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鏡花緣》中探李汝珍的女性價值觀

蘇振杰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 723001)

女性在人類歷史發展的原始階段,有人稱為 “女神時代”。禹燕在《女性人類學》中談到:“女神時代,女性是神。她在農耕勞動中,她感到了存在的自由,于是她愉快地歌唱,在制作陶器時,她感到了自由,于是她愉快地舞蹈,在管理民族時,她感到了存在的自由,于是她暢快地歡笑?！雹匐m然那個時代沒有文學,但女神的美和價值像太陽、空氣、水一樣無處不在,不能缺少。然而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剩余產品的大量出現,生產關系中的階級開始分化,人性中膨脹的占有欲肆意擴張?！芭瘛痹谀袡嘀兄饾u變為了“女奴”。她們不再行吟歌唱。男子們可以“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迸宰陨韮r值的體現,被禁錮成自我禁錮,成為一種獨特的命運范式——“女為悅己者容”。被欣賞、被追求、被占有,成為一種性別“自覺”,然后忠誠的作為“賤內”、“糟糠” 附屬于男人的身旁。于是大多數文學作品中的此類女性形象便涌現出來,如 《長恨歌》中楊玉環的形象。但是在這里筆者將另辟蹊徑,繞開時代對女性價值的主流認識,談談在封建社會這樣一個男權社會中的另類女性意識。這就是李汝珍 《鏡花緣》中的女性價值觀。

一、簡介李汝珍和《鏡花緣》

李汝珍(約1763—約1830年),男,字松石,號松石道人。漢族,直隸大興人(今屬北京市),所以人稱“北平子”,博學多才,精通文學、音韻等,留存現世最出名的作品就是 《鏡花緣》。

《鏡花緣》是李汝珍花了10年心血才完成的,是他晚年的作品,原擬寫200回,結果只完成100回。前50回寫秀才唐敖和林之洋、多九公三人出海游歷各國及唐小山尋父的故事:百花仙子在王母娘娘壽宴上得罪了嫦娥仙子,與其立誓說:“如果百花再不應開放的季節里開放,則甘愿墜入凡間,受一世劫難。”②后來心月狐要下凡時,嫦娥特地告訴她,要讓百花齊放,以顯威名。心月狐投胎成為武則天。再往后,女皇武則天在嚴冬乘醉下詔要百花齊放,當時百花仙子不在洞府,眾花神不敢違抗詔令,只得按期開放。因此,百花仙子同99位花神被罰,貶到人世間。百花仙子托生為秀才唐敖之女唐小山。唐敖仕途不利,產生隱遁之志,拋妻別子跟隨妻兄林之洋到海外經商游覽。他們路經幾十個國家,見識許多奇風異俗、奇人異事、野草仙花、野島怪獸,并且結識了由花仙轉世的十幾名德才兼備、美貌妙齡的女子。唐小山跟著林之洋尋父,直到小蓬萊山。遵父命改名唐閨臣,上船回國應考。后50回著重表現眾女子的才華。武則天開科考試,錄取100名才女。她們多次舉行慶賀宴會,并表演了書、畫、琴、棋,賦詩、音韻、醫卜、算法,各種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球、斗草、提壺種種面戲之類,盡歡而散。唐閨臣二次去小蓬萊尋父未返。最后則寫到徐敬業、駱賓王等人的兒子,起兵討武,在仙人的幫助下,他們打敗了武氏軍隊設下的酒色財氣四大迷魂陣,從而中宗繼位。

