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1984年生于青島,現居渤海之濱,某報副刊主編,業余致力于漁具史和魚文化的研究。近年來專注于海洋題材的散文創作,作品入選十余種年度散文選本,著有《半島手記》《海怪簡史》《黑魚精的夜晚》等多部。
雜戲船
雜戲船作為半島舊俗,已經消失了近百年,雖然時下常有人打著雜戲船的旗號,做些所謂的“文化修復”工程,卻是些停留在紙面上的花拳繡腿,當初的雜戲船盛況畢竟是不可復見的了。雜戲船是每年夏季的盛會,然而看完了那年的盛會之后,自第二年開始,竟然沒有雜戲船可看了,而且是永遠沒有了,半島耆舊皆有末世般的不祥預兆,面有怨尤之色,遭逢式微之諸般焦慮紛至沓來。雜戲船的沉沒,無意中代表了半島舊秩序的轟然塌陷,成為半島歷史上值得回味的標志性事件,也是最為沉慟的本土經驗。傳說近世不斷有人在海市蜃樓中見到了雜戲船的表演,甚至有一個老船工通過洞穿的牡蠣殼看到雜戲船從原處海面上駛來,船頭上鑼鼓開道,海鳥驚飛,紛紛掠過船頭,朝遠處飛去。雜戲船上伶人兩廂站立,雜戲即將開場,他已經六十多年未見雜戲船了,居然激動難以自已,不由得手舞足蹈,之后便中風倒地。可見雜戲船已經成為不可撼動的民間記憶,古老的故事隱藏在半島沿海的每個角落,好像并沒有離去,它成為幾代人癲狂癥發作的觸發點,稍有不慎,便會迸濺出來,對昔年繁華的回憶成為魔怔。
我還記得雜戲船的情景,每年夏秋之際,就會有雜戲船來到,沿著半島曲折的海岸一路北上,在沿岸的漁村隨時停靠。岸邊的巨礁加劇了雜戲船的衰老,使它看上去時時會倒塌在水面。雜戲船每年都會準時來到,所以他們摸清了附近村子的風土,每到一個村子,必是當地漁村閑暇之時。雜戲船在黃昏來到,準備夜晚的海岸上演出。所到之處,人們紛紛走到海邊,在海灘上觀看雜戲船上的把戲,后來者被擋住了視線,就攀到附近的廢船上,還有的坐在了船篷上,礁石上也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盯著岸邊的雜戲船,密集的人頭紛紛指向水面。
雜戲船由一架三桅的舊貨船改造而成,笨拙的方型船頭先在海浪中間沖出,像水中飄來的古舊木柜,柜頂站滿了螞蟻大小的人。進港之后,雜戲船貼著海岸橫了過來,帆也落了下來,透過桅桿,就可看見坑坑洼洼的船板了,正有十幾個伙計在上面忙碌,打成捆的紅氈由兩個伙計從艙里抬了出來,一歪身摔到了船板上,伙計們紛紛避讓,紅氈橫在船頭,繩箍撤掉,兩個伙計展開了紅色的通道,幾乎完全覆蓋了船板。船上紅光一片,這是雜戲開場的前兆,紅燈籠冉冉升起,掉在桅桿上,在場的每個人臉上都是紅彤彤的。
一陣鼓點過后,穿紅衣的伶人魚貫出場了,鼓聲停下,他在踩踏船板的腳步聲凸顯出來,船體傳來巨大的回聲,船內似乎空無一物,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伶人向觀眾鞠躬致意,又走上一個童子,雙手端出了白玉盤,盤中整齊擺放著五只白螺,清一色的白,觀眾乍看去,只見到一團白影,玉盤和白螺,當紅衣伶人從白玉盤中把白螺捧起,五只白螺才瞬間獲得了形體,這是五只高齡的白螺,其闊口能放進拳頭,里面蜷縮的旋轉的活物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浸了藥水的棉花。他舉火把藥棉點燃,白螺里噴出了直立的火柱。然后,他把燃燒的白螺拋到了空中,不等他們落下,新的火螺相繼飛起,五道火光把夜空分成了十幾個黑塊,只見他雙手不停地接住與拋起,到最快時,火光籠罩住他的上半身,手臂及白螺都在火光中消失不見,雜戲船上明亮如白晝,照亮了人群中無數的白臉。
