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平陽兄我沒有十分的把握,因為他近幾年在國內文學界聲名遠播,影響力日漸擴大,能不能采訪得到,我心里一直在打問號。常在報刊讀他作品,卻未謀過一面,甚至連他手機號也沒有,去和他對話,是不是有點魯莽?
無巧不成書。我有一結交多年的老朋友和他既是老鄉又是哥們兒,經過他一番熱心地牽線搭橋,我很快發去了采訪提綱。富有戲劇性的是,我估摸2013年元旦能獲得的訪談內容,某一次去短信催問時,才知中間出了差錯,平陽兄短信回復,他一直未收到我發去的采訪提綱。而據我所知,那段時間,他諸事纏身,卻忙中偷閑地在深圳參加一個詩歌節。臨近2013年元月中旬,我實在等不急,再次撥通了他的電話,表明了自己意圖。時隔兩天,在平陽兄不怎么會使用電腦的情況下,這次很快讓助手發來訪談內容。至此,我懸了兩個月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
因為聽不少文學界朋友說起平陽兄的這好那好,所以,我更愿意選擇平陽兄這樣的人作為訪談對象。我相信,他的人品和文品是可以等同劃一的。
在故鄉,就是在現場
王琪:平陽兄你好!作為《延河》下半月編輯,有幸和你進行一次交流。我最早讀你的詩歌,追溯起來,應該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是一份新生代詩歌大展的報紙上??梢哉f,你出道很早了,能簡單談談你當年受什么影響,開始提筆創作的嗎?
雷平陽:我的創作從1980年代就開始了,始于夢幻的大學校園,且就在《詩刊》《飛天·大學生詩苑》《青春》以及云南的一些報刊上發表了一些詩作。到現在,創作時間已有三十年左右。當時之所以寫,大潮流的影響是重要的原因,身邊到處都是詩人作家,不寫是很難的。至于寫作的審美范本,主要是古詩詞、朦朧詩和云南的紅土派,當然還有老家的唱書和民歌。歐美和南美的詩人所提供的營養,則是后來才出現的。
王琪:那你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是怎樣一種情形呢?
雷平陽:14歲的時候,在昭通市一中上高中一。第一次離開村莊到外面開始集體生活。但集體主義中有太多的孤單。
青年時代,是在昭通鹽津縣委會和昆明的一家建筑企業度過,到38歲時調昆明市文聯工作為止。就像現在我的寫作屬于業余性質一樣,在那兩個單位,我的工作是秘書和企業宣傳干部,寫得最多的不是詩歌或散文,而是空得不著邊際的形形色色的公文。內心供奉著一尊文學之神,筆底卻全是紙老虎。人格分裂也好,糾結掙扎也好,反正那些年月為稻粱謀,我所背負的文字的十字架其實是一個十字路口,無從選擇,只能聽任煎熬。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至今仍然認為,那些時光是我的黃金歲月。特別是在云南建工集團工作的那13年,借到建筑工地采訪之機,我到過了云南無數的小地方,也深刻地體認到了底層人民的悲慘命運。讓我念念不忘的還有那兒樸素而溫暖的人事關系,沒有那么多的偽善與嫉恨,人心都是肉長的,彼此之間像一家人似的。給我的感覺,所謂仁、義、禮、智、信之類,建筑工地上,工棚里,還存在著。
王琪: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從歐家營、昭通、再到昆明,故鄉無可避免地為你的創作打上深深的烙印,好像從沒有離開過家鄉,你覺得故鄉在你創作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雷平陽:海德格爾所說返鄉,其實并不是返回某個具體的故鄉。類似的說法,佩索阿也有過,在他們手邊,故鄉其實是世界的心臟,是哲學的、美學的、文學的、藝術學的乃至任何學科的終極之地。它可能不是我們的出生地,卻肯定是我們的葬身地、埋魂處。也就是說,在我看來,“歸鄉”乃是文學的母題,在故鄉,就是在現場。
王琪:是的,可以看出,你有濃烈的鄉愁情結,會不會認為現在過著的城市生活,是對故土的一種背叛?
