑錢來看戲。
“憑物看戲”的具體操作方法是:每逢趕集日下午,市場收市的時候,劇專學生們傾巢而出,在集市上宣傳:“憑物看戲啦!不論什么東西,只要你拿來,都有戲看。”農民們挑著賣剩的蔬菜家禽:一株青菜,兩個蘿卜……也有闊綽的士紳抬來一只豬,一頭羊,放在太廟大成殿門口。然后,不分貴賤,都站在大成殿看一場“好戲”。
幾十年后,當劇專師生回憶起這段經歷時,依然感動:農民養活藝術家,江安是個特例。曹禺說:“我喝過江安的水,吃過江安的小米,忘不了江安人民的情。”
人們習慣稱國立劇專在江安時度過了“黃金六年”。不僅因為國立劇專在江安培養了大批藝術人才,更因為藝術家們,在這里寫下了流芳百世的經典篇章。
曹禺一生中,公認成熟度和藝術水平最高的兩部作品——《蛻變》和《北京人》,都完成于江安。為什么是江安?后來有人認為,安靜的小城,利于曹禺心無旁騖一心創作。而擁有1600多年歷史的古城江安,給曹禺帶來了許多靈感。
文化與文化之間的碰撞中,或許能擦出靈感的火花,讓曹禺寫出經典之作,但也有可能產生難以調和的爭執。
國立劇專像是一陣春風,將新的思想、新的潮流、新的革命帶進江安。這個小城,上千年來從未接觸過如此之多的新人新事。雖然江安人對藝術充滿崇敬,用熱情的姿態迎接了劇專,但稍顯古舊的江安人,與緊跟潮流的劇專師生之間,依然產生了不可忽略的矛盾。
江安城小,十字交叉的兩條街,沒有通電,除了茶館,娛樂設施少得可憐。每日課后,疲倦的師生都喜歡到清澈的長江里游泳,放松身心。新潮的劇專女生們,學著畫報上的款式,自己做“兩截式”的露臍泳衣,在游泳時,暴露出大片美麗的皮膚。江安人簡直不敢想象,他們議論紛紛,帶著驚詫的表情,站在岸邊圍觀。
不巧的是,那年夏天,江安大旱,連續兩個月沒有下雨,長江水矮了下去。江安人著急啊,他們認為是劇專的女同學們穿得太少,激怒了龍王爺。
淳樸的江安人,準備了精心的貢品,扎了精致的紙龍,在長江邊上祭拜、舞龍,祈求龍王爺的原諒。直到數日之后,天降甘霖,這場風波才結束。
雖然文化之間的沖突不斷,但長時間的浸潤,耳濡目染之下,劇專給江安帶來的變化極為明顯。有劇專學生回憶:“我發現,舞臺上做任何一個動作、一句臺詞,臺下觀眾的表情都不一樣。這說明他們的欣賞能力是極高的。”
正因如此,江安成了《哈姆雷特》在中國的首演地。
余上沅對莎士比亞十分推崇,他說:“演出莎士比亞戲劇在世界各國(不僅在英國)都被視為是極為重要的演出,更被看做是戲劇的最高水準。”然而,讓他遺憾的是,莎士比亞最重要的作品《哈姆雷特》,竟然從來沒有在中國上演過。
1941年,學校決定以《哈姆雷特》作為五屆學生在1942年的畢業大戲,由話劇科主任焦菊隱負責排導。作為《哈姆雷特》在中國的首演,焦菊隱的壓力可想而知。他從挑劇本開始,大到布景、服裝,小到演員的動作、眼神、聲音,一應俱全,事必躬親。
七屆學生謝晉去排練場幫忙,見識了焦先生的嚴厲。當時,他在后臺與同學邊干活邊談笑,說得正歡,焦先生從幕布前繞進來了,批評道:“排練的時候,誰準你們講笑話的?全部給我罰站。”此事對謝晉影響極深,他做導演后,也像焦先生一樣,“嚴于律己,嚴于律人”。
6月份,演出日期逐漸迫近,身經百戰的焦菊隱也感到緊張,他不停地問余上沅票房情況,余上沅都輕快地回答:“Full house(滿座)。”這是事實,《哈》的海報貼出后,江安觀眾爭先恐后地買票。《哈》連演數場,場場爆滿,觀眾中有不少打赤腳的農民。
演出結束后,焦菊隱跟學生們說:“在貧窮的中國,在落后、閉塞的江安小城,能演出莎翁的四大悲劇之一《哈姆雷特》,并得到觀眾的承認與喜愛,這難道不是一件大事嗎?”
這確實是件值得歷史記載的大事。那些后來在導演、編劇、服裝設計、編曲等行業中嶄露頭角的藝術家們,都曾在江安這個舞臺上,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江安這個小城里,曾匯聚了洪深、曹禺、焦菊隱、張駿祥、馬彥祥、陳治策、楊村彬、吳祖光、應尚能、吳曉邦、楊樹聲、方令孺、張定和、沙梅、章泯等藝術名家作為教師,培育出劉厚生、趙韞如、張雁、王永梭、謝晉、陳懷皚、黃祖恒等藝術人才。現在,國立劇專——江安資料陳列館那紅色的墻上,題上“中國戲劇搖籃”,并不為過。
1945年7月,國立劇專離開江安。1949年,國立劇專與原華北大學藝校、東北魯藝學院組成中央戲劇學院。
國立劇專消失了,但國立劇專在江安的歲月,卻還留在劇專人的心中。
1985年,吳祖光重返江安時,寫下詩句:
長江一線情意牽,
北望青青四面山。
四十四年尋舊跡,
幾生修得住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