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仍在繼續(xù)。
農(nóng)歷二月初二。天氣并沒有因?yàn)楣?jié)氣的變化而有所改變。相反,隨著春季的到來天氣卻更加陰冷,這倒符合西海固慣常的氣候特征。用春寒料峭最能準(zhǔn)確形容了。空氣中總時時飄著幾片雪花,路上總殘留著未消融的冰塊和積雪。似乎漫長的冬季還不曾離去,而春天還在北回的路上。
人常說:二月二,龍?zhí)ь^。其實(shí)說的就是節(jié)氣,象征吉祥和雨水的龍已經(jīng)將頭抬起,土已解凍,農(nóng)事也已開始,農(nóng)人又開始了一年的忙碌。但在今天,人們似乎才從年的喜慶中剛剛解脫出來,并沒有立即換上農(nóng)忙的服裝,并沒有在一夜之間變得忙碌起來、緊張起來。日子似乎還跟原來一樣,慢慢悠悠的,松松散散的。人們的話題并沒有一下子轉(zhuǎn)移到農(nóng)事上,還會議論一些與農(nóng)事無關(guān)的事情。還會一個一個探出頭,貼著墻根站成一排曬一陣太陽,或幾人聚在一起打個牌、掐個方,把太陽從東面移在西面,看到房頂上不冒煙了,知道飯熟了又都一個一個拍著屁股上的土回去了。
大街上的行人都抱著頭,看樣子剛從理發(fā)店出來。一個個精神了不少,彼此見了面倒顯得不好意思。只說,你也理發(fā)了。原來大家都是奔著“龍?zhí)ь^”去的,一年似乎是從二月二這天開始的,似乎跳了火坑、理了頭這一年才真正開始,真正與去年作個了結(jié)。而這一天理了頭才真正利祥,才有龍?zhí)ь^的意思。
我也冒著大雪理了個發(fā)。聽著理發(fā)師傅關(guān)于利祥的說詞,心里也是一片陽光。看著自己一頭濃發(fā)因?yàn)樯《舻孟∈瑁驗(yàn)榛ò锥磸?fù)的焗染,我忽然感嘆起生命的脆弱和無奈來,我也忽然珍惜起生命的健康來。我想,一個個和我冒著大雪走進(jìn)這擁擠的理發(fā)屋的人,都是抱著相同的愿望和祈福來的吧,都是希望新的一年能有個健健康康的身體吧。
二
二叔得了不好的病。一直吐,水都喝不下去。整個人消瘦了很多,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也許,他已經(jīng)意識到他在這個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人倒顯得十分的平靜。一次次的嘔吐,讓他有一種心被揪出來的疼痛。幾天幾夜的滴水未進(jìn),讓他的胃像有一把火在燒烤,藥從嘴里灌進(jìn)去,只是在嗓子眼打個轉(zhuǎn),又會完整的吐出來。一片藥都咽不下去了,他靠什么取除胃里的病,他覺得他的胃像是被一截東西堵著,胃里空著、嘴里餓著,但他什么東西都吃不下。他暗自尋思,自己怎么就得了吃不下飯的病呢?
人常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而二叔已經(jīng)不吃不喝的躺了近二個多月了。醫(yī)生告訴他,他得的是胃炎,好好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好的。十幾天過去了,大瓶小瓶的藥接連不斷的注入他的身體,而他的病情絲毫沒有緩解,只是在一天天加重。從一天吃一碗面到一天喝幾勺湯,他的身體明顯的不如從前了。幾次住院,醫(yī)生都說著同樣的話,但他意識到他的病情并不像醫(yī)生所說的那樣,他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了,不然,藥注進(jìn)血管里怎么不起一點(diǎn)作用?