螺殼燒熱之時,表演就告停,侍者端來白玉盤,五只白螺回歸原位,火柱還在燃燒,不過勢頭弱了幾分,很快就要燃盡。那天晚上的白螺已經局部燒熔,當天夜里,五只螺連成了一體,侍者找來鐵鉗,想把它們一一分開,結果白螺全被捏碎,緊接著傳來班主的高聲呵斥,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班主躲在了后艙,不敢露面。
還有一個常見的節目,叫做空手取魚。表演者來到舷邊,俯身往水中觀看,忽然揮手朝水中一指,隨即回手急掣,便有一尾翻騰著的大魚飛入他的手里,頭和尾還在劇烈搖擺著。那次表演,破水而出的是一條近三尺長的梭魚,正跟表演者撞了個滿懷。他連忙雙手抱住大魚,他單薄的身子也隨著大魚的扭動而不住搖擺起來,觀眾中發出一片驚呼之聲,有幾個身手敏捷的伙計已經齊聚船頭,和表演者一起把大魚給牢牢摁住了。后來我們才知道,表演者袖子里暗藏梭鏢,是機弦發射的,甩袖之時,帶繩子的梭鏢已經射出,射進水中,早有漁家子弟潛在水底,手中拿著活魚等候梭鏢到來。梭鏢破水而入,便擒鏢在手,把手里的活魚插在梭鏢上,把繩子連拽三下,船上的表演者知道一切就緒,就可以回手把線拉回,自然有活魚飛上船板。離船最近的那幾個觀眾,看過幾場表演后,終于發現了這個秘密,消息在人群中立刻擴散開來,表演者的神秘魔法就不攻自破了,每當表演之時,黑壓壓的觀眾中間擲出了貽貝和青螺殼,表演者招架不住,只得躲進后艙不敢露面,不久以后,雜戲船上空手取魚的把戲干脆取消了,當初空手取魚所引發的陣陣驚呼已不可復聞,這樣一來,人們反倒懷念起這虛幻的魔術了。
快到半夜了,壓軸的節目是隱身的戲法,表演者是個穿黑衣的年輕人,從演出一開始,他就坐在船舷上一言不發,仿佛一切熱鬧都與他無關。此刻輪到他上場了,他跳下船舷,向眾人拱手致禮,他揮一揮手,跟班立刻遞上來一塊黑布,黑布之大,足以蓋住全身,他毫不猶豫地鉆進了黑布里,還沒等觀眾反應過來,他就成功地把自己變沒了,紅布委頓在地。跟班掀開布幕,四處找他不到,起初有人以為他,眾人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呼喚幾遍,卻不見回應,船上立刻陷入騷亂,戲班的班主從人群中擠進來,看了看地上委頓的黑布,跺腳大罵。但這一切無濟于事,因為他已經遠遁——以他自己獨有的方式。圍觀的人群中噓聲一片,班主從艙里鉆出來,朝著海面大發雷霆,人群中又爆發出陣陣哄笑,這更增添了班主的惱怒,他恨不能把船放火燒掉,所幸及時被徒弟們攔住了,他半晌未動,忽然甩開徒弟們的手,一瘸一拐走進了后艙,這時人們才看清,原來班主是個瘸子,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左腳上,右腳只是輕輕點一下船板,留下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
那年的雜戲演出以一個伶人的逃走為轉折點,走向了難以挽回的失敗。同樣的把戲,再也提不起人們的興趣,一船消耗甚巨,班主變賣船只,最終不知去向,他消失在廣袤的半島腹地。
