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剛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學術委員會主任,他成功地引導世人“將工藝美術作為認識中華文明和中國歷史的一種途徑”,是有成就、有影響的重要學者。三十年來,尚剛筆耕不輟,努力把中國光輝燦爛的工藝美術史展現在讀者眼前。大家比較熟悉的就有《元代工藝美術史》、《隋唐五代工藝美術史》、《天工開物》、《古物新知》以及繪畫史著作《林泉丘壑》。這些專業性讀本雖然“眉目莊重”,卻意外地在廣大讀者群中得到熱烈的反響。他的書完全不像時下學者的手筆,文字從容簡雅,說理透徹,是一種很有品性的著作,頗有民國大師論學求道的風范。
《集珍》此次透過“非比尋常”的方式,約訪到中國工藝美術史研究的巨擘尚剛,圍繞著中國工藝美術史上的西方面孔、文人與匠人以及當代工藝美術的走向等時下熱門話題,重新反思中國工藝美術的出路。
對話尚剛
集珍:西方的設計元素是近百年后在國內才陸續興起的嗎?
尚剛:學界通行的看法是,工藝美術依托手工制作,藝術設計依托工業生產。這樣,影響國內藝術設計的西方元素被吸納的歷史就只有百年上下。可是,藝術設計脫胎于工藝美術,中國工藝美術受到的西方影響早了很多,甚至可以追溯到絲綢之路開通之前的春秋戰國,應該不下2500年了。
集珍:歷史上,有幾個中西交流的高潮?交流的影響體現在哪些方面?
尚剛:中西交流的高潮應該有三個:漢唐、蒙元、晚清到今天。特別是交流的高潮,都會引發中國工藝美術和晚近藝術設計的大變化。在古代,被吸收的有技術,如絲織的緯線起花;有材料,如繪制青花的鈷料;有品種,如俗稱“景泰藍”的掐絲琺瑯;有造型,如隋唐時代的胡瓶;有裝飾,如生翅膀的神獸。明清時代還會接受西方的訂單,按洋人喜愛,甚至指定的款式生產,比如許多廣彩瓷器。
集珍:哪些西方藝術的元素容易被古人吸收?是原封不動地吸收嗎?
尚剛:西方藝術的種類和樣式都很多,全盤接受絕不可能,只能有選擇地吸收。能夠被中國吸收,通常需要兩個條件,一是形式美好,二是距離中國文明不遠。中華文明“大而能化”,古人既敢于吸收,還善于改造,自覺地使之融入中國的文化傳統,創造出既富含時代氣息,又具有民族精神的杰作。比如說青花,在西方的歷史更早,但經元人改進、改造,技術、藝術遠遠超過了西方,產品通過賞賜、外銷等方式傳人海外,開啟了域外仿制幾百年的歷史。明代以后,青花逐漸成了產量最大、聲譽最高的中國陶瓷品種。
集珍:雖然文化的南北差異歷來存在,但到元代,似乎出現轉機,青花瓷很好地調和了不同的口味。是這樣的嗎?
尚剛:這里面有一個誤解。實際上,中國燒造青花瓷肇始于唐代,但經唐歷宋,發展緩慢,大約到元中期的文宗時代,青花才驟然成熟,迅速成為元代成就最高的陶瓷品種。由于元是蒙古族統治的王朝,元青花上的游牧文化印痕很深。但是,元青花的產量不高,景德鎮是元青花的主要產地,在那里,青花的燒造也遠遠不及卵白釉繁盛。還要注意的是,元人對青花的評價沒有保留下來,僅從這一點也能判斷,元青花當年的文化地位不高,難入文人士子清賞,明初,曹昭還在《格古要論》里痛罵青花瓷“俗甚”。到明中期,青花瓷才真正進入尋常百姓家,被全社會普遍接受。
集珍:古代工匠是個默默無聞的群體,能夠留下姓名的寥若晨星,之所以能留下姓名,還是因為他們與文人士大夫有交往。是這樣的嗎?
尚剛:對。研究工藝美術史最“乏味”的地方,就是對匠師所知甚少。這與工匠地位低下,大多是文盲或半文盲有關。除去隋代何稠、元代的阿尼哥等人外,親手制作的工匠大體有兩種情況能留下姓名。一是曾為文士制作或其作品被文士賞識,其人其作可能被文士的詩文、筆記描述。再一個是匠師本人兼有文士身份,他們本人可以記述,或者被其文士朋友記述。不過,兼有文士身份的匠師大多時代較晚,沒有早過宋代,制作也一般限制在大有“文氣”的品類里,典型是明清的竹刻、紫砂。文人士子當然高雅,但審美對象有局限,審美取向還偏于保守,比如青花瓷,元代水平很高,但在今存的文獻里,元人卻緘口不言。
集珍:過去的創作者多是工匠,他們大多有手藝而無文化,現在主要是院校培養出來的藝術設計家或工藝美術師,但是,公眾往往質疑他們的作品,這是為什么?