在我的印象里,二叔和父親一樣一生都很要強(qiáng)。即使得了重病,他還是自己住院,病情好一些了,輸完液,他還能自己在醫(yī)院附近的小飯館里吃一碗面。一碗面他吃得很費(fèi)力,總是吃上幾口緩上一會,而過去那種狼吞虎咽的吃相只能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里。能吃的時候,飯量好的時候,家里卻沒有條件讓他美美的吃上一頓,四叔有六個孩子,日子最艱難的時候,他曾經(jīng)把兩個最小的挑在擔(dān)上走口外,四處打工甚至靠討要為生。
從小我就記得,爺爺?shù)拿紤魬蛟谑锇肃l(xiāng)都是出了名的。受爺爺影響,幾個叔父都能唱上幾段。二叔不會唱戲,但彈得一手好三弦,每次板胡響起,配上司鼓、配上鑼,再配上二叔的三弦,眉戶的調(diào)子總是那么獨(dú)特而吸引人。二叔不識字,但他的音韻掌握的很準(zhǔn),三弦發(fā)出的聲音低沉而渾厚,嘣嘣嘣……,聽起來是一個字,但隨著節(jié)奏的變化,三根弦發(fā)出的調(diào)子又是那么的奇妙和不同。二叔說,這把三弦是祖上傳下來的,已經(jīng)傳了好幾輩人了,看來在他手里要真正失傳了。因?yàn)樵谖覀兇澹烁篙吷贁?shù)幾個唱眉戶的,年輕人中已經(jīng)沒有去學(xué)去唱了。
生病的這段時間,二叔總會把三弦拿出來,撫摸一會,擦拭一會,用手在弦上弄出幾聲嘣嘣嘣的響聲,多數(shù)時間,他躺上床上,眼睛盯著掛在墻上的三弦。他會無聲地嘆息幾聲,世事難料啊,經(jīng)歷了幾代人,三弦還在,還是原來的聲音,而他已經(jīng)不能下炕,不能吃喝了。
這個時候,他會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他彈三弦的快樂時光,想起他曾經(jīng)光著膀子在生產(chǎn)隊(duì)的地里摔倒一個個比他年輕、壯實(shí)的少年。他也會想起挨餓受罪的日子,想起拉扯六個孩子的不容易,如今,幾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唯獨(dú)老三還沒有成家,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而這塊心病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恐怕成為永遠(yuǎn)的遺憾了。
不幸的是,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當(dāng)晚,母親在電話中告訴我,二叔已經(jīng)走了。
三
有人對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編了一句順口溜:門上栓著一條狗,家里坐著老兩口。狗是“板凳狗”,毛色混雜,聲音尖細(xì),是城里人淘汰下來的一批寵物狗,栓在門上只是裝裝樣子,造造聲勢,人只需一跺腳,一吼聲,小狗就蜷縮成一個疙瘩,不敢哼也不敢叫。遠(yuǎn)不比過去村里人養(yǎng)的大黃狗、大黑狗看著彪悍,咬得兇猛。
如今,村里幾乎沒有人養(yǎng)大狗了,大狗看家也好喂養(yǎng)。但一年到頭,別說賊了,就是串個門扯個閑話的也沒有幾個人。莊子緊挨著莊子,每天還會有炊煙升起,即使相鄰兩家的炊煙也不會交織,隔著一堵墻,兩根煙囪也挨得很近,但兩縷炊煙總是選擇各自的方向上升和擴(kuò)散,很少有交匯的現(xiàn)象發(fā)生。