許多年后,本鄉漁戶出遠洋,遠渡到南海,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島上看到了他,他戴著棕櫚葉的斗笠,頭埋得很深,混在當地土著居民的人群中。鄉人正要上前跟他搭話,他一轉身,雙手分開人群,連人帶斗笠一起消失了——他鉆進人群的同時,順手扔掉了斗笠,幾乎同時,人群中其他戴斗笠的人也紛紛扔掉斗笠,以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雜戲船倒扣在海底,落潮時能看到海草密集的船底,像一片忽然出現的陸地,幾只長嘴隹鳥落在上面,堅硬的喙幾下就刺穿了淤泥和海草,它們在這豁口上不斷敲擊,木板的濁音傳來,讓人想起當年雜戲船的盛況。
隹鳥們呆立在船底久久不去。
黃昏,東南風送來了漲高的白潮,并伴著沉重的喧嘩,向海灣里壓來。潮水淹沒了隹鳥的細腿,其中為首的一只挪動腳步,一瘸一拐走了幾步,猛然用單足把整個身子彈射起來,細爪掀起了船底的淤泥,泥點被甩到了半空。另外幾只隹鳥也相繼騰空,跟在它的身后,它們急漲的大潮中飛走了,雜戲船的船底再次消失不見,到落潮時,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雜戲船冒出水面。那只跛足隹鳥飛離船底時的奮力一蹬,把雜戲船踩進了海底——由海水和淤泥構成的萬劫不復的深淵。
蠓醬與猛將
蠓蝦可以做成最美味的蝦醬,也就是蜢醬,這在半島早已不是秘密。
春秋兩季,是蠓蝦活躍的季節。這時的蠓蝦幾近透明,在淺灘中難以分辨,有經驗的漁民看到原本平滑的水面泛起一叢叢尖刺,那是蠓蝦脊背拱出水面,這時用細眼網兜下去,拎上來的必將是沉甸甸的一兜白雪,它們只有米粒大小,在手指肚上平躺著,在僅有的一點水里彈跳不止。它的眼睛是兩個小黑點,捉一只放進桶里,頓時消融不見,定睛細看,有兩個并行的小黑點在疾速移動,那正是它的所在——它消失在了水中,只留下一對漆黑的眼睛,到處閃爍,畢竟它那么小,而它想看到的又是那么多。
蠓醬的做法恐怕是所有蝦醬中最簡單的了。蠓蝦細小,做醬時無需花大力氣磨碎,只需放在黑瓷壇里,加鹽漬了,用木棍輕輕攪勻,經過這兩道工序,無數的蠓蝦已經消融,此時蓋了壇口,放到陽光下,每天正午和晚上各攪拌一次,如此長達一個月的繁復與焦急。醬成之日,急急盛上一碗,擺在大鍋中央蒸熟,它們來自黑暗世界,早已染成了灰色,散發著邪惡的氣息,蜢醬下咽后直沖頂梁,令人起立,四處逡巡,奇異的力量,需要呼喊來消散,南方式的娟秀小生在黑瓷壇面前緊皺雙眉,蠓醬還未盛到碗里,他們便掩鼻而走了,黑瓷壇仍在原地站立,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這也難怪,在半島一帶,蠓醬一詞還有粗鄙、暴躁的含義,自然不招小生們喜歡。
記得二十多年前,我混在捕蝦船上,漁民中有這樣一首漁歌時時唱:吃蜢醬、當猛將,穿金戴銀摟姑娘。由蠓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位猛將,他就是來自半島的武探花李廷揚。漁歌里唱到的風光,也正是他。這樣彪悍的人物,到今天仍然是半島民間的力量之源。
李生在半島的大戶人家,在弱冠之年就能舞動百斤重的大刀,舞到酣處,水潑不進。那年皇帝開武科,李一路過關斬將,終于到了殿試這一關,去往京城的驛路在他面前赫然鋪開,他在晨光中策馬上路。那一年,是公元一八〇一年,李廷揚十九歲。
