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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2013-04-29 00:44:03袁清秋
陽光 2013年9期

方老太衣衫零亂地背著鋪蓋卷,剛一回到村里,消息就像樹上突然遭彈弓襲擊了鳥窩的鳥一樣,撲棱棱地四下飛散,不一會兒,便傳遍了小村的角角落落。

方加山坐在矮凳子上,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腳旁的煙蒂快夠半簸箕了,他仍然大口大口地吸著。屋子里煙霧繚繞,濃重的嗆人氣味使月芹一個勁地用手在空中扇來扇去。最后,她實在忍不住了,邊劇烈地咳嗽著邊說:“加山,你少吸兩支吧,這屋里都快坐不住人了,再說你的身體也會受不住的!”

方加山一句話不說,他蹙著眉頭,鐵青著臉,眼睛久久地注視著墻壁的某一個地方,如泥塑一般。

隨著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方加坡走了進來。方加坡看了看嫂子,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哥哥,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他在屋里打了個轉,終于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坐在了方加山的對面,小聲地說:“哥,聽說娘回來了,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咱們是不是該過去看看?或者接到家里來?”

方加山聽了,突然把手里的半截煙狠狠地向地上一摔,悲憤又惱怒地說:“加坡,你說什么?‘娘?我們哪里來的娘?我們沒有娘!現在回村的這個老太婆我們根本不認識。聽見了嗎,加坡!我們倆只有一個已死去的奶奶,是奶奶將咱倆拉扯大的,我們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方加坡萬般無奈地說:“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那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咱們就原諒她吧。她這么大年齡了,也不容易,這二十年肯定在南方過得也不舒心。聽街上的人們說,她步履蹣跚,面容枯槁,攜著一床鋪蓋卷,就跟討飯的差不多。哥,咱過去看看她吧,咱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

方加山站起身來,一腳把凳子踢翻,叉著腰,喘著粗氣說:“加坡,難道你忘了嗎?就是這個狠心的女人在我九歲你六歲的時候,拋下咱們倆和年邁的奶奶跟那個南方收古董的臭男人跑的。這一晃二十年了。二十年??!我們和奶奶是怎樣攙扶著走過來的,你心里還沒數嗎?本來體格很健壯的奶奶,卻死得那么早,還不都是我們倆拖累的嗎?如今她老了,又回來找咱們了,她早干什么去了?你不要提她!我堅決不見她!你也不能去見她。你若去了我跟你沒完!”

聽完哥哥的這些話,方加坡的眼淚也流出來了。他擤了一把酸酸的鼻子,左右為難,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方老太坐在村委會辦公室的椅子上等著。村支書正和村會計在另一間屋里商量著她的事。她沒有任何奢望,只求能死在自己的家鄉,能和自己的丈夫埋在一起。倘若真能這樣的話,她也就知足了。

時辰不大,村支書和村會計從另一間屋里走了出來。

村支書說:“方大嫂,我們考慮到你現在的家庭情況,準備先把你安排在牛爺的小院里暫時住著。牛爺是個五保戶,去年剛死了,房子不太好,你就將就一下吧!”

方老太感激地望著村支書和村會計,不住地點著頭,嘴里“嗯,嗯”著,然后背起鋪蓋卷跟著村支書向牛爺的小院走去。

村支書接過方老太的鋪蓋卷,對眼睛里布滿白翳,使勁瞅著地面的方老太說:“方大嫂,慢點兒走,不要著忙,前面不遠就是?!?/p>

“噢,噢,我不著忙,我不著忙?!狈嚼咸艁y又客氣地說。

來到小院的門口,兩扇破舊的大門只用一個鐵鏈拴著,村支書左腋下夾著鋪蓋卷,右手只一拉一拽,大門便“吱扭”一聲開了。進了小院,村支書又從褲兜里摸出一把鑰匙,“啪啪”地擰著銹跡斑斑的鐵鎖,轉動了幾下,屋門也開了。村支書將鋪蓋卷放到炕上,又走出來,站在那棵老棗樹下,看了看四周高低不齊的土院墻,又望了望屋頂上的荒草,心想:下雨時,這個小院安全嗎?

