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畝三分地
“夜色沒有以往那樣黑”
鄉村的水泥路和廉價路燈超支著夜晚
黑夜,這個不富裕也不貧窮的大劉莊
和爸媽一起走在村外的路上
路很平坦,四處是夜一樣黑的涼爽的風
這與八月的夏天有些不相稱
玉米和花生正在伸展暮色里的疲憊
父母的腰身我懂得它們的晚年之痛
今年,2012年,父母已經沒有他們的一畝三分地了
他們已經沒有力氣照顧它們
這些薄地租給了堂兄,如果在過去
每年一千五百元的租金
父母是被定性為中農還是富農?
堂兄曾經牛過
包磚廠,包小三,鬧離婚,
也差點鬧出人命
他深夜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拿著棍棒追打
幾乎一命嗚呼,二叔也為此腦淤血
至今癱瘓在床
春節過后,他又馬不停蹄地被鋸掉了一條腿
如今空蕩蕩的褲管,他在輪椅上向我微笑
他已經不會說話多年
幾年來我的父母原諒了他
文革的時候他是造反派
對我的父母他也是從來不手軟
如今那雙造反的手不停顫抖
有幾次我想上前按住他的手
“叔叔,別抖了!該安靜一會兒了……”
去鄰村,順便看看過去的年代
天熱,和父親一起騎車去三里之外的鄰村
父親屁股下的車子還算聽話
它陪伴父親的時間比我還長
它足夠與我稱兄道弟
姐夫臥病在床
多年來東方紅牌拖拉機終于顛得他腰椎間盤突出
他剛被從幾百里外的唐山醫院推出來沒多久
還好,他手里的那根石家莊牌香煙還很愜意
大姐信了宗教,經常深夜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回來的路上遇到同村的王××(真名隱去)
他與二叔同是村里出名的造反派,還是個打手
他與善良的父親也過不去
多年前他瞎了一只眼
從此吃齋念佛,如今
他的身體和路邊的楊樹葉一樣亂抖
他是否還記得
1968年的夏天
父親將他的一雙兒女從水塘中撈起
他是否還能記得
他當時正高唱造反歌將我的母親關在牲口棚里
燕山林場
當我從積重難返的中年期抬起頭來
燕山的天空,這清脆泠泠的杯盤
空曠的林場,伐木后的大地木屑紛紛
那年冬天,我來到田野深處的樹林
確切說面對的是一個個巨大的樹樁
我和父親坐在冷硬的地上,屁股咯得生疼
生銹的鋸子在嘎吱的聲響中也發出少有的亮光
鋸齒下細碎的木屑越積越多
我露出大腳趾的七十年代有了楊木死去的氣息
芬芳,溫暖
那個鋸木的黃昏,吱呀聲中驚飛的烏鵲翅羽
如雨的風聲正北方林場的上空空曠地響起
當我在矮矮的山頂,試圖調整那多年的鋸琴
動作不準,聲音失調
我想應該休息一會兒,坐在樹樁的身邊
而那年的冬天,父親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那時,罕見的大雪正從田空中斜落下來
第一次知道平原如此平坦
第一次知道平原如此平坦
剛生長的玉米也并未增加他的高度
“動車加速向前,平原加速向后”
遠處的燕山并不高大
開采過度的斷壁像極了遺漏精液的安全套
白色的墓碑在車窗外閃現
廢腳料的石碑對應一個個廉價的死者
“日子仍將繼續”
“夏夜仍將漫長”
綠色的普通快車
綠色的普通快車已經駛出京城的東郊
劣等車廂黑乎乎的旅客疲倦而健康
粗大的指節敲打著油膩膩的桌角
哐當作響的車窗又搖晃著一個秋天的早上
高大的白楊,細弱的莊稼
監管著鄉間那些幼小的動物
秋陽中閃亮的立體畫面在車窗中破碎
馬車緩緩行駛在京郊大片的葡萄園
秋風中那個中年男人還能站立多久
三十歲的身體發出銹蝕的聲響
鄉間墓群急速地成為這個明媚早晨的陰影
塵埃中干化的漿果和霉味的落葉
曾經承受著怎樣的墜落和失重的掙扎
等待下車的民工狠吸著劣質旱煙
緊緊攥在手中的塞滿行李的尿素袋子
還留有夏天里充滿鹽堿味道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