皇上端坐在八十一級臺階之上的寶座,旗羅傘蓋兩廂環伺,宛若凌駕于祥云之巔。演武場上眾軍校寂然無聲,仿佛只為等他的到來。這一場輪到他現場舞刀,他擎刀在手,慢慢施展開來,怎料忽然失手墮了刀,情急中只得飛起一腳,將刀踢起,繼續演練,看臺上滿堂喝彩,掌聲連成一片,傘蓋深處的皇帝也不禁站起了身,看著李演練完畢才坐下。演武結束,李廷揚被欽點為武探花。當他回到客棧,脫下靴子,右腳已被血水浸紅了,地面被打濕一片,鐵刀刀桿撞擊皮肉的疼痛此刻才完全蘇醒,他清晰意識到了右腳的存在。
許多年以后,李廷揚在帝國的版圖上東擋西殺,贏得了煊赫的聲名。誰料想,他的大刀最終在洋槍洋炮的沖天火光中黯然失色,他把刀尖朝天,刀把朝地,直戳進地里去,刀桿悄無聲息,入土足有七八寸深,像刺進水中那般輕松,大刀如樹,孤零零聳立在東海之濱,宛如粗重的桅桿。他想起家鄉捕蠓蝦的漁人來了,他回望這柄曾給他帶來無上榮耀的冷兵器,才發現它早已銹跡斑斑,在火光中沒有絲毫反光,它輕而易舉地遁于黑暗,濃黑的刀鋒讓李探花感到前所未有絕望,他閉上眼睛,眼瞼深處滿是雪亮的刀光。他把寶刀交付給排天的巨浪,轉身離開了。
李探花解職還鄉后,在半島度過了晚年時光,他這五年的行跡在正史上無處尋覓,因為無事可記,便成為永久的謎。我甚至想,在他遇赦還鄉之后,平靜的生活中或許充滿了挫敗的回憶。他吃到當年初秋新產的蠓醬時,心中會不會隱隱作痛?
我仿佛看到圓瓷盆的蠓醬擺上了八仙桌,粉紅色的蠓醬與盆沿相齊,李探花胸前的花白胡須在劇烈抖動,抄起紅漆木筷的右手青筋暴起,筷子滑落到地上,跳躍不止。蠓醬與猛將兩個詞在他腦海中疾速更替,究竟是蠓醬,還是猛將?
李探花的遲暮之年波瀾不驚,蜢醬的不安隱喻令他難堪,與此同時,帝國的危樓卻搖搖欲墜,同他一起老去。
前世之身
這一夜,漁夫甲夢見了自己的前生。雖然在夢里,他居然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前生,令他感到沮喪的是,他的前生還是漁夫,和今生今世一模一樣,毫無出奇之處。他嘆口氣,搖著櫓出海去,就像今生一樣,海平面上的紅光即將決堤而出,他的船頭很快被初生的晨光染成了粉色,他只得閉上眼睛,一頭扎了進去,在巨大的光明中摸索前進。
船到了一輪紅日的正下方,紅光灑滿船艙,而船在此時忽然停止前進,緊接著自行旋轉起來,越轉越快,他雙手扳櫓,櫓早已被甩了出去,他只得牢牢抓住船舷不放,任憑小船飛旋著下沉,然后是一片混沌,他連船帶人沉到了海底。
沉到深處,是一片平靜的所在,成群的金槍魚在他四周環繞,攪起的渦流帶著他平穩落地。當他翻身坐起,才發現自己躺在水底,泥沙向四周蕩開去,在他身邊隆起了環狀的山丘,足見方才墜落時的巨大沖力了。受驚的魚群在他頭頂盤旋,這時他才感到脖項間隱隱作痛,正是剛才落地時碰傷的,而令他吃驚的是,他在水底能夠呼吸,水在口鼻中吸進呼出,正如在地面時的吸氣與呼氣。正在他練習新的呼吸之時,水草晃動,進來一位麗人,她看到漁夫,高興地說:我是東海龍女,可把郎君給盼來了。漁夫大驚,繼而鼓樂四起,左右過來蝦兵蟹將為漁夫穿戴紅袍和冠冕,為他們拜堂成親。撥開海藻,眼前現出一座幾近透明的琉璃之城。夜里,龍女告訴他,這是前世之因。又是前世,他回望前世,想搜尋一些記憶,卻發現時空已是無法逾越的屏障了。
