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琦
(西南交通大學 政治學院,四川 成都 611756)
中國與西歐國家在起源的基礎和道路上的差異,導致了它們各自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國家變遷和制度演變的軌跡,由不同的支配力量主導著古代國家制度的演變。
西歐國家的起源是建立在分層社會的基礎之上,通過緩和對立階級的沖突,維護階級之間的分層秩序而走上了國家演進的道路。在前國家時期的希臘羅馬社會,通過部落聯合體內部發生的合并過程,使氏族成員的遷徙和雜居在打破了血緣關系紐帶、瓦解氏族組織的基礎上融合成了一個統一的民族,因此以職業分工和財產多寡區分為不同階層的民族社會取代了原先以部落為單位劃分的血緣社會。民族社會至高無上的法則——私有財產支配法則,取代了原始血緣社會的血緣支配法則而成為社會發展演進的支配力量。
西歐社會在向國家演進的過程中正是因為存在那種按經濟意義區分階級階層的分層社會,才使得私有財產的神圣地位在國家產生之前就已經確立起來了。在國家的演進道路上,氏族的解體,社會成員間血緣聯系的破裂,使私有制的發展擺脫了氏族公有制度的束縛,建立起了完全產權制度意義上的財產所有權。它使財產所有者可自由行使自身財產的權力而不受國家權力的限制,這形成了西歐獨特的權力性財產。這種私有財產不僅享有極大的自由,而且還可以通過形成全國性的組織來保護它的財產權力,并在政治上發揮效能對國家權力形成制約?!霸谝恍┓謱拥奈拿髦?,私有財產和企業的代表力量強大得足以約束國家的權力,在治水情況下,國家通過財政、司法、法律和政治措施限制了私有財產的發展。”[1]73因而國家的產生就擔負著對私有財產保護的神圣職責,確保私有財產在社會中的統治地位,使私有制成為國家變遷的支配力量,主導著國家制度的演變。
西歐之所以能發展起強大的私有制,形成一種強有力的權力性私有財產,在于氏族的解體,成員間血緣關系的破裂,使私有財產的積聚過程擺脫了氏族財產共有,以及繼承均分的氏族所有制的限制,通過個體家庭占有財產,并借助家庭財產繼承中的長子繼承制經過一代代的財產積累而形成了規模龐大集中的私有財產。強大的私有制不僅僅是通過摧毀氏族組織,打破對私有財產積聚的限制來實現的,同時在個人土地所有制基礎上形成的分散性經濟形式也是推動私有制發展的重要因素。
在西歐社會存在著大量的貿易和商品交換,商品經濟十分活躍,生產分工和產品交換的經濟活動過程在沒有受到一個最高權威中心協調控制之下而自發地進行,在沒有統一集中的權力機構領導下,按一定商品經濟規律形成的自發秩序進行的分散性經濟活動,使生產資料分散地掌握在私人手中,而沒有集中到統一的權力機構之中,這樣產生的私有財產具有很強的獨立性,無需依附于政治機構也不會受其任意的限制和干涉,反而能形成強大的社會力量對國家權力產生制約。
氏族的解體和分散的經濟形式促進了強大的私有制產生,形成了一種權力性的私有財產,它能對國家政權產生強有力的制約,在社會中形成了以私有財產為基礎的強大組織力量,有效地抵制了國家權力向社會的滲透,從而防止了國家權力對社會的專橫。只能在社會中有限延伸的國家權力不僅使得后世的國家公共領域與社會中的私人領域嚴格區分開來,也使私有制在社會中的發展不受到國家權力的限制和干擾而能迅速地成長壯大。這種發展的過程也伴隨著社會內部階層分化的加劇,從而形成了一種多層次多元化的社會結構。
西歐中世紀的封建社會,國王的政治權力只能在其直接控制的領土范圍內發揮效力,而對封建領主的領土領域并不能發揮直接有效的政治作用,在這種社會中形成的是一種多層次的國家結構,它表現在每個層級上都有著獨立的權力體系,并且僅在相鄰層級之間形成權力的制約。一句經典的話可以很好地說明這種權力結構的特點:領主陪臣的陪臣不是領主的陪臣。這種松散的政治結構和相互制約的權力體系正是私有制發展的結果,私有制的壯大不僅使國家中不存在唯一的最高權力中心,而且發展出多元化力量之間相互平衡的社會結構。在中世紀后期,形成了國王、封建領主和市民階層三種政治力量相互制約動態平衡的穩定三角結構。