他又走進屋子里,對正在鋪炕的方老太說:“方大嫂,過兩天,我找幾個人來修補一下屋頂和院墻。下午,先讓村委會的小勇給你送爐子、水缸、面、油、菜、還有餐具、煤球及手使的一些東西,你暫時用著。如果還缺什么,你盡管說,我們一定給你解決?!?/p>

方老太聽完,用滿是硬繭的已變了形的手掌抹了抹濕潤的眼睛,說:“多謝你了,支書。這就夠了,這就夠了,給你們添麻煩了?!薄澳惚緛砭褪窃鄞宓娜寺铮@是應該的。方大嫂,你也休息一會兒吧,我該走了。”村支書又在小院里轉了一遭,這才慢慢地離去。

立秋了,一天比一天涼了起來。棗樹葉子被風一吹,嘩嘩地在小院的上空飛旋著,最后飄飄悠悠地落了一地。

方老太住到這個小院已三天了。晚上,她自己湊合著做了一點兒飯,也吃不下,剩了一多半。方老太拉著電燈,昏暗的燈光下,墻壁上投射出了她蒼老的身影。她佝僂著干瘦的身軀,坐在炕沿上,哆哆嗦嗦地從一個小藍布包袱里摸出一本陳舊的小畫書。她小心翼翼地將里面夾著的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拿出來,高高地在燈光下舉著,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夠。良久,她又放下胳膊,幾乎將照片埋在臉上瞅,那樣子只想和照片上的人對話。照片是兩個小男孩的半身照,哥哥右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的頭緊緊地貼著哥哥的頭,兩個小腦袋幾乎粘在一起。小哥倆笑得是那樣開心,那樣甜蜜。照片漸漸地變得有些模糊起來,方老太囁嚅著:“山山……坡坡……”

方老太摸到一根拐杖,拄著來到桌子旁,咳嗽著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暖瓶還沒有放下,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水灑了一桌子。她在擔心,擔心自己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外面又起風了,方老太倚著屋門,望著天上的一輪滿月,呆呆地想了一會兒,轉身將屋里唯一的一把圈椅拖拉出來,挪到了棗樹底下。她坐在上面,閉著眼睛開始沉思起來。

已有些寒意的風吹起了方老太單薄的衣襟。她的身上、頭上落滿了棗樹葉子。方老太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如沉睡過去一般。

突然,破舊的大門響了一下,隨著一個聲音傳了進來:“有人嗎?開下兒門吧!”

院里沒有動靜。

大門又響了一下兒,“有人嗎?開下兒門吧!”

方老太夢囈般睜開眼睛,左右環視著尋找聲音。接著叫門聲連續地響了起來。她這才明白自己是坐在院子里,而聲音是從大門外傳過來的。方老太拄著拐杖,緩緩地向大門走去,心想:是村支書吧!這院除了村支書沒別人來,這村支書又來干什么呢?人家老是操心,這心里真是過意不去呀!

方老太拉開大門,仔細一看,好像不是村支書。憑她的記憶,白天的那個村支書矮小,而眼前的這個人比村支書高大多了,似乎也年輕一些。還沒等方老太開口,門前這個人又說道:“我是加坡,我是加坡呀!”方老太聽后,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怔在那里不動了。方加坡一閃身擠了進來,重新把大門關好,然后攙著方老太向屋里走去。

昏暗的燈光下,方加坡酸楚地打量著炕沿上的這個搖搖欲墜的老人。這就是自己離別二十年的親娘嗎?方加坡雖然從眼前的老太太身上依稀還能找到當年母親的一點點影像,但是時光的無情,幾乎讓方加坡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灰白頭發的老太太就是當年白凈、俊俏的母親。他記憶中母親的溫和笑臉仿佛又閃現在眼前。多少次方加坡在夢里躺在母親的懷里,嗅著母親那香甜甜的氣息,麻酥酥的熱浪,纏著母親講故事,要糖吃。這不,母親就在面前了嗎?