新婚三日,漁夫開始想念父母,于是提出要回家看看。思歸的念頭剛動,龍女就知道了,她捧出一只紅色的轉螺,放在漁夫手心,龍女再三叮囑:螺殼至關重要,在路上一定好好保管,萬萬不可以打翻,否則前緣盡失,夫妻絕難相見。漁夫忙把螺殼揣進懷里。緊接著,他便失去了知覺,醒來時,他浮在海面上,天色已近黃昏,他的船穩穩托著他,浩蕩的南風推著他朝岸邊駛去,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他站在船頭,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岸上。
他系上纜繩,徑直回家去,找自己的石屋,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路遇一位老人,漁夫問起自己父母的名字,老人茫然不知,他和漁夫同姓,便把漁夫帶回家,翻閱幾本族譜,才在泛黃的紙頁上找到了漁夫和他父母的名字。按輩分推算,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三百多年了,老人合上族譜說。
漁夫跌跌撞撞來到海邊,看著陌生的村莊暗自神傷,他想起龍女交給的螺殼,于是拿出來觀看,誰料竟然脫手落地,再救已經來不及了,螺殼爆裂,一陣旋風從螺殼里鉆出,把螺殼的碎屑卷起來,貼著地面盤旋而不落下,這時漁夫的身體發生了巨變,皮膚頓時萎縮,頭發轉為花白,白胡子也在下巴上鉆出來。
“誰料想,螺殼里凝滯了三百年的時光。”
漁夫老死在海岸上。
這時他從夢中驚醒,原來他打碎的是今生的一只茶壺,水灑了一地。到底是前世夢到了今生,還是今生夢到了前世?漁夫潸然淚下,他忽然感到今生才是一場夢幻,而此時窗紙已經微微泛紅。
鐵錨騰空
黃昏,聚集在岸邊的漁船紛紛起錨,鐵鏈的脆響連成一片,響聲過后,天黑下來,借著月光可以看見錨鏈上依然涌動著涓涓細流。這些鐵鏈多出自鄉間鐵匠之手,在安靜的夜里被敲打出來,它們表面毛刺叢生,儼然黑壓壓的叢林。在它們周圍,往下流動的小股海水被迫分流,月光附著在凸起的水流上,像眾多野獸的眼睛,在樹叢中閃爍不定,它們保持著在夜晚的警覺,夜航開始了,幾百年來都是這樣。
鐵錨是船之鋼爪,延展了船不可及之處,它是力量的象征,可以穩住一船,但又因常年居于泥沙之下,暗無天日,隱秘的力量不被人矚目,這樣隱忍的力量,只有在起航之日才被人們發覺,被抓破的泥沙兀自流血,旋即被海浪撫平,而船板上則有抖落的海底泥沙,堆積成小山,這時會過來兩個手腳麻利的船工,把山推回到海里去。
據說百年以上的生鐵錨,往往成為海怪們的坐騎,它們騎著鐵錨飛翔于海天之際,時而在海底疾飛,時而破水而出,飛向滿月里。海平面上出現的黑點,就是海怪在騎錨,已經出港的漁船遠遠望見海平面上的黑點,趕緊掉轉船頭折回岸邊。每到月圓之夜,月亮里忽有黑點,逐漸融在白光里,月色頓時為之一暗,半島的居民都抬頭往天上觀看,那就是海怪在騎錨夜游。還有傳說,說要在月光下的陰影里觀看,否則就會被海怪發現。
有這飛行愛好的海怪多數是魚精,幾千年來,鐵錨抓住漁船,使船難以行動,便隱隱有保護魚族之意,它們之間有著隱秘的默契。所以海怪騎在鐵錨上,在海岸附近的上空盤旋,然后來到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頭頂呼嘯而過,眾人紛紛低頭躲避,像一只船劃破水面,人群中也立刻分開一條道路,只有災難臨頭之時,人群才會讓步。超低空飛行的鐵錨,終于在密集而又固執的人流中掘開一條道路,鐵錨所到之處,人們互相踩踏,紛紛倒地,人們倒下的地方,便是鐵錨飛行的軌跡。