隔著院墻的兩戶人家,燒水做飯的都是兩位老人。都會選擇中午和傍晚做飯,在場里撕一把胡麻柴,在大鍋里倒兩瓢涼水,取半碗白面,切一根蔥半個洋芋,男人開始燒鍋女人開始搟面,水燒開了面也搟好了。面條切成寬的和細(xì)的,男人吃寬的,女人吃細(xì)的,都拌著洋芋,廚房地上放著炕桌,男人坐著升子,女人半蹲著,男人吃一口說缺點(diǎn)啥。女人就將一個蒜頭遞給男人,男人吃得很響,跟風(fēng)匣似的,女人說,沒牙,慢慢嚼。男人就罵,你活了一輩子,啥事情趕到過人頭哩。
“板凳狗”一直在門口蹲著,它看著兩位老人,不停地?fù)u著尾巴。女人罵,真是個饞狗,白面飯都不好好吃,就想天天吃肉。小心哪一天我吃了你的肉。又把半碗飯倒進(jìn)一個豁碗里,狗在碗邊轉(zhuǎn)了一圈,沒有吃。女人說,看,你給把病慣上了,每頓飯吃的比咱們還細(xì)數(shù),還得放鹽、倒油。男人瞪了一眼女人,咋是我慣的,都是城里人慣的,一個狗長的還沒有貓大,還把個畜生值錢的不行。你不給著吃,兒子花了錢從城里買的,你以為真給你看門,捉個寵物給咱們做伴的。
老人并不喜歡這“板凳狗”,但出出進(jìn)進(jìn)有個響動,狗碎但靈醒,看不了門但能當(dāng)人的耳朵,人一老耳朵就背了,說話都要帖著耳根,有人叫個門問個話啥的,有個長耳朵的就方便多了。所以,不喜歡歸不喜歡但還得養(yǎng)著,還得像侍候?qū)O子一樣的侍候著。什么東西都在變,狗越來越小了,變得比人金貴了,人越老身邊越?jīng)]有個人了,就只剩個老伴了。
欣慰的是,幾十年過去了,我的父母依然相互守著,誰也沒有先離誰一步。年少夫妻老來伴。人老了缺了伴就徹底孤獨(dú)了。子女再多,到頭來沒有一個能留在身邊,還是老伴靠得住,雖然每天誰都不會多說幾句話,但幾十年的默契早已形成了,不需要語言過多的交流,在很程度上是一種習(xí)慣,都習(xí)慣了,不管是人還是生活,不就是鍋碗瓢盆嘛,不就是油鹽漿醋嘛。都磕碰了幾十年了,隨便撒一撮鹽,倒幾滴醋,都不用去嘗了。
所以,人老了就得有個伴。后半夜沒有磕睡了還有人陪著說會話,脊背癢了還有人伸手撓幾把,頭疼感冒了還有人燒點(diǎn)熱水遞個藥片……更重要的人老了就孤單了,心都分出去了,想大的,想小的,擔(dān)心近的,記掛遠(yuǎn)的。心里煩了,還能對著老伴發(fā)幾句牢騷,有時候,拌嘴也是一種幸福的體驗(yàn),如果沒有老伴,想找個拌嘴的人也很難了。
四
生活仍在繼續(xù)。
整日里盯著一塊電腦顯示屏,時間久了,人難免慵懶和困倦。偶爾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映入眼簾的是一行一排新建的高樓,原本開闊的視野一下子被這些樓群擋了回來,對面的山頭因此變得低矮起來,山與樓群的距離也在縮短,變小。山坳里的墳頭上有新插的風(fēng)紙,風(fēng)一吹呼啦啦作響,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象從空中落下的雪片,這才發(fā)覺已過了春分了。
山是深褐色的,荒蕪而灰暗,只有陰山埂子下的積雪是白色的,像一條潔白的圍巾。天空偶爾會飄下幾片雪花,就感嘆這樣的天氣來,昨天還晴空萬里,太陽暖融融的,地上散發(fā)著霧一樣的蒸汽,剛剛有了春天的氣息和暖意,雪又悄無聲息的飄落了。剛剛脫掉的棉衣又重新套在身上,走在街上,有人貓著腰,有人縮著頭,再看那些露著大腿的女人,一個個青紫著臉,就連靴子踩在路面上噔噔的聲音也顯得急促而慌亂。
有人在沒有完工的樓頂上燃起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讓高過樓頂?shù)乃跷⑽㈩潉樱聵堑乃闹車摴芗茏雍桶踩W(wǎng),有人站在鋼管架子上,像一只灰土的鳥,弄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捻懧暋5吞幨且慌庞盟茕摬牧洗畹暮喴追浚壳绊樑糯a著幾十輛摩托車,有戴著紅色或藍(lán)色安全帽的民工進(jìn)進(jìn)出出,才覺出新的一年又動土開工了。
