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安寧
藝考記
文 _ 安寧

中國美術學院閱卷教師正在給考生試卷評分
一場藝考招生下來,感覺像打仗一般,只是這仗打得有些疲憊,說不上是勝利還是失敗。
平日里覺得內蒙古人口稀少,可是到報名那天,不知從哪兒鉆出成千上萬的考生,全都擠在小小的學院里。正是冬天,打扮得光鮮亮麗的藝考生們為了報名,從早晨6點就等候在寒風之中。幾乎每一個學生旁邊都跟著一個家長。即便如此,也無法安撫學生們焦躁的情緒。維持秩序的老師們時不時就被告知,有互不相識的學生,因為報名插隊或者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在人群里打了起來。不安像發了酵,迅速彌漫開來。有去幫同學打群架的,除了情誼之外,大抵也是想發泄一下內心淤積的躁動。放眼四望全是人:背著馬頭琴的,抱著吉他的,扛著畫板的,為了節省換裝時間穿著舞蹈服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還有因為推搡之下被踩了一腳而罵娘的。
相比之下,更為可憐的,其實是那些家長。有一個男孩排隊3個小時依然沒有報上名,當母親的急了,跑到前面插隊幫兒子報名,可惜招生老師鐵面無私,必須讓男孩親自來確認方可。話音未落,就聽見桌子一聲巨響,一男孩憤怒地將拳頭砸在了上面,并吼叫道:“我想看看怎么就不能報名了?”吼完了又回頭罵自己的母親:“你真沒有本事,這點事都辦不成!”母親在眾目睽睽之下,嘩嘩流下眼淚。而服務處的老師們也最怕中年婦女們敲門進來,因為他們會為了兒女的報名像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明明已經將考試注意事項貼在了門口,可是為了確認,依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還有為了不耽誤兒女參加其他省份的藝考,托了層層關系,遞條子要求將考試順序提前的父母,他們臉上全是客氣又小心的神情。也有家長,被人群擠壓出焦慮,議論說老師們的孩子就占去了大半名額,其他人哪有什么公平和機會可言?而服務的學生們拿著大喇叭,卻始終壓不住沸騰的現場氣氛。整個藝術學院就這樣籠罩在混亂又緊張不安的冬日霧靄之中。
為了提高命中率,也為了碰運氣,或者被人群裹挾著失去了自己的判斷,大部分考生都同時報了三四個專業。我所在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即招收編劇的專業,有一個考生,在編故事的時候,還很搞笑地將他所報的4個專業全都糅合了進去,讓我窺出了他心底的浮躁與動蕩。考生魚龍混雜,有人報了名,也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么的。還有一考生,我問他是否熱愛讀書,他誠實地回答不愛,又問是否熱愛電影,他又堅定地搖頭,被上千考生折磨得筋疲力盡的主考官免不了憤怒,拍桌子朝他吼道:“你什么都不愛,那你來考這個專業干什么?”但學生依然如純白的紙張一樣,不緊不慢道:“老師,如果非要說什么特長,我就愛玩。”老師們當場笑翻。
1200人報名,我們只招收12人,是真正的百里挑一,所以也見識了各類奇葩學生。有問及“五岳”時,脫口而出岳飛的;也有敢于直言進諫,當場指責我們考官考其對《詩經》的認識是變態的;有擅長喊口號的,一談人生話題就說要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而85%的藝考生,因為實在不愛閱讀,所以在一被問及讀過什么書時,干脆一律回答四大名著,還有被培訓班的老師們強行灌輸進去的勵志名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在編故事環節中,“小明”這個名字,成了藝考中最無辜的人。小明時而離婚,時而曠課,時而失戀,時而累倒,時而車禍,時而失眠。監考官們一致將小明推舉為藝考最佳男主角。從這種調侃里,可以窺探出當下學生們的想象力匱乏到何種程度。還有性格孤僻的學生,給老師們編織出一個恐怖故事來,并暗示我們,如果他考不上這個專業,那么10年后,他會和故事里的人一樣,成為一個瘋子。我們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得這招生可真是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可能就要了某個學生的性命。
我在考試的間隙,喜歡掃一眼坐成一排候考的學生們,然后猜測一下哪個學生可能會脫穎而出。每每一猜即中。那些面部表情懶散的,眼神空洞無物的,不學無術、靈魂一片空白的,毫無藝術修養和氣質的,像沙子一樣漏下去,而那留下來的,則被我欣喜地撿拾起來,并期待他們在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之后,會最終從高考中突圍成功,成為我門下的得意弟子。
為了考查學生對于人生孤獨感及命運不確定的體會,我特意出了一道題目,問他們:人生更多的是悲劇還是喜劇?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個學生,可以從人生無常、命運起伏中,體悟到人之孤獨來去的悲劇感。可惜,抽到這道題目的所有學生,都告訴我,人生是一出喜劇,原因是,我們生活得那么快樂,怎么會是悲劇?我看著他們對人生毫無體察感悟的單純的臉,想:“是不是自己老了,或者與‘90后’的他們生出了代溝?否則,為何一個學生在回答喜歡韓寒的《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時,將原因解釋為,想要從中了解他們所不了解的‘80后’一代人的所思所想?”