私有制的自由發展促進了商品經濟的活躍和市場交換活動的盛行。中世紀后期的英國農民從事的農業生產已經開始具有雙重的性質,即農業生產的產品不僅用于自己消費還將剩余的農產品用于市場出售。這種農產品的商品化經營不僅在農民那里而且在封建貴族那里都非常盛行。規模巨大的市場交易活動促使了新興的工商業市民階層的興起,市場交易活動集中的地區也逐漸發展起了自治的城市,國王和封建領主的權力都無法延伸到自治的城市中。建立在私有財產基礎上的封建行會組織力量十分強大,對城市中的市政機構形成有力的制約,成為自治城市中的實際領導力量。國王、封建領主和市民階層構成的三角結構能有效防止任何一方力量的強大而產生專制的權力,這種相互制約的政治力量又極有利于私有制的進一步發展。強大的私有制所產生的權力性財產能形成對政治機構的制約作用,有效抵制政治權力對財富集聚過程的破壞,保證私有財產積累過程的連續性。大量集聚起來的私有財富成為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有力地推動了資本主義在西歐社會的興起。
中國的國家起源是建立在酋邦社會的基礎之上,酋邦一旦遇上某種有利于其擴張的地理環境或條件就會發生極速的無限擴張,而原有的酋邦體制又無法支撐它的極速擴張。為了維持酋邦對不斷征服部落的有效控制,支撐其不斷擴張所帶來的社會規模和控制地域的擴大,酋邦逐漸向國家演進,運用更為復雜精細、社會控制力更強的國家體制來支持其不斷地擴張。因此,當中國從酋邦社會演進到國家社會后,將酋邦社會原有的特點保存了下來,使古代國家的演變始終帶有酋邦的烙印。
酋邦社會成員地位的高低由譜系序列確定的血緣差等來決定,即由血統決定社會成員的地位及彼此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因此社會成員的血統地位成為國家政治等級結構中的決定因素。由譜系傳承和擴展的階等關系具有了社會分層的意義而成為國家產生前提,國家的產生不僅是為加強對被征服部落的控制,更為重要的是,國家制度被用來維護酋邦擴張后確立起來的階等秩序,即征服部落與被征服部落間的階等秩序,在它們各自內部以血緣差等確立的階等秩序。由酋邦演變而來的國家,社會內部的氏族組織沒有解體,血緣關系并未破裂,氏族所有制限制了私有制的發展,社會內部沒有產生私有制迅速增長引起的劇烈分化。因此社會中沒有出現按經濟意義區分的階級階層,國家中的社會成員不是以財產多寡劃分為不同的階層,并由成員的經濟地位決定他在國家政治等級關系中的地位,而是由血統地位決定社會成員在國家政治等級結構中的位置。
由酋長制家庭演化而來的國家模式,使國家機構帶有家庭管理體制的特征,形成了家國同構的國家體制。家長制家庭的權力特點融入了國家權力之中,形成了國家的專制權力特征。氏族公有制對私有制發展的限制使社會沒有分化為界限分明的各個階層,由血緣關系將社會成員統一凝聚到家庭之中融為一體,社會成員之間沒有分化成利益不同的各個階層,而是以宗族為單位按血緣關系劃分,因而形成了一種高度集中化的單一性社會結構。
家庭結構與國家結構合二為一,在家庭中由血緣差等確定的等級地位決定著成員在國家中的政治等級和相應的權力大小,家庭與國家界限區分不明形成家國一體化的國家結構。無論在家庭中還是在國家中都只存在著唯一一個最高的權力中心,不管是社會中還是國家中都沒有多元化的力量中心彼此形成制約,以防止權力演變為專制的特性,國家權力在社會中的延伸相當廣泛深入,牢牢地控制著居民的所有社會生活。國家包攬了社會的一切,將其權力意志強加于社會之中,社會根本無力抵抗,從而形成了強大國家、弱小社會的局面。
酋邦由一個最高的權力中心對整個生產分工和產品分配的過程進行協調和控制,從而形成一種集中的經濟形式。在酋邦演進為國家后,這種集中性的經濟在國家中延續了下來。由國家掌握的大型公共工程和灌溉水利成為灌溉農業發展的命脈,國家控制了農業生產的關鍵資源,并對整個農業生產過程進行集中協調管理?!耙行Ч芾磉@些工程,必須建立一個遍及全國或者至少是及于全國人口重要中心的組織網絡,因此控制這一組織的人總是巧妙地準備行使最高政治權力。”[1]18對農業生產的集中管理產生了一個最高的權力中心,控制著全部居民的生產生活,并對國家的經濟生產活動進行統一調配資源,協調分工協作,由此形成的集中性經濟和統一生產活動成為帝國大一統政治局面形成的經濟基礎。
氏族所有制在國家產生前就一直限制著私有制的發展,使私有制因素的成長緩慢而微弱,因而國家出現前,私有制的發展就存在著先天性的不足。在酋邦向國家演進后,原先的酋邦成員土地共有制度演變成了土地的國家所有權,在國家產生后這種強大的國家土地所有權又始終抑制著私有制的迅速發展,使私有制的經濟力量長期無法壯大。
帝國對地權壟斷所產生的國家土地所有權與國家允許私人占有土地而形成的地主土地所有權發生激烈的對抗,它們各自形成的公有制經濟與私有制經濟同時并存于國家之中并相互對立侵蝕,從而形成了帝國的雙重性經濟結構。這種經濟結構內在的矛盾集中在所有制性質的對立沖突上,即帝國經濟中并存的公有制與私有制的對立矛盾。帝國中的官僚集團與皇權利益相悖使官僚的公共權力在下移到基層社會時產生了私有化的脫變,它使官僚與地主相結合共同依持著專制權力不斷加重對鄉村社會的盤剝壓榨。