雷平陽:背叛?言重了。如果鄉愁只是局限于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用它入詩,在目前這個消滅故鄉的時代,那是可笑的。而且,據我所知,現在的“故鄉生活”與“城市生活”,似乎都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都是喪家之犬,終歸無處還鄉。
原生的血液是作品的生命能力
王琪:在你寫云南的神靈、巫蠱、山川、異族中,處處充滿了鄉愁、親情、悲憫和痛惜。你也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說過:販賣鄉愁。坦率地說,這些是不是你寫作制勝的法寶或者說客觀上令作品討巧的因素?
雷平陽:沒有討巧的意思。事實上這是一場動用個人心中的山川河流、神靈鬼怪與見佛殺佛的工業文明之間的戰斗。現在,談故鄉和鄉愁就像談論死去的親人,寫故鄉和鄉愁,要么是寫討戰檄文,要么就是寫投降書,刺刀見紅。
你也來自鄉村,但不一定知道并理解云南的文化多元性對大一統具有怎樣的意義。建筑變成大暴力,河山變成陳列文化木乃伊的博物館,這多么像末日之景??!
王琪:從你的作品看得出,你非常迷戀云南,作品中也處處能體現出熱愛大地的悲憫情懷,它是與生俱來的嗎?
雷平陽: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我有過孤獨而又自由的鄉間童年生活。群山、河流、田野曾是我的游蕩之所,其間的生死枯榮,早已浸潤在我的生命中。至于寫云南,并不是簡單的云南夢,它是我筆下的原野,我一廂情愿地想用此原野反對顛覆一切的工業文明。癡人說夢,螳螂擋車,但我必須如此。
王琪:大家所知道的你的“云南血統”,是如何體現在作品里?
雷平陽:血液流淌在血管里。稍微需要說明的是,原生的血液是作品的生命能力,但我們必須具有現代性的文化觀,并用它審視和審判你所面對的“題材”,為作品輸血,輸入強大的文化靈魂和現代美學,唯其如此,“云南血統”才有意義。
王琪:我曾看到大量關于“昭通文學現象”的報道,平陽兄作為昭通作家群里的杰出代表,怎么看待這種現象?
雷平陽:地域性的文學團體的生成,有形形色色的原因,它與拉美文學爆炸、垮掉的一代知識分子寫作等等類似寫作集團的形成存在著很大的區別,前者有地理性和政治性,后者則以文學觀和美學追求為標準?!罢淹ㄎ膶W現象”的濫觴,與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全國性文學熱潮有很大的關系,無非是更多的地方偃旗息鼓或寫作隊伍呈散兵游勇狀態了,昭通的一批寫作者卻苦苦地支撐下來了,還頑強地寫著,而當這種寫作具有了一定的高度和影響力,它便有了“報道”的價值,亦有了飾美“昭通”的意義。我們應該清楚,這個團隊,它的“報道”價值高于文學價值,因為凡是被納入團隊者,寫作的方向、目的、意義千差萬別,甚至沒有形成一定的具有統領性質的文學精神和美學追求。所以,它的“現象學”意義更多的并不站在文學這一邊。全國其他地區的文學團體亦如此。
王琪:對于寫作,那最初的指向與現在的道路是否重合,最終的理想狀態又是什么?
雷平陽:少年作文,一腔熱血;至今仍然不停地書寫,或虛無,或悲憤。
在寫作的路子上,“最初”與“現在”,書寫的對象、內在的視角、審美向度倒也沒有天壤之別,只是在方法論方面,以前吞棗或鯨飲,左右徘徊,心力都用在了雜技之上,如黑夜中狂癲的舞者,后來趨于平樸自然,抱守真誠的詩歌精神,敘事抒情,泊來訪古,盡可能地對詩不對拔。
至于“最終”,老僧笑指風濤險,坐看江山不出門。
王琪:你以為,寫作最大的意義是什么?