尚剛:問題主要出在藝術設計家或工藝美術師自己。古代的制作者多是不識字的工匠,其中的不少還有其他營生,不是“全職”的。而設計往往另有其人,官府作坊都要按宮廷、政府提供的“官樣”制作,“官樣”是由文化人設計、文化人批準的。秉承這樣的設計,或者受其影響,古代匠師本本分分地制作,產品常常很精彩。現在,帶有指導性的設計機構消失了,設計家、工藝師只好各行其是。隨著教育的普及,如今的從業者大多是院校培養的人才,他們雖然受過教育,有專業知識,但并不都有文化,往往沒有主心骨,沒有自己的文化追求。許多藝術設計家的理念上看似很多元,但常常生搬西方的新潮理念、硬套舶來的藝術元素,讓中國作品西式裝扮。工藝美術師大多規矩得多,不過,習慣于墨守成規,陳陳相因,讓當代制作古代面孔。作品如果沒有弘揚民族傳統文化精神,展現當代文化面貌,引領審美,推動消費,當然應該遭受批評,甚至譴責。
集珍:無論可資利用的媒材、消費的需求,對于當代藝術家,整體的創作環境是全新的格局。他們面臨的直接挑戰是什么?
尚剛:直接的挑戰還是對中國文化、時代精神的理解。這個行當的痼疾就是從業者少有閱讀、思考的習慣,無形中屏蔽了寶貴的思想源泉。不從閱讀和思考中追本溯源,理解中國文化、認知民族傳統、展現時代精神,振興中國的工藝美術、振興民族的藝術設計,就不能設想。不能目光太短淺,只認眼前的項目,計較一日的短長,該有為自己、也為社會、更為人類的長遠考慮。
集珍:應該如何看待文化遺產,是提倡復古,還是把它們作為抽象化的創作元素?
尚剛:在中國古代,文藝復古的情形有些復雜,這里不能展開。還是換個表述,說繼承遺產,弘揚傳統吧。在世界上,中國是唯一具有延綿不斷的文化傳統的國家,盡管幾次三番遭遇沖擊,但始終沿著根脈,持續發展。之所以能夠持續發展,就是因為隨時代而創新。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語言、結構都在變化。文學如此,工藝美術亦然,每個朝代風貌不同。打個比方,繼承遺產像留古貌,弘揚傳統像存古意。留古貌不錯,存古意更好,因為畢竟藝術設計、工藝美術要服務于今天,要滿足當代的需求。目前的整體狀況是,留古貌不足,存古意更差。不過,隨著國民文化素質的提高,這種情況會不斷改善。只是希望能來得更快一些。
集珍:古代工藝美術最值得今人借鑒的地方有哪些?
尚剛:中國古代的造型、裝飾無比豐富,都值得借鑒,但不能照搬照抄、胡拼亂湊,更重要的是融入中國的文化精神。古代的杰作鄙薄刻露顯豁,注重渲染氣氛,講求象外之意,余韻綿長,優雅含蓄。這是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主要區別,這個特點也就是中國當代設計、制作立足的根本,需要大力發揚。
集珍:目前,有設計產業把傳統工藝與國際頂尖奢侈品牌的營銷模式相結合,希望從品牌出發傳播“中國風”。您如何看待這樣的現象?
尚剛:營銷的事情我絲毫不懂,不敢胡說,但從品牌出發,傳播“中國風”,我極其贊成、極其擁護。我想,今天的世界已經空前開放,采用國際通行的成熟模式,經營自己的品牌應該行得通。
集珍:藝術品市場的火爆越發吸引對藝術的關注,瓷器、玉石、竹牙角雕等的市場價格不斷攀升,您對此有何看法?
尚剛:這是件好事,我從事傳統工藝美術研究,自然樂見。只是,現在一些工藝美術品價格偏高了,古代的貴,還能理解,當代的太貴,就有些離譜了。價格過高,也有隱患,就是抑制了傳播、阻礙了普及。若與同時代人做橫向比較,今日工藝美術大師的物質生活豐裕空前。既為大師,必有精深藝業,生活優越,理所當然。但讓大師財富潑天,又是空想。如果不貪求財富,而去追求藝術,那么就更加無愧大師的稱號。能令大師青史留名的是畢竟作品,不是財富。
集珍:對于致力推動中國傳統工藝美術復興的人,您有什么建議?
尚剛:就冒充大夫,湊兩條吧。一個是多閱讀、多思考,有文化理想、有文化追求。觀摩古代杰作、熟悉藝術歷史固然重要,但理解以哲學、文學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更重要,因為哲學和文學更切近民族傳統的本質。一個是在追求技藝完美的同時,盡力做別人不做的事、別人做不好的事、別人做不了的事,堅韌地、個性化地做對自己、對民族有益的持久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