當(dāng)?shù)厝酥v究黃道吉日,大小工程都要找陰陽先生擇個吉日,釘幾個桃木,奠幾滴酒燒幾張票子,就算安頓了土家,工程建設(shè)中就不會出事。剛剛響過鞭炮這家工地曾經(jīng)就死過一個人,有人親眼看見那個人就像一頁磚嗖一下就從樓頂摔下去了。有人就議論,說是這家工地是外地人承包的,沒有找陰陽先生,沒有好好奠基土家,這才出的人命。后來,這家工地的鞭炮聲就接連不斷。
建筑工地上大多是兩口子,男人是技工,女人是小工,男人碼磚、提振動棒,女人提漿、抱磚,和在家里一樣侍候男人。男人和女人騎一輛摩托車,大清早到工地,太陽落山收工,女人幫男人收拾工具,幫男人找來護(hù)膝和頭盔。回到家里,男人躺在炕上抽煙,女人則鉆進(jìn)廚房做飯。在女人眼里,男人就是山,永遠(yuǎn)是家里的頂梁柱。
進(jìn)入三月,天氣陰晴不定,正應(yīng)了西海固“早穿棉衣,午穿紗,晚上抱著火爐啃西瓜”的氣候特征。但明顯增的,太陽跌落西山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每天下班往回走,我都會朝西天望上幾眼,發(fā)覺太陽一天比一天高,跌入山窩的地方也一天天往正西靠攏。春風(fēng)過后,空氣里確實(shí)夾雜著一種潮濕而溫潤的氣息,雖然時有雪花飄舞,但春雪落在地上即刻就化成了水。
五
在我生活的小城常去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新華書店,另一個就是渝河畔了。兩個地方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安靜。書店算是在鬧市區(qū)了,但通常光顧書店的人卻很少,不大的書店冷冷清清的,一些書擺上書架半年甚至一年都沒有動過,書的門類繁多,但真正吸引自己眼球的也只是一些文學(xué)類的書籍,偏偏這類書更新的很慢,除了一些中外名著,就是一些現(xiàn)當(dāng)代被多數(shù)人視為暢銷的作家的書了。這些書的包裝都十分精美,版本也多,但價(jià)碼都很高。我還算是個愛書之人吧,但真正要淘到幾本讓自己舍不得丟手的書確屬不易。
看到喜歡的書了,拿在手里,看看,放下了,又拿在手里,再看。一位女店員看出我的躊躇,說,一看就是個愛書的人,喜歡就拿上吧,就剩最后一本了。我說,再看看吧。女店員笑了,露出一嘴潔白的牙,不就一本書嘛,一包香煙的錢。我說,這個世道就這么奇怪么,抽好煙的人不讀書,讀書的人又抽不起好煙,要不咋叫窮酸書生呢。等女店員轉(zhuǎn)身離開,我把那本書悄悄擺在了書架的后面,我想下次來的時候它依然在書架上。
我并不追風(fēng)十分暢銷的書,當(dāng)然,暢銷的書自然有它的買點(diǎn)和實(shí)力,有獲過各種大獎的書,有在文壇上一定知名度的作家和詩人,也有一些青年偶像派的寫手,這些人的書有時會以系列叢書的形式出現(xiàn),或者以作家作品排行榜的方式吸引讀者眼球。但奇怪的是這種看似熱鬧的場面并不會持續(xù)很久,有人四處奔走為自己的新書作宣傳,搞簽售。我曾經(jīng)聽過一個有趣的事,說的是一位很知名的作家在一家大型購書城為自己的新書搞簽售,一位熱心的讀者捧著作者簽名的書說了一句,謝謝李作家,其實(shí)這個作家姓趙。
其實(shí)逛書店也只為散心吧。可能某個時刻就想走進(jìn)書店,不為買書,也不為讀書,就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書店的某個角落里,看著書店里一個個埋頭淺讀的人,突然就對這些愛書的人肅然起敬了,就不敢輕易讓自己的腳步弄出響聲來。站在自己經(jīng)常光顧的幾個書架底下,看一看書架上碼得整齊的書,看看封面,看看目錄,湊近書嗅一嗅那淡淡的墨香味,慢慢合上,又按原來的位置擺回到書架上。多數(shù)時間,逛書店就只圖個閑逛吧。
