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自古以來即被稱為“海濱鄒魯”之邦,文教興盛,閩中士子多以讀書取士為務。濃厚的讀書風氣同時也影響到藝術的創作。依然沿襲傳統的觀念,得到藝術界認可的創作者多是以文人自居的儒家弟子,或者是朝廷官吏。清初的林皋祖籍福建莆田,在浙派興起之前他即已為清代印壇的風云人物,他的篆刻風格極具書卷氣,為世所重;清中葉,同樣來自莆田的郭尚先,進士出身,官至大理寺卿,書法凝厚婀娜,獨得晉唐無諍三昧;直至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閩籍藝術界又迎來了一位詩書畫印皆長,且秉承清末遺韻、民國氣象的陳子奮先生的誕生,他的作品風格宗源文人的路數,為閩地金石篆刻的傳統續寫文脈。
陳子奮先生,字意薌,原名起,號無寐,晚年別署水叟。他祖籍福建長樂,父吉光,字璧如,業塾師,篆與印皆宗鄧石如。子奮受家學濡染頗深,少時即習篆刻,又好丹青。父先逝后,與家中老母幼弟相依為命,以鬻畫刻印維持家計。二十歲以后,其書畫篆刻聲名鵲起,閩地文紳圈子中的林紓、陳衍、何振岱等皆與之往來甚密。詩人陳衍為他的潤例引首寫道:“陳意薌子奮精金石之學,擅丹青,尤工治印,畫則人物、山水、花鳥皆迫近老蓮。刻則融冶皖浙二派于一爐,而追摹秦漢。瘁心力以赴之。故其筆力蒼勁深厚,骎骎平奄有完白,冬心之長焉。”與此同時,閩籍的畫家張琴、李霞、郭梁、李耕、沈覲壽以及收藏家李宣龔、朱梅峰等人也同他私淑甚篤。間或耳濡目染了中國前代大師的真跡作品,陳子奮從中得以開闊眼界,擷取藝術的芳澤。
于畫而言,子奮先生畢生專攻傳統白描,他的花鳥作品在技法上深受陳老蓮、任伯年影響。其雙鉤白描造詣極深,風格獨特。他的線條既非顧愷之一路的春蠶吐絲似的鐵線描,亦非李龍眠般脫去一切色彩而創作的所謂“白描”,而是融合了顧、李二人之精髓,洞開風氣。他的白描流利則如行云流水,頓挫則如屋漏痕,平正溫和,宛轉自如。
子奮先生的篆刻成就,亦不在其畫藝之下。他生平治印以數千計。早歲刻有水滸人物、百將美及劍俠諸印譜,晚年復成百花,愛國詩人,畫中九友,地支圖等譜,均獲時賢推崇。他的學生石開曾著文回憶道:文革期間,十七歲的藝術小文青石開趁著學校停課鬧“革命”,慕名敲開了深居簡出的子奮先生的家門。那時,先生已鮮少刻印作畫,幾乎都是躺在床上看書。獨有一次,石開親見,患了老花眼的先生鼻梁上架著兩幅疊加的眼鏡,坐在一張很小的竹凳上,拳握著印石,為了追尋從墻角射來的一束陽光,而不時拉著竹凳,姍姍地挪移著笨拙的身軀,顯出吃力的樣子。據說他刻印都是坐在這小凳上,為此還請人在凳沿刻了“鳳翁刻印坐具”的字樣,頗還苦中作樂。
尤為被同行稱道的是先生刻印不度墨稿,就是刻十幾字的朱文印也是以刀代筆趁勢而出,只將磨平的印面涂上墨便刻。他晚年常說刻印就是寫字,打稿要打在心里,度稿既麻煩也不是好方法,因為不度墨稿,刻時回旋的余地大,因勢取形,可以出現意想不到的效果,同時邊刻邊思索,遷想妙得,增加創作的樂趣。先生刻印擅用沖刀法,進刀過程略有擺動,欲求其“毛”,說是這樣可以去浮滑穩重;刻邊款則多采用切刀法,以刀就石,刀動石不動,就如同在石上寫字一樣,真可謂鐵筆縱橫。曾自言:“余學篆治印,垂六十年,求其一點一劃圓融藏鋒,而迫近于甲骨、鐘鼎、璽印者,接前賢之步趨,冀發揚而光大。”
