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喜歡攜著孩子,去向一朵詩微笑。
“我相信你,我的靈魂,你是我的另一半,我不會貶損你,
也決不會讓別人貶損你。
我們懶懶地躺在草地上,我解開了你上衣的第一粒紐扣,
不想有言語,不想有音樂或節奏,不想有任何習俗或訓導,
不想有任何其它的東西,
讓我沉醉在這片寂靜中,沉醉在你銅管樂一般渾厚的嗓音中。”
([美]惠特曼《自我之歌》)
不能想像,世界上有哪一片大陸會比年青的惠特曼更遼闊。在他那里,群山聳立,河川奔流,大路箭一樣射向遠方。在他那里,所有動植物都因為人跡的出現而充滿生氣,既有急蹄、巨翮、強壯的枝柯,自然也有知更的啼唱,紫羅蘭的芳馥,繁密的草葉在愛撫間變得碧綠和溫柔。
喜歡這樣的向內的文字,溫和,真誠,赤裸著激情著,將熾熱撒野在夜的黑里,無言無語,瘋狂,燃燒。
我相信這些文字勢必來自另一些個專注而瘋狂的心靈,因其坦蕩天真,而無礙于時空的堅硬——此刻,那些遠方的詩意蕩漾而來,灼熱撲面,令人窘迫了呼吸……
二戰之后,阿多諾曾在《棱鏡:文化批判與社會》中痛陳“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但勇敢的詩人葉夫圖申科在《提前撰寫的自傳》中這樣表述:“在俄國,所有暴君都把詩人看作死敵。他們恐懼普希金,在萊蒙托夫面前發抖,害怕涅克拉索夫——正是他,在一首詩中寫道:‘你可以不做詩人,但必須做一個公民!’……我在斯大林死前一直躲在抒情詩領域,但現在我要離開這個避難所了。我覺得沒有權利再去開墾內心詩這種日本式的園地。當周圍的人都抬不起頭來時,談論自然、女人和內心的呻吟,在我看來這不道德。”于是他一方面采用蘇聯早期革命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和葉賽寧粗野而毫無詩意的語言,一方面又恢復在斯大林時代拋棄的戀愛詩和抒情詩傳統,他以長詩《娘子谷》(1961年)悼念被納粹屠殺的34000名烏克蘭猶太人,對反猶主義進行抗議。這正是自“十二月黨人”以來開創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傳統。這個傳統,深刻地反映在俄羅斯文學的行進途中——
多少人讀普希金,望不見他那黑暗的底部,卻又同時感受到從谷底升騰起來的霧氣,因為他真誠,真誠是藝術的靈魂。普希金,這個“天性可親可愛的人”,“他誠心誠意愿意向每一個他覺得是‘人’的人伸手的……他內心有著許多赤子似的和善、溫良和柔順的成分”(別林斯基),要“用詩歌喚起人們善良的感情”,但正是這個在任何感情中,永遠有一些特別高貴的、溫和的、柔情的、馥郁的、優雅的東西的普希金,在“十二月黨人”起義間他的朋友遭絞殺后,尼古拉一世試探他:“假如十二月你在彼得堡,會在哪里?”詩人嚴肅道:“在造反者行列中,陛下。”普希金因而被俄國進步文人稱作“俄國詩歌的太陽”。
但,我們熱愛那些自我燃燒的偉美靈魂更甚于太陽,并因為他們莊嚴、熱烈而慷慨的照臨而常懷感激。
我們是在歷史書里,認識了詩人梁啟超。這個在中國近代史中難以逾越的高峰人物,以其遒勁偉美的創造力量、超越奇美的藝術思想、豐華精美的韻調辭采,形成了中國悠久的詩史上風格絕殊的新形態的詩美與難望其項的偉岸靈魂;而其前無古人的崇高優美的革命感情,其與底層兄弟握緊鎖鏈躺入血泊的犧牲精神,其以天下蒼生平民被侮辱被損害的命運為己任的遒勁頑強,至今難以有人追隨企及。他是不屈的抵抗者、解放者、精神的引領者與天下職任的擔當者。其《東歸感懷》,至今讀之令人熱血賁張:
“極目中原幕色深,蹉跎負盡百年心。
那將涕淚三千斛,換得頭顱十萬金。
鵑拜故林魂寂寞,鶴歸華表氣蕭森。
恩仇稠疊盈懷抱,撫髀空為梁父吟。”
我們是在政治生活中,認識了詩人哈維爾。1989年,米蘭·昆德拉在祝賀作家哈維爾當選捷克總統時寫道:“他可以做其它事(例如寫劇本或詩),可以避開自己的命運——但他做不到。無疑,因為存在一種比他本人更有力的東西,這東西在他之外卻將他牢牢抓住,這便是他稱為‘責任’的那種東西。”(《永遠的劇場詩人》)
這是有關良知的藝術。所謂藝術,只有在最廣闊的生命范圍內找到了自己的責任、服務對象和價值對立面,才會誕生深刻的主題——人的命運,否則她在精神上即不會受孕,即只會停留在手藝階段。
由此,我猜想,英雄的靈魂是由愛和意志所構成。正如那位詩哲張曉風所說的:戰爭中,他們殘暴地貪婪著,嫉妒著,他們的言辭有如隱藏的刀鋒正渴于仗血。那么,來吧,讓我們帶著靈魂燃燒的熱忱與擔當歷史職任的果敢,站在歷史紛爭的不歡之心的中間,讓我們帶著青春靈魂燃燒的熱忱與擔當歷史職任的果敢,以愛全人類的溫和的眼睛落在他們身上,有如黃昏的柔靄淹沒那日間的爭擾,讓他們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因而彼此相愛吧!
相愛!
——喜歡這溫暖的情愫,在這昧昧昏睡的夜里,只這一抹輕柔的溫暖,讓人突然賁紅了臉頰……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紅爐”,看見了看見了,這小小的幸福!就是這粗糙的新酒,這敦厚的泥爐,最是濃情蜜意——天色漸晚,親愛的朋友,能來陪我坐坐這寂寞的冷夜嗎?可愛的樂天詩人,平易的文字,多了幾分輕俏呢。
相較于外國詩人鐘情于以詩啟事的風習,中國古典的詩人更愿意在詩中表達這柔軟。
“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男兒也有不舍的婉轉流連,有許多話不及多言,不便多言,簡約如詩,便成了詩人情愫最合宜的寄托;美麗如詩,也便成就了最繾綣的古典詩人。“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那些清澈明亮的江水,仿佛化身為思人的流動的眼波;而一路上團簇糾結的山巒,也似乎是她蹙攢的眉峰了。深厚情愫之下,萬水千山皆是情。
不能想象,如果沒有詩,我們的古代的男性公民如何挺立他們被整飭家國的責任包裹得僵硬的身軀與這一維價值下必然有所頹敗的內心,不妨斷想,“興觀群怨”的中國詩歌傳統,恐怕多半是封建男性不能承受現實的別一種生存姿態的結果。《齊人有一妻一妾》,譏諷的是封建男性的妾婦人格,但這沉重的譏諷,也同時封閉了男性柔弱一面伸張的可能,這一面,既然不允許在現實中呈現,那么,唯有詩歌,可以竊竊私語,于是,仕途功利中的“人”,在與詩歌相愛后,成為了天然之人、天真之人、天人合一的人,這是詩給以人的生存之道,這也是詩得以存在的必然之道,“憤怒出詩人”(恩格斯),其言如斯。
于是有屈原《天問》——這被譽為“千古萬古至奇之作”,是起伏跌宕、錯落有致的情殤;是一氣呵成、蕩氣回腸的吶喊,是智者的思念,是有情人的悲鳴,是真性情的仰天長嘯,一氣對天、對地、對自然、對社會、對歷史、對人生提出一百七十余個問題。世人皆從中尋覓他淵博的知識,真摯的情懷,多舛的命運;我卻懷著對苦難的探尋,渴慕觸摸他“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與這一長串疑問的矛盾。“厥嚴不逢,帝何求?!”(楚國的江河日下已經難以挽回了,我對上天還能再要求什么呢?)屈原對祭祀巫術在保佑楚國的作用問題上,已經徹底地喪失了信心。鐘情如屈原,能忍之乎?不忍,則以詩問天矣。
