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唯求備，兼收并蓄

匯集名家篆刻為譜，始自明代。萬歷年間，太倉灝先后以當世印家二十二人作品輯成《承清館印譜》正續(xù)集，不久，又成《學山堂印譜》十冊，收入晚明印家五十余人的篆刻，極一時之盛。由此開啟風氣，接踵者舉起犖犖大者有清初周亮工《賴古堂印譜》、乾隆時期汪啟淑《飛鴻堂印譜》、稍后元錫、何澍《西泠四家印譜》、道光時期顧湘《小石山房印苑》、《名印傳真》、民國時期葛氏《傳樸堂藏印菁華》及丁輔之、高時敷、葛昌楹、俞人萃四家《丁丑劫馀存印》等名譜。尤以《印存》一譜最稱宏富，無論所輯印人數量之多，延伸歷史跨度之長，作品鑒選水平之精，都堪稱前無古人。這些名家篆刻的譜錄，以作品串起了明清時代的一部篆刻藝術發(fā)展史，既是傳播藝術，推動風氣的媒介，又是后人考察印史、鑒真辨?zhèn)蔚淖糇C。這些印譜的輯集，是與整個文人篆刻的興盛息息相關的。

當代印學研究日趨深入，歷史上這些珍貴印譜史料的價值更為學者、鑒賞家所重視。我們受惠于這些前人的遺珍，不能不生出對藏輯者不棄涓細、集腋成裘的堅韌精神的深深敬意，他們傾盡心力畢生孜孜以求的癡情，才使得零金碎玉積聚成一份得以為人類共享的熠熠閃光的藝術寶藏。

石章刻易，磨滅亦易。明代印家名顯于史者不下數十人。當時所輯印譜，如蘇宣《印略》、甘旸《甘氏印正》、金光先《金一甫印選》、吳忠《鴻棲館印選》、朱簡《菌閣藏印》、梁袠《印雋》、汪關《印式》、胡正言《印存初集》、何通《印史》諸種歷數百年皆幸得遺存于今，而其印章實物可見者幾希！更不用說輯錄于譜者又僅是印家一生創(chuàng)作的部分作品而已了。每每見到舊石，尚存名款而磨失印面，不禁令人痛惜不已。晚清吳熙載有憾于此，曾在邊款上無奈地刻下“此詞此書此刻，皆一時無兩，后之得石者，其勿磨去可也”（《觀海者難為水》款語），“余平生見前人磨去前人名印，而自用佳石者伙矣，此石應免”（《吳熙載字攘之》款語）。此老深懼心血之作遭遇磨滅之劫，其實他一生印作逾以萬計，又有多少免于此厄！

人為磨滅之外還有兵火之災。其所殃及，不獨印石。西泠六家印作，先經王泰苦心搜集，所獲獨多。庚辛之變，盡毀于火，殆丁丙于王氏廢宅遺物中所得，僅數十石。丁丑劫燹，被喻為“今之張夷令（灝）”的近代藏印大家平湖葛氏傳樸堂之物竟“蕩焉無存，收拾燼余，藏印尚得百十鈕”而已。（高野侯《明清名人刻印匯存》序）。葛氏遂于離亂之世，發(fā)憤與丁輔之、俞序文、高絡園以各家劫后遺物拓為《印存》，以廣其傳。所幸《印存》所輯原物，較大部分循經丁輔之、華篤安收藏，最終歸上海博物館，以國家之力加以保藏。而五百年來文人篆刻，得以歷劫不礪者，僅百不得一，千不得一而已。今天的人們，或得以摩玩原石，或得以觀賞譜錄所載印文、印款，應當感到是一種福分，也應當感激為后人保存、搜集這些藝術瑰寶的一代又一代藏印家的功德。