1928年夏,徐悲鴻先生應邀來榕參加福建省美術展覽會,于會上與陳子奮先生一見如故,當即徐悲鴻以所繪《伯樂相馬圖》相贈,附以題記云:“戊辰夏盡,薄游福州,乃識陳先生意薌,年未三十,已以篆刻名其家,為余治‘游于藝’、‘長頗頷亦何傷’、‘天下為公’諸章,雄奇遒勁,腕力橫絕,盱衡此世,罕得其匹也。”此后,這兩位靈魂相映的天才藝術家開始了長達近二十二年的書信往來,內容涉及到徐悲鴻對中國畫師古和創新的認識,也有他探索中國畫創新的方法和心得,其中更多的是徐先生對金石篆刻學的獨到見解。這些方面的內容即便在徐悲鴻藝術理論研究上亦是鮮見的珍貴資料。若非心靈相契,亦不會有這電光石火般美妙的藝術暢談。悲鴻先生在那些歲月里結交了許多著名的篆刻家,對他們的作品都有較為客觀的評價。在藝術上,他對子奮先生從來都是傾心相授,毫不隱瞞自己的思想,無生分之想。信中曾這樣說道:“弟在北平友壽石工,齊白石皆名印人也,又老友楊仲子治龜板,亦有特殊面目,滬無此才。尚有喬大壯君絕高,今且為謀面。”他對這些印人的作品評價言簡而切中肯綮。他認為:“精巧若壽石工,奇岸若齊白石,典雅則喬大壯,文秀若錢瘦鐵,丁佛言、湯臨澤等亦時有精作,而雄渾則無過于兄(指陳子奮)者。”當然,徐悲鴻此番的說辭絕非客套恭維之語,他虔心欣賞陳子奮的篆刻才華,僅從現留存的二十四封信件中統計,他請陳子奮刻印有數十方之多,他還曾在一封信中流露,“欲得兄(指陳子奮)刊百件”,徐悲鴻每每收到陳子奮從閩刻來的印,往往“喜悅忭舞,感佩無已。”他認為陳子奮的篆刻藝術“實辟易一代矣,為弟所治諸章,俱匠心獨運。如‘獨步天地精神往來’實超過彭漢里先生之作(彭作已極佳)。如‘為人性癖’、‘悲鴻生命’、‘天籟’亦具紋理,‘空即是色’、‘照得等閑之居’皆至善至美,均系解見之杰作,其余諸章亦章法工穩,刀法簡練,不愧作家。尤以為令弟所治‘易新之鉥’為高渾典雅,‘尾星如意’使欲突過漢人。而‘心花怒放’尤為傳神”。
從某種意義上說,徐、陳先生的友誼反映了蟄居一隅的閩地藝術創作者與中原畫界保持著難以割合的血肉關系。在這片南國富庶的土地上始終生息著一代代求索藝理的藝術創作者。他們或為時局所限,或為關山所阻,并不為外界所矚目,滿腔的藝術才情卻也并不因此就戛然而止,對藝術的真摯追求從來未曾消弭分毫,誠如呼吸與共。
反觀之,福建近現代藝壇不可不謂名家輩出,前文提及的林皋、郭尚先皆為閩地書畫兼擅的先賢翹楚。后來者,如陳子奮友潘主蘭乃為當代書畫大家,其甲骨文書法藝術造詣尤深。潘、陳二人更以福建藝術教育為陣地,傳播各自領域的藝術思潮,閩中書法篆刻傳統遂成風氣。
陳子奮先生的晚年也是神州大地慘遭四人幫荼毒的時期,外面世道是武斗搶權鬧革命,忽兒林彪要謀反,忽而美國來講和,及到四人幫倒臺將至的1976年,陳先生也魂歸天際,走完了七十九年的藝術人生。生命就此劃下了休止符,然而他的藝術思想卻經由閩地后生之手留存人間,受其影響頗深的就有詩書畫印皆長的藝術名家石開,以及獨開篆刻新面目的金石名家林健。先生生前著有的《壽山印石小志》、《甲骨文集聯》、《籀文匯聯》、《古錢幣文字類纂》皆為藝術界所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