《鏡花緣》是清代作家李汝珍潛心創作的一部奇書。全書以唐敖等人游歷海外各國,盡覽奇風異俗、奇人異事和百名花神托生才女參加女試等故事為主線,描述了神奇的海外世界,講說了涉及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燈謎等內容的百科知識,并在敘述中表達對社會丑惡現象的諷刺與批判,提出自己天真的社會理想,尤其是在婦女問題上的民主主義傾向。作者宣揚女子才學,伸張女權,提出女性問題。他批評社會的丑惡面,也以描寫游歷諸國的見聞,呈現了人性的詼諧及諷刺,非常具有社會及教育價值。作者在小說中“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己”,以其神幻詼諧的創作手法奇妙地勾畫出一幅絢麗斑斕的天輪彩圖。作者以幻筆對奇異國度進行描述,借以展開廣泛的社會批判,構建了自己的理想世界。在這一理想世界中,由諸多才女所構建的 “女兒國”是最能表現作者核心思想的群體,“女兒國”顛覆性的意象,將作者的女性觀表現得淋漓盡致。本文擬從兩個方面對作者的女性價值觀作簡要分析。

二、《鏡花緣》中李汝珍的進步女性價值觀

1、顛覆傳統,字里行間否定“女子無才便是德”

在封建社會中,對女子的約束不僅僅是身體的禁足,同時還有頭腦的禁錮。有人可能說,這不正確,因為她們也看書。是的,她們看書,但看的是 《女則》、《女戒》 等關于“三綱五?！钡呐聲?這些書籍會更加禁錮她們的思想,于是她們越是看書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規規矩矩的作好“大家閨秀”。如同最近熱播的電視劇 《甄環傳》中二號女主角沈眉莊(惠貴人)在進宮之前,母親曾試探的問:“若是皇上問你讀過什么書呢?”惠貴人當時毫不猶豫的回答道:“《詩經》、《孟子》、《左傳》 ……”。母親立刻打斷,并進行了溫婉的提醒:“錯了!皇上今天是選秀女,充實他自己的后宮,繁衍子嗣,不是考狀元,問文學的?！币晃慌淘谂赃呉擦⒖萄a充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于是在選秀之日,當皇太后問 “可曾讀過什么書?”,沈眉莊老老實實的按照母親的囑咐答道:“臣女愚鈍?？催^ 《女則》與 《女訓》。略識得幾個字?！?皇上在一邊又問 “這兩本書都是講究女德的,不錯!讀過《四書》么?”沈眉莊答道:“臣女不曾讀過?！庇谑腔屎笳f:“女兒家多以針線女工為主,你能識字就很好。記下名字留用?！睆倪@部以清朝為背景的電視劇中,我們更能直接的感受到,封建社會中對女子選擇的“標準”,當然,這是赤裸裸的頭腦禁錮。

但是在李汝珍所著的《鏡花緣》中,一反常態,在他的文章里女性是自由的。她們的活動不受門第的限制,不受封建禮教的限制。她們可以開懷的在一起飲酒、彈琴、猜燈謎。而且最主要的活動是讀書 (讀的是四書五經等書)、作詩。而且一百多位女性,讀書的目的不是用來取悅男子,而是像男人們一樣,赴京趕考。她們要從政,而不是平淡的做個相夫教子的小女子。作者能如此描繪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很明顯,在他心里女人已經不再是“無才便是德”。毋庸置疑,這一思想本身,在那樣一個社會背景下就是一種進步的女性觀。

2、對男權社會進行了質疑,對女權進行了肯定

從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中國進入了封建制社會,也就是男權社會。在男權社會中,執政的、參與政治活動的人幾乎百分之一百是男性。這種社會狀況一直延續到作者生活的年代——清朝。男權下,整個社會的發展如何,我們暫且不論。眾所周知,在男性執政的近兩千年的歷史長鏈中,只有唐朝時代的武則天,這一出色的女政客曾一度把這條鐵鏈打斷。女性真正從后院走到前庭,當屬第一次。而 《鏡花緣》的社會背景正是以武則天執政時期為其背景,足以見得,作者并不反對女性參政。