雷平陽:寫作意義,有詩言志,有為天地立心說,中國古代之說都普遍強調永恒性和普世觀。
現在,寫作像一根牛鞭,被放在了工商文明的酒壇子里泡著。很多人之所以寫,目的就在于把寫出的東西拿給孔子、荷馬、李白看,拿給釋迦牟尼、耶穌和安拉看,拿給諾貝爾、魯迅和茅盾看,拿給宣傳部長、文聯主席和銀行行長看,或者干脆只拿給電影電視的導演和離退休的老人看。很多莊嚴的東西變成了“媚莊嚴”或被徹底抽空,兩級之上矗立著的都是財神廟或牌坊。
我不奢求,只想寫出在這個時代的個人的命運感,或我所等待的并不存在的救贖。
現場寫作的文字,
都帶著自己的血紅和體溫
王琪:“我是一個清潔工,一直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掃生活的灰塵”,這是你七八年前寫的詩句,現在讀起來依然感人心懷,你是如何在作品中,表達這種情感體驗與生活積累的?
雷平陽:生活和寫作,情感體驗的產生和呈現,最重要的元素就是真誠、坦誠。偽飾過的情感,在生活中和寫作中,都有偽善之嫌。至于生活積累,我在意的就是讓自己活在現場,在現場寫作,所謂從閱歷中來,讓文字都帶著自己的血紅和體溫。
王琪:我留意到有人評價你的詩文,說是有些“偏執、狹隘”,你自己怎么判定?
雷平陽:“偏執、狹隘”,出自我的詩歌《親人》,我用來強調我對親人的愛,對故鄉的愛。有詩歌同仁用了評價我的寫作向度,內心也是充滿善意的,并且多數意在強調,寫作中需要一種向下、向小、向真的審美力量和道德立場,假大空、大而無當、宏大敘事的偽傳統可以休矣。
王琪:你認為在詩歌創作中,技巧和修辭這些東西重要嗎?
雷平陽:巧奪天工。但“巧”之難,難于上青天。大巧若拙。有時候,技巧和修辭一如神賜,非人力可逮,我信奉的是那些自然呈現的,而非模具,雕刻無效。“撫琴弄操,欲令眾山皆響”,一部史詩,能達到這種境界者寥寥無幾。
王琪:在你的創作中,遇到過類似障礙或瓶頸問題嗎?你又是怎么克服的?能用一句話評判一下,你作品的優缺點都在哪里呢?
雷平陽:最大的障礙在于很難將自己的故事和想法當成別人的來寫,而這置換又太重要。
我覺得自己的詩歌的缺點即自己的優點:簡單,直接。
王琪:在你出版或發表的所有作品中,你認為自己迄今最滿意的,是哪部(篇)作品?
雷平陽:詩集和散文集出過十多部,說不出自己偏愛誰。安徽教育出版社即將出版的散文集《黃昏記》及之前的詩集《云南記》相對滿意吧。
王琪:對了,說到《云南記》,就這本集子,能再多講幾句嗎?
雷平陽:《云南記》早過去了。再說我始終覺得,盡管思想力、審美愿望的達成頗費心力,但詩歌寫作也不是什么體力活,寫了三十年,逐漸日常化了。
王琪:你出版過十幾部作品集,而且獲得云南省政府獎一等獎、《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眾多獎項,你覺得這些榮譽屬于偶然性,還是必然的?
雷平陽:以詩歌的方式獲獎是件快樂的事,但也大可不必終身倚重。我將獲獎視為偶然,因為我不追逐也不拒絕。
堅持在黑夜里練習長跑
王琪:一個作家或詩人在這個偉大的時代、這個紛繁的社會,最大的貢獻在哪里?擔當些什么?
雷平陽:道德審判與現實批判,無論在怎樣的時代,都是詩人與現實生活直接面對的基本方式,其意義在于修正和廊清,也在于警醒。所謂詩人的擔當,一是內審與自我完善,二是在流亡的路上仍然泣血吶喊,為真理而歌,三是悲天憫人,良心沛然。
王琪:你的作品大多描寫微小事物的,比如山林草木,蜘蛛烏鴉等等,這與一個人的精神地理是否有關?