方老太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呆呆地望著方加坡,一時不知是夢是幻。娘兒倆對視著,久久地對視著。方加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身,緊緊地攥著方老太的手說:“娘,你怎么才回來??!你早在哪里呢?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吧!”他將臉埋在母親的膝蓋上,嗚嗚地哭起來。

“什么?你剛才喊的什么?是不是在喊我‘娘?你是山山還是坡坡?”方老太呼吸急促起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她抽出自己的雙手撫摸著方加坡的頭,說:“孩子,你再喊我一聲行嗎?”

方加坡抬起頭,淚流滿面地說:“娘,我是小坡,你的兒子小坡!”

方老太哭了,成串成串的眼淚落在那張滿是皺褶的蠟黃臉上。她邊哭邊捶打著自己的胸脯說:“坡啊,娘有罪呀!娘沒臉回來,沒臉再見你們呀!娘把路走錯了??!娘對不住你們?。 ?/p>

方加坡急忙阻擋住母親的手,說:“娘,你不要這樣,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哥今天沒空兒,他說過兩天再來看你。娘,我回去把房子拾掇一下,過幾天來接你,咱回家住吧?!?/p>

方老太聽到這里,剛停止的哭聲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娘兒倆說兩句,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再說幾句。就這樣,不知不覺已到了深夜。方加坡打來半盆涼水,又添了一些熱水,給母親洗了洗臉,又讓母親坐在圈椅上,要給母親泡腳。方老太不讓,堅持著自己洗。方加坡沒辦法,只得站在一旁看著。收拾完畢后,方加坡把被褥鋪好,一邊脫鞋一邊說:“娘,我今晚就在這里睡,咱倆擠一擠吧!”娘兒倆又是高興又是難過了這么長時間了,都已有些困乏,方加坡倒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方老太卻睡不著,怕兒子著涼。她將被子向那邊一移再移,一挪再挪,自己披了件薄襖坐著,久久地看著方加坡睡覺。她舍不得打盹,生怕一醒不見了兒子。方老太嘆了一口氣,心想:如果能再見上大兒子一面,死也心甘了。

秋收中的玉米、花生、高粱和大豆,都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進了農家小院。股股誘人的成熟的味道,在小村的上空飄散著,飛揚著。小村一片金黃,一片清香。

方加坡偷著摸著看望方老太的事,終于傳到了方加山的耳朵里。這天,方加山怒火萬丈地闖進了方加坡的家門,進院就喊:“方加坡,你給我出來!你去看望那個老太婆了是不是?村上有人看見你懷揣著飯向她小院里去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想把我氣死是嗎?”

方加坡聞聲跑出來,把哥哥迎進屋里,說:“哥哥,你先消消氣,不管怎么說,咱們的生命是母親給的。這么多年來,她也沒少吃了苦,遭了罪。到晚年了,她又回來,這說明她心里還是惦記著我們。我們盡點兒兒子的孝心,難道不應該嗎?”

“什么?她吃苦遭罪?活該!這是報應,天底下有這么狠心的母親嗎?把兩個年幼的兒子,還有蒼老的婆婆,一手甩掉,跟別的男人過日子去了。她配是一個母親嗎?”方加山拍得大桌子“啪啪”地響,聲音越吵越大。

“也許母親這樣做,當時也有她的苦衷吧。我們應該原諒她,她只是一時糊涂。人誰沒犯過錯?總得有個了結吧?!狈郊悠滦÷暤剜洁熘?。

“好你個方加坡,你不僅不恨她,反而替她開脫。這樣的母親也值得你為她強詞奪理嗎?上次在我那邊咱們怎么說來著?結果你還是去了,還給她送飯吃。我沒有你這個弟弟,今天我要打斷你的腿,看你還去不去?”方家山吼完,沖著方加坡就拳打腳踢起來。方加坡也不還手,只是向后退著,躲著。

方加山打了一陣,見弟弟不還手,便收住手腳,痛苦地說:“加坡,你從小聽我的,現在大了,有自己的見解了,我不勉強你。今天咱們把話挑明了吧!我沒你這個弟弟,你也沒我這個哥哥了,分家各過各的吧!”