而且,我們還應該看到,作者不但不反對,而且對女性執政進行了肯定。何以見得呢?因為作者在作品中還用贊賞的口吻描繪了一個海外奇國——女兒國。在這個女兒國中,傳統社會中的男女地位、家庭生活完全被顛倒了,“這里有男有女,也是男女配合,跟我們一樣。跟我們不同的是,他們男子穿著衣裙,打扮成婦人模樣,管理內事;婦人穿靴戴帽,同男子打扮一般,管理外事?！雹墼谶@個國度里,女性作了國王、大臣,成為國家的統治者,而男性只能充當宮娥、嬪妃、妻妾等原來為女性所扮演的受壓迫、受蹂躪的角色,飽嘗歷來女性所受摧殘之苦,兩性在現實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剛好相反,儼然是一個徹底的以女性為中心的“女權社會”。而且當林之洋一行到達女兒國時,也未能幸免,入鄉隨俗被裝扮成女人的模樣?！皬膶ε畠簢拿枋鲋?作者既展現了女性在承擔男性角色和工作時所展現出來的智慧和才能,從而說明女子的智慧、才能都不弱于男子,女人和男人可擁有同樣的社會地位和角色義務的同時,也借這個國度中男性的遭遇,淋漓盡致地反映了現實社會中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生動形象地控訴了封建社會壓迫、摧殘婦女的不仁道和不合理,從而對現實社會中的惡劣風氣進行尖銳的諷刺和批判?！雹?/p>

三、《鏡花緣》中顯現的李汝珍女性價值觀的狹隘性

《鏡花緣》是清代小說家李汝珍的代表作品,李汝珍花了10年心血才完成的?！剁R花緣》一書征引浩博,學問涉及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燈謎等。在小說中“論學說藝,數典談經”,同時還包含了新穎先進的女性價值觀思想和新奇的想象,在我國小說史上占據一席之地。文本中透露的李汝珍先進的前衛的女性價值觀,固然要加以肯定。但是我們也要注意到,李汝珍畢竟生活在封建社會的清朝,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生活環境依然是以男權主義為主。那么身為男子的他能夠正視女性社會地位,但是不能夠抵抗男子社會中的性別認知。因此,在文本的字里行間依然依稀可見李汝珍女性價值觀的狹隘性。我們從兩點進行說明。

1、集才、色、情于一身的性別理想

作品中以唐小山為首的百名才女本為天仙下凡,個個貌美如花,柔情似水,而又才華橫溢,集中了當時男性文人期待中的全部女性優點,也表達出時代女性最高的性別期許。在這一點上,《鏡花緣》中的才女們無疑是全面符合標準的。她們本為花神的化身,貌美如花,自不待言。如百花仙子唐小山“將產時異香滿屋”,“三月之中,時刻變換,竟有百種香氣”,長大后,美貌端莊。而且她們個個都有著豐富深廣的情感世界:或于嬉戲游玩中相互謙讓,共享姊妹和諧;或于危難緊急關頭互相救助,同舟共濟;或為孝親而歷盡艱辛;或為江山社稷而赴湯蹈火。這種種友情、親情、豪情;已超越了單一的兒女私情。在這里,我們認識到作為男子的李汝珍可能在自己也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描繪了男性心中女性形象,所以他依然沒有完全突破男女平等的牢籠。

2、男性話語下提倡男女平等的思想受阻撓

在整個文本中,到處充滿了女性的身影,可以說,《鏡花緣》 本身就給我們呈現了一個生動形象 “女兒國”。因此我們能強烈的感受到作者先進的女性意識,但是作者本人并不是一個能切實履行女性價值觀的人。其原因是受制于當時的社會環境,畢竟在作者生活的那個年代,話語權依然屬于男性。

