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鶴問題
在山中,我見過柱狀的鶴。
液態(tài)的、或氣體的鶴。
在肅穆的杜鵑花根部蜷成一團(tuán)春泥的鶴。
都緩緩地斂起翅膀。
我見過這唯一為虛構(gòu)而生的飛禽
因她的白色飽含了拒絕,而在
這末世,長出了更合理的形體
養(yǎng)鶴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戲。
同為少數(shù)人的宗教,寫詩
卻是另一碼事:
這結(jié)句里的“鶴”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問,代它到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當(dāng)它哭著東,也哭著西。
哭著密室政治,也哭著街頭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風(fēng)機(jī)的轟鳴里
我久久地坐著
仿佛永不會離開這里一步。
我是個不曾養(yǎng)鶴也不曾殺鶴的俗人。
我知道時代賦予我的痛苦已結(jié)束了。
我披著純白的浴衣,
從一個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趕至旁觀者的位置上。
麻雀金黃
——給藍(lán)角、李三林
我嘴中含著一個即將爆破的國度。
誰的輕風(fēng)?在吹著
這城市的偏街小巷
早晨的人們,沖掉馬桶就來圍著這一爐大火
又是誰的神秘配方
扒開胸膛后將一群群麻雀投入油鍋
油鍋果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詩
沒有什么能在它的酸液中復(fù)活
除了麻雀。它在沸騰的鍋中將目睹一個新世界
在那里
官吏是金黃的,制度是金黃的,赤腳是金黃的。
老雀們被撒上鹽仍忘不了說聲謝謝
柳堤是金黃的
曠野是金黃的
小時候,我縱身躍上穿堂而過的電線
跟麻雀們呆呆地蹲在一起。
暴雨來了也不知躲閃。
我們默默數(shù)著油鍋中噼噼啪啪的未來的詞句
那些看不起病的麻雀。
煤氣燈下通宵扎著鞋底的麻雀。
為了女兒上學(xué),夜里去鎮(zhèn)上賣血的麻雀。
被打斷了腿在公園兜售氣球的麻雀。
烤山芋的麻雀。
青筯凸起的養(yǎng)老金的麻雀。
每晚給不懂事的弟弟寫信的妓女的麻雀。
霓虹燈下旋轉(zhuǎn)的麻雀。
現(xiàn)在是一個國家的早晨了。
在油鍋中仍緊緊捂著這封信的麻雀。
誰的輕風(fēng)?吹著這一切。誰的靜脈?①
郵差是金黃的。忘不了的一聲謝謝是金黃的。
早餐是金黃的
注①:斯洛文尼亞詩人阿萊西·希德戈的句子。
京郊嶗山記
連猛虎也迷戀著社交網(wǎng)絡(luò)
更遑論這些山里的孩子
愛幻想讓他們鼻涕清亮
整個下午,奪我們手機(jī)去玩僵尸游戲
滂沱的鼻涕能搭起好幾座天堂
而老人們嘲笑我們這支尋虎的團(tuán)隊(duì)。
他們從青檀中榨出染料
令我們畫虎
畫溪上的鳥兒,揣了滿口袋的卵石而飛得緩慢。
畫村頭的孕婦,邋遢又無憂
畫那些柿子樹。當(dāng)
復(fù)雜的腦部運(yùn)動創(chuàng)造出這群山、小院和顏色。
面赤、無須的柿子像老道士前來問候
“你好嗎……”
山里太冷了。我無以作答。廢玉米刮痛我們的神經(jīng)
我能忍受,早年收獲的那些
有少數(shù)的一部分仍在綻放
一口大鍋中,浮出衰老的羊頭。
孩子們可等不及了。
而“我們吃掉的每一口中,都焊接著虛無”
在臆想的語法中姑且稱這里為嶗山。
飯后的月亮越來越大
我們四肢著地,看鼻涕的群山沸騰
孩子們一直嘲笑直至
暮色剝?nèi)ノ覀兊娜诵?/p>
夜間的一切
我時常覺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圍著桌子分食的菠蘿……
菠蘿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而我們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著
母親就坐在桌子那邊。父親死后她幾近失明
在夜里,點(diǎn)燃灰白的頭撞著墻壁
我們從不同的世界伸出舌頭。但我永不知道
菠蘿在她牙齒上裂出什么樣的味道
就像幼時的游戲中我們永不知她藏身何處。
在柜子里找她
在鐘擺上找她
在淅淅瀝瀝滴著雨的葵葉的背面找她
事實(shí)上,她藏在一支舊鋼筆中等著我們前去擰 開。沒人知道,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間的一切盡可刪除
包括白熾燈下這場對飲
我們像菠蘿一樣被切開,離去
像杯子一樣深深地碰上
嗅著對方,又被走廊盡頭什么東西撞著墻壁的
“咚、咚、咚”的聲音永恒地隔開
蘋果
今夜,大地的萬有引力歡聚在
這一只孤單的蘋果上。
它渺茫的味道
曾過度讓位于我的修辭,我的牙齒。
它渾圓的體格曾讓我心安。
此刻,它再次屈服于這個要將它剖開的人:
當(dāng)盤子卷起桌面壓上我的舌尖,
四壁也靜靜地持刀只等我說出
一個詞。
是啊,“蘋果”,
把它還給世界的那棵樹已遠(yuǎn)行至天邊
而蘋果中自有懲罰。
它又酸又甜包含著對我們的敵意。
我對況味的貪婪
慢慢改變了我的寫作。
牛頓之后,它將砸中誰?
多年來
我對詞語的忠誠正消耗殆盡
而蘋果仍將從明年的枝頭涌出
為什么每晚吃掉一只還非一堆?
生活中的孤證形成百善。
我父親臨死前唯一想嘗一嘗的東西,
甚至他只想舔一舔
這皮上的紅暈。
我知道這有多難,
鮮艷的事物一直在阻止我們玄思的卷入。
我的胃口是如此不同:
我愛吃那些完全干枯的食物。
當(dāng)一個詞干枯它背后神圣的通道會立刻顯現(xiàn):
那里,白花正熾
泥沙夾著哭聲的建筑撲上我的臉
自嘲帖
淤泥在夜間直立起來,而
上面鐫刻的名字我們并不認(rèn)識
這是否證明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是他與死者的
合體,而這發(fā)現(xiàn)將是一種新的倫理?
哦,傍晚。五十個男人叼著煙散步,我聽見
死掉的人混跡其中
他們嘴里塞著落葉。舌下埋著不一樣的氧氣。
夸張的新衣服創(chuàng)造了夸張的身體
這是否證明我們需要更多氧氣,或者
我根本沒有能力將這首詩寫完?
這真叫人沮喪
自古狀物都叫人沮喪
空中浮著回憶的碎木屑
我的嗓子卡在不可知里
像錯覺的湖面把這張中年的臉切成兩半
對稱將傷害第三者
這是否證明每一首詩都不能偏離裂變的哲學(xué),而
我卻叫不出另一半?
惟有這一個擁有刀片般的自嘲
是同時照亮兩張臉的灼熱燈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