方加坡難過地說:“哥,如果這里面沒別的,單是因為我看望娘這件事而分家的話,那我也沒啥意見了?!?/p>

“好,好!這里面什么事都沒有,就是因為老太婆這件事。沒意見就好,沒意見就好!”

方加山撫了一下紛亂的頭發,把頭一仰,坐在了椅子上。他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個鉛筆頭,又找了一張廢紙,邊劃邊說:“今年的麥子總共打了三千二百斤,咱們都是三口之家對半分,每家一千六百斤;玉米還沒有脫粒,按堆分;花生估計有六百斤,每家三百斤;山芋還沒有刨完,在地里劃分吧;那塊棉花地,各摘各的棉花,各賣各的。以后誰的就是誰的了,互不摻和,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這樣分你有意見嗎?”

方加坡一聲不吭。

“不說話就等于沒意見了,就這樣辦吧!”方加山說完,看都不看方加坡一眼,起身走了。

方加坡知道自己傷了哥哥,這個從小就疼愛他、護著他,寧可自己光著露著,也讓弟弟吃飽穿暖的哥哥就這樣同他分了家。方加坡拿起桌上的那張寫滿數據的白紙,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手中的白紙瞬間洇濕了一大片。

方加山回到自己的家里,胸脯還在一起一伏地跳動著。他不明白弟弟為什么要違背自己的意愿?為什么要這樣做?自己管不了,干脆各走各的路,否則還能怎樣呢?這時九歲的兒子走過來,根本不知道看看大人的臉色,就嚷著鬧著要父親給他買玩具汽車去。方加山望著兒子撅著小嘴撒嬌的模樣,恍惚中,自己九歲時的光景又浮現在眼前。

方加山對母親的最后一次記憶,是在學堂的窗戶外面。當時是冬天,他正在學校上著課。所謂學校上課,就是在大隊的場院里騰出兩間喂牛的空房子,里面用泥坯壘成幾排小矮桌,每個孩子腚下都坐著兩塊磚,再由村里一個有點兒文化的人領著讀書寫字,這就是在學校里學習。方加山拿著課本,總覺得身旁的窗戶外有個人影在晃動。他下意識地扭頭一看,原來是母親。母親蒙著一塊花頭巾,看了他兩眼,什么也沒說,一閃便不見了。方加山覺得奇怪,母親來學校到底有啥事呢?為什么不到學堂里找他呢?若沒什么事的話,那母親為什么又在窗外看他呢?整個下午,方加山心里都亂糟糟的,他總感覺家里好像要發生什么事似的。放學鈴一響,他拎起粗布書包就向家跑去。

進了家后,他就大聲地喊:“娘,娘,你在哪里?我放學了!”家里空蕩蕩的,沒有回音。他又喊了兩聲,還是沒有回音。接著他喊小坡,喊奶奶,依然沒有動靜。這是怎么了?家里的人呢?都到什么地方去了?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撒腿就往外跑。跑到村口,見好多人正圍著奶奶和弟弟在說著什么。

他奮力地撥開人群,只見奶奶抱著弟弟正在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兒媳這一走,撇下我們祖孫三人可怎么過呀?淑芬,你的心咋這么狠哪?你不能不要你的這倆兒子??!”

方加山不解地望望奶奶,又望望眾人,奶奶說的這個“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娘走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了?好好的,娘為什么要走?難道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嗎?

人們議論紛紛:“都是那個收古董的臭男人的事,他不到咱村來,淑芬就不會跑了。”

“咳,也不能光怨人家收古董的,分明是自家男人死了好幾年了,守不下去了唄!”