雷平陽:命無大小,草木與人同等。這不是個人的精神地理,而是世界觀。
王琪:據我了解,你平時很少接觸網絡,是刻意保持距離、保持警惕,為了讓內心平和、安心創作嗎?
雷平陽:僅僅因為我不喜歡電腦,而手寫又讓我倍感溫暖,讓我感到漢字是活著的。
王琪:在我印象里,你是一個安靜寫作的人,但聽說你喝起酒來,怎么就不“安靜”了呢?
雷平陽:與好友三五,安靜地喝酒是不可思議的。我的理解,酒里面存在著另一個我,他長期被關押在太平間里,得讓他活過來,得到應有的自由。
王琪:你認為你的才華來自哪里?是天賦還是后天努力?
雷平陽:我一直在黑夜里練習長跑,天賦約等于零,只是寫的時間長了,近三十年來傻乎乎地盯著一件事情做,多多少少也就養成了一些個體的敏感性和審美方法,當然也就產生了個人的文學館。
飛跑的時代,有耐心即可
王琪:聽圈內人講,你可是一個講段子的高手,哈哈。可為什么不把這個長處發揮在寫小說上?當然你寫過為數不多的小說,以后會轉向小說創作嗎?
雷平陽:以前寫過小說,受不了絮絮叨叨的情節推進,后來沒寫了。什么時候有興趣了,也會寫寫。
王琪:我在2012年7月份《文藝報》上讀到一篇文章《雷平陽的字》,是王祥夫老師寫你的,很喜歡。其實,在此之前,就有西安朋友說你練起了書法,這么說,你又多了一個書法家的身份,你把它僅僅作為業余愛好,還是希望日后在書法上有所造詣?
雷平陽:我不練書法,二十多年來,我在睡前一直堅持用毛筆抄詩經、李白、王維、杜甫、蘇軾等等。時間久了,有朋友說是書法。我不奢望在書法上有所謂的造詣,倒是想一直抄寫下去,有性情,是活著的線條,是血肉做成的字,而不是裝裱店里令人作嘔的“寧靜致遠”、“天道酬勤”、“厚德載物”等等之流。
王琪:你目前的生活、工作狀態是什么樣的?能透露一下嗎?
雷平陽:我一直是個編輯,業余寫手,所以生活的主旋律還是上班。前些天,被一個朋友抓了去一個酒吧,吧主知道我得過魯獎,叫了一幫人就想來揍我,說他討厭體制內的專業作家。我不知道他為何討厭,是什么深仇大恨讓他如此失態。所以我這種寫作者是兩不靠,到民間要挨揍,在單位卻又是雜役。
王琪:《延河》下半月一直倡導的是綠色、青春、探索,就你個人理解,認為目前更為年輕的寫作者要寫好一篇散文或一首詩,就你多年寫作經驗來看,需要他們具備什么素養?
雷平陽:飛跑的時代,有耐心即可。
王琪:最后,允許我代表編輯部同仁和讀者,向你致意,衷心祝愿你新的一年生活安康、創作豐收!
雷平陽:謝謝!也祝福各位!
和平陽兄的對話是愉快的,但我們談論的似乎不是詩歌、散文,也并非他的文學觀、世界觀,他的成長經歷、日常瑣碎等等,而是關乎他生命意識、大地情懷和人類內心世界的一次不斷發掘。
其實平陽兄是不善言談的,他是個堅持用作品說話的人。他不喜歡不著邊際地滔滔不絕,有些問題僅點到為止。所以,我以為,他本質上一定是個率真、淳樸的詩人。
結束訪談已臨近新春,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人們匆忙的身影,在車站、機場、碼頭,踏上歸鄉之路的人流露出的是期待與渴望的眼神。家,就在前方,最明亮的那只燈盞,一定是指引著你、為你而照亮的精神的長明燈!
欄目責編 閻安 馬慧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