因此，遺存于今的明清名刻，幾乎每一件都有一段可記可頌，甚至可歌可泣的故事。太倉張灝是明末南京工部尚書張甫之子，他身非印人，卻癖好藏印，以致于散盡家財，搜求名刻，幾至“床頭金已盡于二譜（指《承清館印譜》、《學山堂印譜》筆者注）”（《承清館印譜自序》）的地步。學山堂舊藏部分后歸顧氏小石山房，襲藏一百多年，顧氏后人于十年內亂中恐其遭毀失，遂沉于池塘，才逃避一劫。魏稼孫《書賴古堂殘譜后》記述丁敬曾獲梁袠所刻一件五面套印的殘余母印，不勝珍愛，即按此印內空尺寸自制六面印一件，嵌入其中。丁敬身后，母印亦失于戰(zhàn)火，子印經火幸存，為王泰以等量黃金易之，這就是后來為立愿盡收丁印的“七十二丁齋”主人丁輔之所藏的“丁敬之印”等六面印。西泠前四家印作，在同治年間已是“片石流傳，珍同拱璧”。印人隨處落英，手澤散逸四方，后人聚之著實不易。鄧石如身后，其子傳密僅存遺印四石，及至他二度專往虞山，向先父友人張約軒求歸“新篁補舊林”原石。張氏為其仁心所動，鄧傳密遂攜稚子鄧解“跪而承之，觀者列坐”，莊嚴鄭重如此，見者莫不動情。當時鄧石如下世僅三十一年，欲得鄧印之難，可以知見。鄧傳密感慨于此，特請沈石薌作《東園還印圖》，并自撰跋文記錄此事。

明周公謹《印說》謂“作者苦心，正須識者珍重”。名家印作往往蘊含著一段友情、一椿人事、一則史實甚至一起人世滄桑，而不僅僅是“傳名人精詣，昭示來茲；明篆刻殊途，廣征法則。”離開了實物與印譜資料的相互補充，今天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考訂、研究就無從談起。

“名唯求備、兼收并蓄”是歷來藏印家的主旨。時過境遷，就今天時代的收藏環(huán)境而言，求全求備與拾遺補缺可以并行不悖，一切從自身機緣出發(fā)。而所收羅的對象，也應當有所擇取，而非人云亦云。明清以來印人是具有不同類型的。其所主攻或以詩文書畫而兼及篆刻，如歸昌世、李流芳、戴本孝、高翔、鄧石如；或專工金石文字考據之學，治印為其末技的，如徐堅、桂馥、翁大年、吳大澂；或一生宦海沉浮，以半日閑舞刀弄墨的，如周亮工、沈鳳、黃易等等，他們的作品，因而互有高下，各具風采。正是這樣不同類型的創(chuàng)作者的參與，融入不同地域、不同師承的篆刻流派，組合成明清以來印壇多元結構的印人群體，譜就了整個篆刻藝術史有聲有色。豐富多彩的篇章。一部文人書法史、繪畫史同樣如此。

因此，鑒賞、收藏也須要多側面地去估量作品的價值，須要有獨到的求異思維和眼光。不以人熱，不以人冷；人棄我取，人薄我厚，這就具備了先人一籌的獨特之處。

這些，在我觀看梁章凱先生所輯《藝友齋存名家印匯》時，有了更深的體會。觀覽《印匯》所收五十余家、二百余件印作，不少出自丁氏鶴廬、葛氏傳樸堂舊藏。名作薈萃，蔚為大觀，這在當代已是一個令人驚羨的記錄。名家印作，既有存世孤品，如吳先聲“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鄭板橋“竹著虛心”，尤多流傳有序的名作和世所罕睹的珍品。其中陳鴻壽、趙之琛、錢松、趙時棡、陳師曾等人名下，不少系播散市廛、未見舊譜著錄的佳作，而吳熙載、徐三庚、趙之謙、胡钁、吳昌碩、黃士陵等人作品中，類多人們耳熟能詳之品，于此可見藏輯者獨具祗眼之處和多年搜求之力。至于珍稀品目，亦于譜中不在少數。所收“如有神助”，應是清初舊物。“鹿公”一印，氣息頗古，當屬畫家王樹轂用印，雖不見著錄，亦足錄以備鑒定之助。所錄“小閑”一印，為浙派印家劉眉伯作品，刻于丁亥。劉氏史闕存年，《丁丑劫余印存》錄其“義門后人”印一件。我若干年前見一拓本，分別為劉氏與楊（氵解）所刻“徐翰之印·振子”兩面印，劉刻款紀癸酉、丁亥應為一八一三、一八二七年，由此可知劉眉伯活動、創(chuàng)作之年當在嘉慶、道光間。此類史料，也同樣散見于歷代印譜中，而此譜中正多，有心讀者，可以舉一反三，則于印人、印主、于書史、畫史皆可獲不少新知，探驪得珠，期在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