“這個收古董的也太能了,三說兩說就把一個年輕寡婦拐走了。真他娘的本事不小?!?/p>

這時村里的大隊長袖著手走過來說:“你們在這里瞎嚷嚷什么?趕緊去追??!追上他們先把收古董的揍一頓,然后再把淑芬搶回來不就得了嗎?一個個的沒用?!?/p>

人群里有人說:“你怎么知道我們沒去追?當我們發現他們時,人家雇了輛小驢車早跑遠了,就是從這里向南跑的?!?/p>

奶奶坐在冰冷的地上還在抽泣著。加坡偎在奶奶的懷里,什么都不懂地攥著一個花花糖紙玩耍。加山聽著人們亂哄哄的吵嚷聲,似懂非懂地好像知道了點兒母親的去向,也不由得哭起來。人們望望這祖孫三人,都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只得將他們勸回家去。

方加山的父親是在五年前因病去世的,那時加坡才一歲。沒了父親,家里就像房子塌了梁,糠菜填不飽肚子,破衣遮不住身子。

自打母親走了以后,方加山輟學了,他和奶奶相互攙扶著去生產隊參加勞動??墒亲鎸O兩個人也頂不了人家的半個勞力,加坡餓得哇哇地亂哭著到墻根下抓土坷垃吃。

寒風尖厲地呼嘯著從房頂掠過,大地凍裂了,萬物凍僵了,水缸里的冰用秤砣砸都砸不透。祖孫三個人擠在炕上的一床薄棉被里瑟縮著,哆嗦著。村里救濟的高粱面和地瓜干都吃完了,怎么辦呢?加山同奶奶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個辦法來。最后,加山只得去北村的舅舅家試一試,看看能不能借點兒吃的東西來。

方加山裹緊只夾著一點破套子的小薄襖,用袖口不住地擦著清鼻涕,跺著又疼又麻木的腳,來到了北村舅舅家。

舅舅見方加山來了,陰沉著臉說:“你怎么來了?有事嗎?”

加山一邊向手上哈著熱氣,一邊說:“舅舅,家里揭不開鍋了,我能借點兒山芋面嗎?”

舅舅撇了撇嘴,不屑地說:“借?哼!只怕借給你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你還得起嗎?用什么還?你家就是個填不滿的黑洞,我可不能破這例。你再向別處借借去吧!”

方加山出了舅舅的家門,不滿地想:不借就拉倒唄,說話這么難聽。就算我家是個填不滿的黑洞,你填過一次嗎?呸,什么破舅舅!方加山抱著雙肩又走了一段路,決定再到西村姑姑家去看看。

來到姑姑家,姑姑的態度很好,還給加山倒了一碗熱水喝。加山一看姑姑凄凄涼涼的家比自己家也強不到哪里去。姑夫是個殘疾,一條腿;姑姑體弱多病,沒錢治,家里也是吃了上頓缺下頓。方加山實在無法張口,就謊稱自己沒事來玩玩。出了姑姑家,方加山愁容滿面地向回走著,他不知道見了奶奶該怎么交待。

進了院,加山忽然聽見奶奶正在同加坡說話。奶奶說:“坡坡,你今晚有吃的了,你哥哥也有吃的了,我們都餓不著了。”

方加山以為奶奶餓昏了頭,在說胡話,趕緊跑進屋一看,那張破大桌子上放著一個小面袋,而且還是玉米面。加山呆呆地問:“奶奶,這玉米面是從哪里弄的?真香啊!”

奶奶又是高興又是納悶地說:“山山,你剛走出家門后,隊長就讓我去大隊上取東西,說是有人郵玉米面來了,還有五元錢呢。我懷疑他們搞錯了,咱外面又沒有親戚,誰會給咱們郵東西和錢啊!可隊長說寫的就是咱長流村我的名字,沒錯。就這樣,我把玉米面和錢都領家來了。”

方加山提著小面袋左找右找,也沒有找到寄件人的地址。他放下面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奶奶,你不是說你小時候失散過一個弟弟嗎?會不會是我舅爺爺給寄過來的呢?”