渝河在這座小城的最北端,河上有橋,叫北河橋。河水不大,潺潺而流,水清見底,但無魚無蝦。河床是人工修筑的臺階式的方畦,栽種著一些松樹,草就茂密的生長,站在河岸上只看到郁郁蔥蔥的一道。
河的南岸是一條水泥路,路面很寬,但很少有車輛經(jīng)過。所以,這里通常就顯得幽靜,站在河岸上只聽到河水嘩嘩的響聲。突然就覺得在城里能有這樣安靜的去處是多么的難得。路的兩邊生長著柳樹,齊齊的兩排,樹身不高,卻倒垂著長長的枝條,路就顯得狹長而影影綽綽,人走在路上,就感覺一縷一縷的風(fēng)從枝條向人的周身漫來。每天在渝河岸上總能看見一些晨練的老人,打太極拳的、舞劍的、跳繩的……神情卻都是安定自若的,一招一式透著內(nèi)力和勁道。卻感嘆這些老人對健康的執(zhí)著和耐力了。有人總結(jié)時下中國人的健康觀,50歲以前透支身體賺金錢,50歲以后透支金錢找健康。年輕的時候不注意,等老了才突然意識到健康的重要了。
平日里,人都喜歡湊熱鬧,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擠。渝河岸只是一條路,沒有商鋪,也遠(yuǎn)離學(xué)校,所以,只有那些閑來無事的人才會來到這里。人的行走往往是帶有目的的,而我是為了什么呢?也許,我也只是沖著這里的安靜來的吧,甚至我會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來到這條幽靜的道上,隔著河岸看對面路上急馳的車輛,盯著一位穿粉紅色短裙身材苗條,走路婀娜的女人從橋的這頭走過那頭,或俯下身子看流水經(jīng)過石板變化的波紋,抑或背了雙手?jǐn)?shù)著柳樹一直往前走,一抬頭發(fā)覺沒有柳樹了,又折身走回來……
六
生活仍在繼續(xù)。
清明節(jié)放假,我趕回到老家給已故的親人掃墓。臨近中午了,一路上總會遇到三五個老人和孩子默然的朝自家的墳地里走去,老人手里提著燒奠的,孩子手里攥著折好的墳紙跟在老人身后,踢蹋著腳步,無精打采的樣子,卻少了往年上墳時嬉笑打鬧的情景。
回到家里,父母在場埂上坐著,父親笑著說:回來了。我說,嗯。母親邊拍著身上的土邊小跑著給我卸門檻兒,我則一把油門把摩托車騎進(jìn)了院子里。母親笑著說,瞧這疙疙瘩瘩綁的,不認(rèn)識你的人還以為你是南邊來的貨郎子呢。我說,也沒買啥,就多掛了幾個塑料袋袋。
上房里有些陰潮,爐子里也沒生火,方桌上整齊的擺著印好的票子,還有一拃墳紙,被褥卷起著,炕中間陷下去了一大塊。我說,炕塌了。母親說,塌了。小心感冒了,趕緊拉我出來。剛坐下,母親便端來炒洋芋絲,上面苫著厚厚的蛋餅。我吃出了清明上墳時獻(xiàn)飯的味道,曾經(jīng)在墳頭爭搶著在草堆里尋著吃的洋芋炒雞蛋,如今卻成了家常便飯。我感嘆時光的流逝,當(dāng)年和我爭搶獻(xiàn)飯的堂兄堂弟們?nèi)缃褚堰M(jìn)入而立之年了。而父母的年齡已接近古稀。
上墳的時候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父親弟兄五個,三叔英年早逝,二叔老倆口均已離開人世,三個兒子都外出打工,忙的時候過年都不回來。四叔少年時耳朵失聰,和五叔在一起生活,年近六旬了還一年四季在外打工,五叔唯一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為了湊足一年的學(xué)費(fèi),五叔鎖了大門帶著女人也出去打工了。
站在爺爺奶奶的墳頭,荒草沒腿,兩座墳堆因?yàn)椴蓍L而顯得厚實(shí)龐大,墳院里長著幾根黑刺,有些礙眼,我用鐵锨一根一根鏟掉。父親弓著腰,神情淡然,嘴里默默念叨著什么,手里的一片風(fēng)紙隨風(fēng)飄了起來,在空中打著轉(zhuǎn)。我和父親開始在兩個墳頭上插風(fēng)紙,我是一片一片灑在荒草中的,而父親則一片一片插的很認(rèn)真,不一會兒,兩個墳頭像開滿了潔白的梨花。
