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教育是人類教育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眾所周知,較之中學,西學思想家往往更講究思維嚴密性與概念界定的嚴格性。康德認為只有“自主地做一個善人”,才算真正道德意義上的善人。換言之,被迫地或依靠外力、由于外因而行善,在概念上與“道德的善”背道而馳。但是,如果“教育”的意思就是“使……由不善到善”,那么一個不善(有待教育)的人,怎么可能自主地成為一個善人呢?在強烈的“自主性”道德意識下,這反而成為一個極大的難題。本文,我們將圍繞“由惡到善”與“自主性”二者間的張力,探討康德的道德教育概念。為充分彰顯康德特色,我們把它和儒家教育概念適當加以對比。
一、教育:作為提升道德境界的手段
康德《單純理性限度內的宗教》一書從“人性中的根本惡”與“世界一篇糟糕”這一古老的抱怨談起。惡與糟糕的對立面是良善。這表明,從惡(糟糕)到善,乃是康德這本晚年著作的基本關注。
在這一點上,儒家與康德有可比較之處。“禮”在許多孔子語錄中,既是“教”的內容,又是“學”的對象。如果說境界的提升有一個標準的話,那么這標準就是“禮”。無論如何,這一標準一旦絕對化,則“教學”就傾向于成為“管教”式的。日常俗語所謂“棍棒底下出孝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等,是對管教式教育有效性的承認。我們可以做這樣一個推理:只要“禮”是絕對的善,那么以任何手段是一個人向禮節靠近,這都是在制造善(提升境界)。在結果的絕對善性面前,棍棒與體罰等雖不夠斯文,但作為實現善的途徑它被認為是善的。
但是問題在于,“禮”或孔子的“禮”真是絕對的善嗎?在傳統時代,儒家意識形態起主導作用的時代,人們對此自然會抱以肯定回答。但是,五四運動之后,天平卻大大偏向了否定的一面。這個現象表明,禮或孔子之禮的絕對善性,至少是有疑問的。而弄清楚這個疑問,根本上屬于道德教育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道德教育的基礎。試想,如果連什么是絕對的善都不清楚,“管教”式教育將灌輸什么?又當以什么為標準,使用棍棒施行體罰?缺乏標準的體罰算不上管教,無法起到提升境界的作用。
至此,我們又回到了原點。我們面臨的是“根本惡”“一片糟糕”的局面,尚未找到確實可靠的提升途徑。原本,管教式教育似乎足以勝任,但通過分析我們卻發現:因為缺乏絕對善的標準,所以不存在絕對正確的管教方法。雖然我們僅僅涉及了儒家的禮,以及儒家式管教教育,但實際上對于任何其他種類的“禮”,我們無不可以從各個角度懷疑:這真的是絕對的善嗎?謝文郁教授指出,對于這種真理追問,任何回答的企圖都只能淪為“循環論證”,或者滑向“無窮后退”。循環論證不是有效論證,無窮倒退則得不出任何結論。
二、康德:道德的必須是自主的
當然,儒家的道德教育也并非純然死板的灌輸加體罰。本文引言指出,孔子同樣重視學生的主體性,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便是這方面的精彩陳述。我們說,這被視為一種“師生合作”的教育模式。但是,如何理解合作中的教師角色呢?這“啟”、這“發”,特別是在它們以“管教”面孔出現的時候,是不是一種決定性因素呢?下面,我們馬上就會看到,康德的“道德”概念,是嚴格排斥這種“決定性管教”的。
康德認為:道德的必須是自主的。其中緣由,我們可以這么來看:一種是,被迫地或者出于當事人不能自控的理由而行善;另一種是,當事人自覺自愿不受限制地在行善與行惡之間選擇性善;兩種情況,哪種更具有道德意味?康德認為是后者。我想,大多數讀者也會持有這種直覺。在這種感覺中,被迫的或并非出于自控的善行,反而是道德感薄弱(前者)或受生物性驅動(后者)的表現。
落實到提升道德境界這個問題上,康德主張:提升的行動必須完全是自主的。為此他發明了兩套概念。第一套概念的關鍵詞是“本質”。人的本質可善可惡,對應著境界可高可低。境界提升問題的標準提法是:如何將純惡的本質,改善為純善的本質。當然,按照康德自主性情結,這改善必須自主地發生,而不能是出于自然的律動或超自然的奇跡。