奶奶停住刷鍋的手說:“對呀,這一點兒也不稀罕,除了他再沒別人了???,不管是不是,咱們先吃飽再說。這眼下快過年了,我們先貼一鍋玉米餅子,到年三十,我再給你們買點兒羊骨頭煮煮,讓你們過個好年?!?/p>

方加山點著火,一邊拉著風箱,一邊興奮地說:“奶奶,要不我們不啃羊骨頭了,留著錢讓弟弟明年夏天上學用吧。他都七歲了,該上一年級了,有玉米餅子我們就知足了?!?/p>

奶奶在鍋里貼好了一圈餅子,將鍋蓋蓋嚴說:“中,聽我們山山的。”

鍋底下的火越來越旺,祖孫三個人都坐在灶坑里取暖,火光把他們仨的臉兒映得紅彤彤的,如同天上的彩霞一般。

春天來到了,榆樹上的榆葉和槐樹上的槐花都爽甜地進入到人們的口中,青黃不接的日子總算熬過來了。人們的臉上漸漸地綻開了笑容,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了。

方加坡背起了哥哥的粗布書包,穿上奶奶用哥哥的一條褲子改制成的合身短褲上學了。哥哥穿著用奶奶的對襟褂子改成的到腳脖以上的褲子,將弟弟送到學校門口說:“加坡,不要怕,在學校里有人欺負你時,馬上告訴我,我會給你出氣的?!奔悠孪蚯白咭徊剑匾幌骂^,走一步,回一下頭,直到快走進教室了,才戀戀不舍地沖著哥哥擺了擺手,然后淚汪汪地走了進去。“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苯淌依?,學生們正拿著課本跟著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讀書,方加坡看見四丫的左邊閑著一個空位,就坐在了四丫的身旁。

這天中午,放學鈴響了,方加坡背起書包也像別的同學一樣,急匆匆地往外跑。當他從后面走到第一排位子,正準備出教室門口的時候,坐在最邊上的副隊長家的兒子鐵蛋,突然把腳悄悄地向外一伸,方加坡被絆倒,“撲通”一聲重重地趴在了地上。他的兩只手掌戳得熱乎燎啦地疼,接著周圍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方加坡望著鐵蛋那張得意洋洋的臉,迅速地爬起來,抓住鐵蛋的衣領說:“鐵蛋,我沒招你惹你,你為什么偷著絆人?”

鐵蛋傲氣十足地說:“怎么!非得招惹了我,我才能絆你?是的,你沒怎么著我,但我就愿意這么做,就愿意!你動我一下試試?”

加坡的臉漲得通紅,毫不示弱地說:“你欺負了我,我就要還擊。屋里打不開,有種的到外面去!”

鐵蛋聽了,立刻和加坡扭打著來到院子里。“噗!噗!”倆人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起來。鐵蛋的兩個哥哥這時發現了鐵蛋在同加坡打架,立馬跑過來,二話不說,三個人開始打起加坡來。他們邊打邊罵:“你這個沒娘管沒爹教的王八孫子,還不老實,真是欠揍!”

四丫一見,邊罵邊跑:“你們真不要臉!仨人打人家一個,我去告訴加山,讓他來揍你們!”罵著罵著,她一口氣跑到加坡的家,氣喘吁吁地對正在劈柴的加山說:“加山,鐵蛋和他的倆哥哥在學堂里正打加坡呢。你快去吧!”

加山一聽,扔掉斧頭,拼命地向學堂跑去。他跑到學堂的院子里,一看見嘴角流血的加坡,仇恨的拳頭照準哥仨中的一個的頭就噼噼啪啪地打起來。鐵蛋和他的另一個哥哥見狀立即撲上來,一個在后面抱腰,一個捶打后背。加坡一看,用袖口一抹嘴上的血跡,在后面也奮力地踢起鐵蛋的屁股來。這時一個挑著擔子到村東井口打水的男人看見這五個扭打在一起的孩子,大喝一聲:“住手!誰讓你們打架的?玩兒不到一塊就拉倒,也不能這樣??!真是的,咋一點兒事也不懂呢?”他們五個人聽了,這才都松開了手,各自拍著身上的土,向家走去。