鐵錨上看不到海怪的影子,它在黑夜里遁形,無跡可尋,人們只看到生銹的鐵錨,三只彎曲的鐵爪在前,迎風而進,鐵爪朝后彎曲著,錨環在尾部,還掛著幾節鐵鏈,在疾飛中繃得筆直,看著鐵錨逐漸飛遠,變成一個黑點,人們卻沒有看清坐在錨上的海怪,只看到一個佝僂的黑影,在深靛的夜空里一閃即逝。半島的居民終夜難以入睡,想象著海怪的模樣,心中暗自驚恐。鐵錨飛走后,人群中那長條的裸露地面仍然維持原狀,沒有人敢邁進一步,因為這是鐵錨固定的飛行路線,很長的時期內,鐵錨都按此路線飛行。人們見鐵錨每天都按固定路線飛,便不再害怕鐵錨,鐵錨從補網的漁婦頭頂飛過,從海上疾行的船桅之上飛過,夜晚在窗前,也能看到鐵錨擦著屋頂飛過,老屋屋脊上的野草被鐵錨貼著根剪掉,拂曉時分,在窗口可以看到對面老屋的屋脊,那里的野草缺口多處,像缺了幾顆門牙的上顎,孤零零地橫亙在天空之下,你知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鐵錨不來時,人們反倒覺得不適,時不時抬頭仰望天空,希望鐵錨能準時出現。有些日子,海怪足不出戶,躲在水底養病,卻急壞了岸上的人們。他們停下手里的活計,日夜在窗邊張望,直到鐵錨再次出現,人們才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鐵錨,成為漁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夜空有了鐵錨做點綴,從此不再寂寞。
許多年后,別處都被踩平,鐵錨飛過的地方無人敢涉足,所以變成一條隆起的土嶺,常在暗夜里絆倒晚歸的行人,這是鐵錨飛行的固定路線,看地上的土嶺便知天上的路線。被絆倒的行人卻因此而躲過了劫難,每次有人被絆倒在地,都有鐵錨擦著他的頭頂飛過去,如果不及時倒地,他早就被擊中了。
縮帆結
縮帆結用在系帆尾的纜繩,是極易拉開的活扣,便于隨時拆解,它在正常使用時牢固無比,再大的風也無法吹動,而這牢不可破的捆縛在拆開時只需扯住繩頭輕輕一拉即可卸開,這兩種相悖的秉性完美集于一身,本身就是奇怪的事情,若說到這縮帆結的來歷,竟然是一個令人倍感唏噓的古老故事。
最早發明縮帆結的,是古代在飛龍舟上指揮海戰的將軍,那時的水軍在行船中為了牢固,常系死結固定物品,遇到急變則需抽刀砍斷繩索,俗稱為“砍繩頭”,再次固定時則換取新繩索重新捆綁,因此行軍過程中消耗繩索無數——起帆落帆的繩索,弓弩引擎的繩索,捆吊俘虜的繩索,甚至捆綁彈藥箱的繩索,都需要一一砍斷,捆綁之時,就是繩索壽終正寢的前兆,不多時,專司砍繩頭之責的兩個士兵擒刀前來,把繩結圍困在中間,自上而下俯視著,他們已經熟練于這樣的操作,可以在片刻間留下滿船斷繩,繩中粉碎的麻絮飛上他們二人的鬢邊,使這二人看上去似乎極為勞累,遠勝過作戰的士兵,到最后,他們能把繩索砍成粉末,海風吹過,繩索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省去了打掃斷繩的累贅。運送繩索的船只源源不斷地從港口運來,這支吃水極深的運繩船隊在海上緩緩前行,誰也不會想到,船中填滿的是繩子,齊整的成捆新繩,散發著桐油的辛辣,向著戰船的方向靠近,走向覆滅之路,運繩的船隊每天往返兩次,后來激增到二十次與二百次,船隊的規模也一增再增,戰船的陣仗行駛在前,后面跟著的是十倍于戰船的運繩索的貨船,國庫的銀兩源源不斷地流向東南沿海,統統換做繩索,又在士兵的刀下變成粉末。