于是有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是太白棄世而去的宣言,是身體與心志向自然的靠近,夢的流浪,向著詩行,更行更遠更深。
于是有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激蕩的感情,雄壯的氣勢,但“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里仍難掩“夢”的空虛與出夢的掙扎,積極入世但年已半百仍功業無成的感慨唏噓而出。詩在這里成為一個溫婉的中介,將現世不得志的詩人介入自然的懷抱。
更無需多言中國眾多的山水田園詩人了罷。
于是林賢治有文言曰:“看風景,就是看靈魂”,詩,在古人與自然天際之間所形成的橋接,架構了一種極富中國特色的“精神”的物質性,這是古典中國有別于現代性中國的一個標志性存在。
我們無法用科學來解釋詩人的這種“返物性”。“物”,在初民那里,起源于一種實用性的需求,但中國古典的詩人們,卻以詩將這種“用”化作了“無用”,成為了奇特的精神性的存在,從而達成了物性與非物性的辯證統一。
這種天與人的合一景象很像是人與故鄉之間的依附關系,但其與“故鄉”的文化意義不同在于,“故鄉”是一個人精神性的母體,是個體生命的表征,是今生今世的證據,“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韓少功)。
而“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余虹亦曾以“歸家”的隱喻概括尼采、海德格爾和福柯“逃離”現代世界、“回歸”本真世界的基本思路與旨趣,在考究三位思想家借助古代希臘的想像和藝術的啟示而在“現代性批判”、“思想史反思”以及“本真家園之構想”上的異同時,提出以權力關系和自由關系為核心的“生存關系論”,強調關注“生存關系之正當性”的問題(“歸家”的象征性意義)對克服現代性危機的重要性。
恍然突醒:歸家,回歸精神的家園,這才是“詩情”的真義。詩,是詩人靈魂的寄居,是柔軟的內心的依靠,因而這詩情非“赤誠”二字不可括,這是詩在生命本源意義上給予俗常人生的震撼;而詩的簡約的創作形式,更易直捷表達內心原始的沖動與狂野的渴慕。詩,是詩人的另一個故鄉;詩的情愫,是心的歸家。
以詩歸家,即是“相愛”,在一個人與另一個之間,在人與被稱作“物”的他者之間。
夜正沉醉,那一朵久藏心底的詩花重新回來,溫暖綻放——
“當你老去,發鬢斑白,睡意漸濃,
倦倚著壁爐瞌睡。
取出這本詩集,
然后,輕輕地讀,追憶那雙溫柔的眼神。
你的眼神,曾經,那樣深——
深不見底。
多少人,追慕過你,當你楚楚動人,
他們如此癡迷你的美貌,真心,或者假意。
唯有一人,偏愛你圣潔的靈魂;
愛你滄桑的臉龐。
他會蹲在火爐旁,略帶些憂傷,
輕聲向你敘說,那些褪了色的愛情呵!
或在頭頂的山間徘徊,
或在漫天的繁星里藏身。”
([英]杜芝《當你老了》)
時空的間隔在那一刻錯亂破裂,那些溫暖的熱愛洶涌而來,淚水靜靜恣肆……親愛的孩子,你是否能感到那來自久遠時空的堅韌恒久的熱力,你是否能承接了這愛的熱力,從而更緊地握住媽媽的手,握住那些渴望被愛的手?
那些滾燙內心的情愫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