因此李汝珍在小說的開篇就述說了他品鑒女子的標準是儒家女教經典:班昭的 《女戒》。而 《女戒》 宣揚的 “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與 “三綱五?！薄ⅰ叭龔乃牡隆钡确饨ǘY教一起成為嚴重束縛女子個性全面發展的桎梏。作品中不時流露出的關于女性節孝的欣賞也暴露了作者的正統觀。如作者在君子國所發表的一些批判社會時弊的論點多為后世論者稱道,卻往往忽視了它的出發點。如作者反對佛教誘人入空門,但批判它的原因不是佛教的本質,而是因為入教的人多了,會造成男女比例失調,而生出無數淫奔之事。作者反對三姑六婆,也是因為她們為了贏錢生出“奸情一事”,使良家婦女 “敗壞門風,名節喪盡”,是敗壞了社會婦女貞潔的風氣。為了貞潔,作者為書中眾多女子設計了冷酷之極的命運,而作者是一個冷靜的贊賞者。如第五十回中,強盜抓住了三個才女,要收作妾,平日滿腹經綸、文武雙全的唐閨臣、陰若花、林宛如 “登時面如縛土,身似篩糠”,想到的第一對策是殉節而死。此時作者沒有一點主觀上的同情,反而在如何死法上大加調侃。文章最后從軍的女子們結局尤為悲慘。只要丈夫死了,不管她們如何國色天香,多才多藝,都得殉葬。對她們的死,作者哪怕是憐香惜玉式的同情都沒有,仿佛她們的死是天經地義的。作者還以欽佩的筆調、大量的篇幅寫駱紅渠殺虎報仇,廉錦楓取參奉母,唐小山艱辛尋父,都是為了突顯“百善孝為先”的思想。并在第七十一回借師蘭言之口對節孝作了總結性議論:女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對丈夫節,對父親孝。⑤

四、結語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再次肯定李汝珍創作于清嘉慶年間的《鏡花緣》,是我國小說史上繼《紅樓夢》后又一部男性作家關注女性命運、探討女性問題的優秀之作。作品在明清男權話語的背景下,勾勒出了一種詩意并具備叛逆性的女性理想?！剁R花緣》作為我國小說史上一部關注女性命運、探討女性問題的重要而優秀的作品,作者無法脫離時代可能性又高出于時代規定性的性別意識,初步構建了明清時期開明文人的一種詩意的并具備叛逆色彩的女性理想。這一點我們一定要十分肯定。同時也要肯定他對后期倡導女性價值觀的文學作品的深遠影響和鼓勵作用。但由于作者理想與時代局限性的沖突,作品中也不可避免地表露了清代男權話語中對女性理想的矛盾態度?？梢哉f,這種女性理想是作者個體理想與歷史文化積淀、時代風尚追求以及作者男性角度局限等多種因素沖突與調適的特定產物。因為“成長著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靜悄悄地向著它新的形態發展,一塊一塊地拆除了它舊有的世界結構?！雹拮鳛橐晃婚L期處于中下層的失意文人,李汝珍的創作基本上是在遠離封建權力中心的情況下進行的,既具有個體因素,又帶有某種群體意識。他對男性權威既向往留戀又懷疑不滿,其思想則兼具保守性與叛逆性。這些都有著變動的時代和文化的影子。因此我們在理解李汝珍在《鏡花緣》中的女性價值觀時,既要肯定其進步的一面,又要理解他的局限性。這樣才不失全面。同時我們也應該受到啟發,魯迅曾剖析中國封建女性何以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原由時指出的:“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經濟權,我認為所有的好名目就都是空話?！雹咭虼嗽诋斚绿岢信降鹊臅r代,如果女性朋友想鞏固應有的社會地位,從今后必須要豐富頭腦,擁有一定的經濟能力。

注釋:

①禹燕.女性人類學 [M].北京:東方出版社,1988:72.

②③李汝珍.鏡花緣 [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4:3,63.

④⑤聶欣晗.從 《鏡花緣》看清代男權話語中的女性形象[J].連云港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4,(9).

⑥黑格爾.精神現象學 (上)[M].北京:商務出版社,1983:7.

⑦魯迅.南腔北調集?關于婦女解放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98.

[1]禹燕.女性人類學 [M].北京:東方出版社,1988.

[2]李汝珍.鏡花緣[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4.

[3]聶欣晗.從 《鏡花緣》看清代男權話語中的女性形象[J].連云港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4,(9).

[4]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M].北京:商務出版社,1983.

[5]魯迅.南腔北調集?關于婦女解放[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王宇.性別表述與現代人同[M].上海:上海三聯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