領兵的將軍眼見國力消耗,心中惶惶不安,于是他在現有繩結的基礎上做了一系列改進,以節省繩索,他在系繩時別住一段繩頭,作為拆解之鑰,一抽即解開,他經過反復試驗,終于同時做到了牢固和易解,繩索的屬性在他手里達到了完美的統一,很長時間內,被砍落的繩索在他的夢里扭曲抽搐著,在船板上翻滾,有的一直滾下船,落到海里,這樣的夢長期困擾著他,令他在海上行進的途中醒來。應當說,他拯救了繩索,就像救出了屠刀下亂舞著的蛇群,將軍再次閉上眼睛,巨浪拍打船頭,咚咚的響聲中,他再次睡去,一夜宛如飛在云端,許多年后,他還常常想起這樣的夜晚,那是他初出茅廬時的最美好時光。
不久,他就為改進繩索而付出了代價。他哪里會想到,這樣令他頗感得意的改進,卻險些葬送他的仕途,砍斷的繩索最終需要他自己來接上。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因為縮帆結的發明,繩索的損耗幾乎不存在了,將軍親自教會了所有的士兵使用縮帆結,刀柄磨出老繭的粗笨手指在繩索間環繞,一根繩索足夠常年使用,當初負責砍繩頭的兩個士兵丟掉了戰船上的工作,被趕出了戰船,那時候將軍還年輕,并不知道帝國機器的強大反彈力,不多久,他就因為罷免士兵的差事而被貶職,一直被貶到杭州府做了參軍,后來他才知道,砍繩頭的兩個士兵背后牽扯著復雜的利益集團,盤根錯節的樹根,扎在帝國的原野上,即便碰掉一絲微不足道的氣根,就立刻會有樹葉落下來砸腦袋,或者落下花白的鳥糞,將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龐大的帝國之樹令他驚異,他在樹下走過,必須學會小心翼翼,否則一棵平靜的大樹立刻變成猙獰的樹妖,將人吞噬。這是將軍在很久以后才想明白的道理,彼時他已被樹妖吞下一半,后來的逃脫實屬僥幸,繩索事件他在以后的幾十年宦海生涯里一直警醒著他,讓他心有余悸。
只能增加其繁復,絲毫不能折損一枝一葉,包括枝葉上的鳥雀、昆蟲甚至塵埃,當他明白一切的時候,帝國的大門才再度向他敞開,他后來成了一代名將,功勛銘刻在史冊,古老帝國的海戰術在他手里迅速發展、成熟起來,這位將軍就是后來煊赫一時的名將戚繼光,他的聲譽比帝國的壽命還要長久,在今天還廣為人知,殊不知這正是尊重秩序的結果。
當倭寇再次進犯,廟堂之臣一籌莫展,將軍終于被重新起用,縮帆結在他的戰船上從未出現過,與此同時,砍繩頭的士卒由最初的兩人擴充為二十四人,并配有一正一副兩名軍官負責,而繩索的消耗迅速超過了士卒、弓箭與火藥的消耗,成為海戰的最大負擔,如果繩索的供應被切斷,海上的戰船就會不戰而敗,正如縮帆結的輕拉即解的破綻,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戚將軍因此而獲得了帝國里更多人的支持,他的聲望在下層士兵和低級軍官中與日俱增,畢竟有更多的人可以靠繩索生活,后來縮帆結在水軍中銷聲匿跡,卻流傳至民間,為窮苦漁夫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