在這個意義上,康德這樣處理“人的Natur(Nature,本性、本質)”概念:“如果Natur這一術語(像通常那樣)意味著,出于自由的行動的對立面,那么,它就會與道德上的善惡這兩個謂詞是截然對立的。”這里的“自由”,便是所謂的“自主性”。康德接下來的說法,更加明確這一點。他接著說:“為了使人不致馬上對這一術語有反感,就必須說明,這里把人的Natur僅僅理解為(遵從客觀的道德法則)一般地運用自己自由的主觀根據,它先于一切可觀察到的行為,不論這個主觀的根據存在于什么地方。但是,這個主觀的根據自身總又必須是一個自由行為(因為若不然,人的任性在道德法則方面的運用或者濫用,就不能歸因于人。人心中的善或者惡也就不能叫做道德上的)。”——本節標題謂康德主張“道德的必須是自主的”,這段文本可作為直接根據。再次強調,非自主的,既不具有道德上的惡的屬性,也不具有道德上的善的屬性。非自主的,乃是非道德—與道德無關的。
三、提升道德境界:自主與教育
在保持自主性情結純潔性的同時,康德亦墮入“憑什么自主提升道德境界”的困境?謝文郁教授的文章充分展示了這一點。
謝文郁教授指出,康德分別了三種“罪惡”。第一種是人未能遵守既定道德公設,簡單來說即知而不行。第二種是在遵守道德公設時摻雜了不道德的動機,即以道德行為為牟利(謀求快樂)的工具。第三種是接受了一種罪惡的“道德”公設。在這種情況下,他越是嚴格遵守“道德”,他就越是陷在罪惡中。這第三種罪惡,被稱為根本性的罪惡。和本文主題相關,謝文郁教授進而指出:“對于第一和第二種罪惡,需要做的是加強道德教育,使人們做到真正以道德為自己的行為準則。這種道德教育的目的是要人們明確自己的責任,并不涉及‘心靈改變’問題。但是,對于第三種罪惡,除非人們放棄罪惡的公設,否則無法消滅罪惡。因此,‘心靈改變’問題也就是 ‘道德’公設的改變問題。”這種在其之上絕對不能嫁接任何惡的東西的對道德法則的敬重之情,便是一個處在絕對惡狀態之人改惡從善的唯一憑藉。這種敬重是內在且自發的,它并非出于外在管教,在這點上依賴它并不違背“自主”原則。然而,在另一點上,它卻容易與“自主”性相悖,如果它根深蒂固到了生物本能的程度。作為生物本能的情感沖動,并非出于自主,因而不具有道德性。
康德從兩方面拒絕道德情感向生物本能退化。一方面,道德情感若強大到勢不可擋自然自發的地步,則惡的行為就根本不會出現。這一點嚴重違背我們的經驗觀察。就此而言,道德情感只是人性中的一個元素,它不一定現實地主導人的Natur。另一方面,改惡從善的行動必須具有道德性,否則根本談不上“善”。為此,概念上亦不允許道德情感本能地主導全過程。康德認為,在感受到這種崇高的道德感激勵的基礎上,還存在一個道德意向蘇醒、重建各種動機中的原初的道德秩序的問題,這正是自主性的用武之地。
康德式的“自主提升道德境界”,本質上是一種“自我教育”。然而,鄒曉東博士指出,這里存在嚴重的概念混亂問題。簡單來說,當康德強調第三種罪惡的“根本”性時,他使用的是一個具有嚴格邏輯結構(公設→準則)的Natur概念;而當要強調自主改惡總有可能時,康德又不得不淡化Natuur的剛性結構,而代之以松散的善惡雜居形態(并且,似乎還賦予了善的稟賦對惡的傾向以優勢力量)。這種矛盾的概念界定,指示著純粹“自主”概念在面對“道德境界提升”問題時的有限性。在這種不足性面前,本文第一節所展示儒家教育中的“管教”因素,便有了不可取消的重要意義。
總之,儒家的道德教育包含“管教”和“自主”兩個維度。康德的道德概念,以“自主性”為基石。在邏輯的鎖鏈中,康德意欲僅在自主性道德語境下,提出根本惡與道德境界提升問題。然而在其解決方案中,Natur概念界定的混亂性暴露出自主性教育(自我教育)的有限性。面對這種有限性,儒家道德教育中的“管教”因素,便顯出了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康德.單純理性限度內的宗教.李秋零譯.鄧曉芒審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
[2]謝文郁.自由:自主性還是接受性?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