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緒三十四年,“八千卷樓”的丁氏后人將全部藏書低價售予兩江總督端方創設的江南圖書館,也就是今天收藏了大部分過云樓藏書的南京圖書館。為了完好無損地保存這批珍貴藏書,江南圖書館辟專庫貯藏。雖無法揣測丁家后人低價拋售藏書的心態是不是受到前一年(公元1907年)陸心源將“皕宋樓”藏書售與日本的事件的影響,但“八千卷樓”藏書被收購入藏的確避免了古籍的再次外流或因動亂而導致的散佚。和杭州丁氏藏書樓相比,嘉興平湖葛氏“傳樸堂”就沒這么幸運了,戰禍燒毀了收藏頗富的葛家傳樸堂大部分的藏書,所剩無幾也四散各方。如今的葛家舊宅只留下那高聳的圍墻和門梁上的雕飾,以及對面照墻上被鑿掉的“鴻禧”二字痕跡,依稀可見當年的盛況。
雖然我們這一代人已看不見諸如葛氏傳樸堂、丁氏八千卷樓、顧氏過云樓等著名藏書樓繁盛時的景象,但從歷史的長河中依然能拾著它們曾經輝煌的點滴記憶。清末民初,浙江平湖鳴珂里,一個富貴人家聚居區,靠木材業起家的葛氏在西面建起自家宅第,著名的稚川學堂及守先閣藏書樓即在這座深宅大院中。葛氏藏書是從葛金烺開始的,他豁達多智,性好讀書,酷愛善本古籍及古今名人書畫。公元1886年,葛金烺得授戶部郎中之職,其長子葛嗣溁以拔貢任小京官,繼登朝列。父子兩人都酷好古籍書畫,同居京師時,購書達數萬卷。其時正值甲午戰后與庚子事變前夕,葛氏父子急流勇退,辭官返里,歸舟所載的除圖書數萬卷外并無他物。葛金烺在青少年時期便已熱衷于搜集古籍善本及名家書畫,年少從其父葛肇基輾轉于杭、滬、閩等地經商之余,也會四處收集古籍書畫。他曾在《愛日吟廬書畫錄·自序》中寫道:“余自束發,癖耽于此,見即羅而致之……計二十年來,南走閩,北走燕,物色于風塵,遇有賞心,輒不惜傾囊以購。惟是食貧居陋,所得無多。若前人著錄中之煊赫有名者,百不獲一焉”。葛金烺青年時在杭、滬、閩等處所得,加上晚年在京居官時所購這兩批書及書畫,合計古籍逾十萬卷,宋元以來名家書畫計166軸,這些珍藏奠定了傳樸堂集藏的基礎。
葛金烺去世后,傳樸堂的集藏為葛嗣浵所承續。葛嗣浵繼承其父兄遺志,為充實傳樸堂藏書,下了很大的功夫。光緒二十五年,葛嗣浵在鳴珂里的宅院內又建了一座名為“守先閣”的藏書樓,藏書樓還雇有抄寫和修書高手,借抄缺書,配補殘頁。當時,葛嗣浵的親家張元濟同樣熱衷藏書,彼此常互借其缺而抄藏之,葛嗣浵所建“守先閣”也是請張元濟題額的。在葛嗣浵的努力下,至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傳樸堂所藏古籍善本增至四十余萬卷,其中宋代善本、孤本多達四千余種,明刊本及抄、校、稿本,數量更多,難怪張元濟對傳樸堂有“傳樸堂藏書之富,骎骎乎為浙西之冠”的評價。
其實,葛氏傳樸堂備受關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其印學集藏,堪稱一時之最。葛氏在印學上的貢獻,主要是對明清名家刻印的集藏和印譜的編印,而促成此事的人便是葛嗣浵的次子葛昌楹。葛昌楹一生以“集藏金石,輯梓印譜”為情志,為“保存金石,研究印學”而不遺余力。他將大量精力和財力都用在了名家篆刻的收集、鑒別、整理上,或獨立或與人合作,從而系統地輯梓成各種高質量的印譜嘉惠印林,故傳樸堂葛氏在印學史上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在葛昌楹輯梓的傳世印譜中的《傳樸堂藏印菁華》十二卷是公元1925年,葛昌楹與弟葛昌枌于明清名家刻印2000方中,選其精者400方輯拓而成。譜中收印人124人,明清一些重要印家大都在內。且該印譜由童大年題簽,吳昌碩題扉頁,羅振玉作序,葛昌楹自序,非常珍貴。而為人熟知的《丁丑劫余印存》也是民國26年葛昌楹與其他藏印家合作輯拓的印譜。這部印存得之不易,是年日寇侵華,平湖淪陷,葛昌楹避難于滬上。傳樸堂之藏書樓“守先閣”被焚,所藏明清名家刻印,因先期埋入地下,得以幸存大半。時浙西藏印家丁輔之、高絡園、俞序文三先生亦避難在滬,因各出劫余所存,于民國28年拓為此譜。除此之外,葛昌楹還輯拓有《晏廬印集》八卷、《吳趙印存》十卷、《明清名人刻印匯存》、《宋元明犀象璽印留真》、《鄧印存真》二冊和《寶穰室燹余印存》等。