獻(xiàn)飯還是洋芋炒雞蛋,父親跪著燒紙,我則一筷子一筷子夾著潑馓。雞蛋和洋芋絲沒入草叢中,我仿佛看到幾個衣衫破爛的少年埋著頭在荒草中尋找和爭搶,我似乎聽到兩個光頭磕在一起的響聲。但此刻,我的眼前只是兩座隆起的土堆,只是荒草,只是紙騰起的一縷一縷的火光。
我準(zhǔn)備倒掉剩下的獻(xiàn)飯。父親說,留一點(diǎn)。我說沒有人吃么。父親接過獻(xiàn)飯,蹲在一堆灰燼旁邊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我看著父親,他吃飯的樣子多像當(dāng)年的爺爺呀,我想,就是躺在土里的爺爺也會欣慰的看著他的兒子吧。
七
生活仍在繼續(xù)。
清明過后,山上有人吆喝著牛開始種胡麻和洋芋了。父母便有些坐不住,每年的這個時候父母總念叨著做不動了,啥都不想種了,是白往地里扔籽呢。但每年父母總要種上幾畝冬麥、胡麻和洋芋的。不種小麥父母害怕挨餓,不種胡麻父母又怕吃不到地道的胡麻油,而洋芋更是每頓飯不能離。所以,只要套上牛就覺得哪塊地都不能撂下。
但今年父母卻早早為幾畝地發(fā)起愁來。沒有牲口怎么下種啊?我說,都快七十歲的人了,腿腳都不利索了,把門照識著就行了,那幾塊薄地早該荒棄了。母親笑著說,不種地了,你狗日的吃啥呀。我們的胳膊肘兒還硬朗著呢,這輩子就是個下苦的命,閑坐上幾天就渾身不舒服。是呀,什么東西又能替代了父母侍弄了大半輩子的土地呢?
幾場春雨過后,空氣越加清新,天空越加瓦藍(lán),撲面而來的是空氣裹著泥土的清香,讓人渾身感到舒暢和輕松。在向陽的土墻根下,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冰草和蒲公英拱出地面,露出嫩黃的葉丫,有舒展和爭搶的跡象。場埂底下的苜蓿像綠色的發(fā)卡已插滿一地,胖嘟嘟的嫩芽讓人忍不住想弓下身子掐上幾把,往往這個時候的苜蓿菜是最鮮最好吃的。
在一塊塊苜蓿地里,你總會看到一兩個孩子低著頭,蹴在地上,掐起一個個苜蓿嫩芽放在身邊的竹篾小籠子里。兩個孩子掐著苜蓿嘴里相互議論著,一個說,苜蓿要掐葉尖,掐的越小拌的菜越嫩越好吃。一個說,照你說的什么時候才能掐滿一籠子苜蓿呢?娘說,中午要吃苜蓿菜馓飯呢。一個就罵,那也不能連根拔出來吧。說話的是姐弟倆,姐姐顯然掐得仔細(xì)、認(rèn)真,弟弟就有些蠻力和急躁了,而這個男孩又多么像童年的自己呀!
后院里原本養(yǎng)著雞的,是一群肉雞,公雞打鳴母雞卻不下蛋,父母卻不舍得殺,一個個長得跟小羊似的,啄食都是臥著的。過年的時候只好請村里人殺掉。后院里堆著厚厚一層雞糞,有一股濃濃臭味,母親就挑幾擔(dān)干土苫住,隔一段時間掏一些炕灰。雞糞味漸漸淡了。長長的一個冬天過后,后院里的土糞堆得更加的厚實(shí)了。
我用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將后院里的土糞用架子車轉(zhuǎn)移到場埂下的一塊地里。這是一塊不足一畝的平地,也是距家最近的一塊地。去年是種了胡麻的,今年父母打算種洋芋。地已犁過兩遍,人走進(jìn)地里松軟得能爛掉鞋子。我索性扔掉鞋子光著腳在地里跑來跑去。我感嘆今年雨水的旺盛,一塊地里竟然找不到一塊胡基。我是小跑著拉完十幾車子土糞的,甩著膀子讓自己出了一身臭汗。感覺從未有過的痛快。
我站在地頭,看著十幾個隆起的糞堆,我想象著莊稼的豐收,我似乎看到了滿地嫩綠的洋芋蔓和一株株淡藍(lán)色的花絮。而春天又是充滿著希望和期待的季節(ji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