地主通過不斷侵蝕小農經濟利益掠奪其土地,而擴大自身的大地產經濟規模。大地產經濟的膨脹不僅削弱了國家土地所有權對私有制經濟擴大的抑制作用,同時還侵蝕了公有制經濟,從而加速了帝國中的私有化進程,大大促進了私有制的發展。但大地產經濟對鄉村社會的破壞使得大批農民從鄉村土地上游離出來而成為流民四處流竄,大規模流民聚集而爆發的農民起義不僅沖毀了中央王朝,使帝國分崩離析,同時還有力地沖擊了不斷擴張的大地產經濟,將地主兼并侵吞的大片土地重新奪回并在農民內部重新均分。
農民戰爭摧毀了日益擴大的大地產經濟,使迅速擴大的私有制經濟急劇萎縮。在此基礎上新建立起來的王朝不僅恢復了原有的帝國體制,而且又重新控制了國家的絕大部分土地,恢復了強大的國家土地所有權,以及對私有制的制約作用,從而私有制的發展出現了倒退。這使帝國陷入了王朝興衰和國家制度崩潰又重建的周期性歷史循環之中。因此在傳統中國社會出現了長期停滯發展的局面,秦朝時所建立的國家制度和形成的社會結構在后世二千多年的發展中都未曾有過根本性的改變。
由于氏族傳統在國家中的延續,因而產生了家庭財產的均分繼承法則,即死者的全部財產都要大致平均地分配給所有繼承者?!爸嗡^承法的基本原則:即死者的產業要分配給他的所有繼承者,在整個治水世界,死者的大部分財產不是按照遺囑,而是按照習慣法或成文法來轉移的,這些法律規定,財產應平均地或大致平均地分給繼承者,通常是分給兒子和其他近親的男性親屬?!盵1]73
這種國家強制的均分繼承法使得私有財產無論如何積累擴大其規模,也必然經過幾代家產的均分而被分割成分散少量的財產?!耙驗闆]有長子繼承權的規定,富裕的家族不消幾代就能把遺產平分得一干二凈,以致變成赤貧。防止家道中衰的主要辦法,是把有知識有才干的子弟送到官僚機構中,他們會受納雖遭明令禁止但為社會所默認的賄賂,來使自己的家業愈益興旺?!盵2]134均分繼承法破壞了私有財產的積聚過程,從而無法產生一種強大的財產權力對國家權力構成有效制約?!爸嗡鐣睦^承法分割著私有土地,地主沒有能力通過獨立的全國性的和在政治上有效能的組織來加強其財產地位?!盵1]305
國家土地所有權對私有制的發展構成了極大的限制,使其僅能產生軟弱的私有制。“在大多數治水社會中,專制政府使私有土地在數量上保持次要地位,在所有治水社會中,專制政權限制了它準許存在的私有土地的自由?!盵1]282“地主制度的發展大大影響了統治階級中在朝者和在野者(士紳)之間的關系,不過,這種發展并沒有使地產得以鞏固,或者使地產所有者形成獨立的組織,從財政、法律和政治的觀點來看,在傳統中國社會崩潰時,土地私有制仍舊同它誕生時一樣軟弱?!盵1]306這種軟弱的私有制所形成的是一種收益性的私有財產,而不是西歐的那種權力性財產,也就是財產所有者僅能從私有財產中獲得物質性的收益,而不能以此擁有一種對國家政權形成制約的財產性權力。“不論治水社會的私有財產是大是小,不論它是否屬于統治階級成員所有,它都提供物質上的利益,但它并不能使財產持有人通過以財產為基礎的組織和行動來控制國家的權力,在任何場合下,它不是權力性財產,而是收益性財產?!盵1]313
由帝國對整個經濟活動過程進行集中管理而形成的強大國家權力,總是對私有財產橫加干預,限制其規模和使用范圍。“東方專制主義對于土地所有者享受其財產成果、決定其財產用途、立遺囑自由遺贈財產和用政治手段保護其財產的自由都片面地加以限制。”[1]305由此形成的這種軟弱的私有財產無法抵抗國家權力的專制,因而它不能有效抵制政治權力對私有財產積累過程的破壞,使私有財富的集聚過程連貫持續地進行,從而實現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因此傳統的中國社會,由于氏族和國家土地所有權的限制而產生的軟弱性私有制無法完成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過程,使得中國社會始終只存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而未發展起資本主義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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