中國的藝考制度,常常讓真正有才華的學生因為文化課成績而無法脫穎而出。據說,學院里有美術系的老師,在招上來的學生中赫然發現一個每次畫畫都用尺子量著的奇葩。還有毫無表演天分的學生,被王寶強們鼓舞著,四處報考表演專業。而家長們更是指望借助藝考,讓孩子們自此改變命運。省城里有一擺攤賣衣服的女人,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她攢了很多年的錢,就是為了讓女兒考入上海戲劇學院。在問及為何非要讓女兒考表演專業時,女人回答,為了讓女兒將來可以嫁個好人家,進入上流社會,而不是像她那樣,在社會底層,混到死也還是一個擺攤賣衣服的。據說某藝術學院有一女孩,在成為某地選美冠軍后,迅速地嫁給一個房地產商,自此寶馬出入校園,完全不思所謂的專業。表演專業的老師們,因此常常在專業考察之外,會像算卦師傅一般,對考生未來的發展趨勢做一預估,如果覺得這個學生在考入大學以后,像從此穩坐了江山一樣,天天曠課,只一心經營戀愛事業,大抵會在分數中減去一些,否則,將來招上來,吃苦又承擔責任的是老師們自己。

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復試發榜。考生專心看榜,尋找自己的名字
曾經對“作二代”們有過不屑,覺得他們和如我之類從鄉下獨自拼搏闖蕩的寫作者們相比,在文筆上或許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是靠當了作家的父輩,才能混到如此光鮮的地位。而在1000多人面試過后,我忽然悲傷地發現,一個人出身于什么樣的家庭,幾乎關系到他整個的命運。如果他的父輩平庸,家境困頓,又毫無任何從事藝術工作所需的敏感、天賦遺傳給他,那么,他的一生大抵也會平淡無奇。而那些父母皆在這個社會上有一定的地位、有很好的學識與修養的孩子,他們一出生,就因為遺傳的原因,而有了良好的藝術修養,并在后天的學習中,潛移默化父輩們的良好素養,并可以有機會觀看話劇、電影、歌舞劇等等。這樣的差距,對于那些來自鄉村的孩子,即便藝術細胞相差無幾,也常常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方能趕上。
所以,那些但凡素養良好的考生,細問之下,常常會發現他有從事藝術工作的父母。在考試結束的時候,一個考官向我感慨,在藝術領域,來自鄉村的孩子,除非潛質非凡,否則很難趕上城市里的孩子,我聽了忽然有些后怕,想起這場1000多人的戰場廝殺,我也曾經在高考中經歷,假如那時我不幸被擠下橋去,又因沒有父母搭建的便利橋梁,或許,此刻的我,會與我的父輩們一樣,過著沒有失望也了無希望的生活。
這場藝考,或許不僅僅是藝考本身,更是一場命運之間的殘酷競爭。有些人成功突圍,并走上一條通往明亮終點的大道;有些人則銷聲匿跡,成為蕓蕓眾生中無人關注的一粒塵埃。或許,人生不應有好壞與高下之分,可是,當我目睹了這一場無情的廝殺,卻還是對命運生出了驚懼與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