從葛昌楹集拓的這些印譜中,我們對其所藏印章之豐便可窺探一二。在今年一月于福州開展的“印象萬千——璽印篆刻特展”上,傳樸堂舊藏清代名家印章數量可觀,皆是一時名家如吳讓之、趙之謙等人名作,其中,吳昌碩所刻傳樸堂堂號大印尤為引人關注,其雕工之精妙,保存之完好,令人嘆為觀止。此次展覽還展出了詳細記錄葛昌楹收藏印章經過的《傳樸堂》自拓印一冊,以及傳樸堂自拓《鄧印存真》、傳樸堂舊拓《明清印略》、《西泠印榘》、《讓翁印范》、《冷君印式》、《苦鐵印則》等十卷印軸,可謂件件精品,奪人眼目。據資料顯示,葛昌楹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將傳樸堂藏印中的一部分陸續讓與無錫華篤安。華篤安后將這批印章捐獻給上海博物館。傳樸堂藏印中可稱至精品的那一部分,如文彭的“琴罷倚松玩鶴”、何震的“聽鸝深處”、鄧石如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程邃的“竹籬茅舍”、傅山的“韓巖私印”等四十三方珍品,則于1962年夏捐獻給了西泠印社,1989年夏另外十方葛昌楹自用印也悉數捐予西泠印社,而這批珍品名印現已成為該社的鎮社之寶。平湖傳樸堂葛氏不過七十多年的歷史,卻對印學集藏有著卓然的貢獻,稱葛氏傳樸堂是印章收藏界中的“過云樓”一點也不為過。
無獨有偶,和葛氏傳樸堂命運相近的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的杭州“八千卷樓”也曾于咸豐十一年毀于兵燹,這是丁國典在創建伊始沒能預料到的,也許在建樓之初就考慮到會經歷戰亂,八千卷樓早期所藏都能得以保存。好在公元1888年,丁國典之孫丁丙沿用樓名重建“八千卷樓”,并與其兄丁申在其祖父丁國典、其父丁英藏書的基礎上訪求圖書,或購或抄,在將近30年間,聚書1.5萬多種、20余萬卷。因搜羅益富,故又增建后八千卷樓與小八千卷樓,且別辟善本書室以庋藏珍本。八千卷樓除有宋本40種左右、元本約百種,還珍藏了明刻精本、《四庫全書》底本、名人稿本和校本、日本和朝鮮所刻漢文等古籍,而且其中很多都曾為明清藏書家所遞藏。除此之外,丁家的八千卷樓也收藏名人印章,亦珍視之。就像福州“印象萬千——璽印篆刻特展”中的清胡菊鄰篆青田石素方章的原盒上記有“八千卷樓,丁丑冬毀于亂兵,存此十余印,當寶藏之。余年來多病,未能時出檢點。今付璟兒收藏,祖宗遺物,不可亂置。當思吾家為浙之文獻舊家也。癸未冬,鶴叟病后記,胡菊鄰刻為父。”的囑托,工筆清晰雋秀,足見丁家對其珍藏之物的重視。
在璽印篆刻收藏界,像葛家、丁家、方節庵這樣的大收藏家對于印石的文化藝術價值的重視早已超過了對印材優劣的關注,他們殫精竭慮地保存著中國幾千年的篆刻文化遺存,不單愉悅了自己,更重要的是為后世悉心呵護了印文化的養分。其實我們無需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幾個家族所藏之多寡、名望之高低時,而是細細品味收藏其事的個中滋味,收獲一定比預想得要豐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