回到家,加山和加坡相互仔細地一望,發覺對方的臉上都掛了彩。加山的額頭上被抓出了兩道鮮紅的血印,傷口處正向外滲著血水。他讓加坡張開嘴巴,彎著腰檢驗著每一顆牙齒,看是不是還完整無損地長在上面。兄弟兩個都知道,這次打架終因寡不敵眾,吃了虧,但是他們也著實地出了口惡氣。勝與不勝是一回事,他們表現得很勇敢,他們不是縮頭烏龜。最起碼,別人再想欺負他們時得要重新打量打量他們了。

奶奶走過來,望著兩個寶貝孫子,心疼地說:“這是哪個小王八羔子又跟我們打架了?你們倆沒事吧。過來,快讓奶奶看看!”奶奶將兩個孫子攬到懷里,瞅瞅這個,瞧瞧那個,不知不覺眼圈紅了。

加坡說:“奶奶,鐵蛋太不講理了,他閑著沒事,專愛跟人打架!”“什么?你跟鐵蛋打架了!”奶奶說著,趕緊站起來說:“你們把他們打得怎樣?有沒有傷?”

加山不以為然地說:“怎么沒傷?他二哥的鼻子也讓我打破了,那我還不解氣呢!”

“我的小祖宗,你們怎么凈惹事呢?人家是副隊長??!”奶奶說著,趕緊從里屋的小罐子里摸出攢了好多天的十個雞蛋,用一塊白粗布包好系緊,又來到村西頭的代銷點上買了一斤紅糖。最后,她找了一個破舊的提包,把雞蛋和紅糖都放進去,左手提著,右手拉著加山和加坡就要去鐵蛋家賠不是。

加山說什么也不去,奶奶使勁地拽著他的左手,他則用右手死死地扳著門框。加坡也在后面緊緊地牽住哥哥的衣襟向后拉,邊拉邊同奶奶爭吵:“咱們憑什么去給他們賠不是?是他先找的事,還罵我們是沒娘管,沒爹教的!我們也有傷,他們怎么不來給咱賠禮?是隊長?隊長多他娘的狗蛋??!”

奶奶見兩個孫子這樣固執,氣得把小腳一跺,掉起眼淚來。

加山和加坡一看奶奶哭了,趕緊擁上來說:“奶奶,你別生氣了,我們去,我們去還不行嗎?”

奶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淚,祖孫三個人默默地向副隊長家走去。來到副隊長的家里,只有副隊長的媳婦一個人在家。奶奶將身后的兩個孫子拖到女人的面前說:“他嬸子,這兩個孩子小,不懂事,你們不要跟他倆一般見識。咱們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要因為孩子傷了大人之間的和氣。他們兄弟仨沒事吧?”奶奶將提包里的紅糖和雞蛋掏出來,放在了大桌子上。

剛才臉上還陰云密布的女人,一看見桌上的東西,立馬心花怒放起來。她喜不自禁地說:“嗐,這是怎么個說法?小孩子們哪有不淘氣的,說不定一會兒又跑到一起玩去了呢??矗?!還讓你破費。唉,真是的,你們坐一會兒吧?!?/p>

坐你娘的頭,一斤紅糖和十個雞蛋就把你樂成這個樣子,真是個財迷娘們兒。你這個熊娘們兒也好意思收人家的東西嗎?你們啥條件,人家啥條件,熊眼瞇縫著,不是他娘的什么好鳥!加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罵著。

“不坐了,不坐了,你快忙吧!”奶奶說著,領兩個孫子快步走了出來。

又一個冬天即將來臨。奶奶愁眉不展起來。就剩了三塊錢,前兩天買紅糖用了七毛,這兩塊三毛錢怎么能過一冬天呢?恰在這時,大隊長一步邁進門檻,喜滋滋地說:“大娘,又有人給你匯錢來了,三十塊呢!”

奶奶不相信似地說:“真的嗎?真是寄給我們的?”

“真的,這不送信的電驢子剛走。我替你簽了個名,你拿著吧!”大隊長說著將錢遞給了奶奶。

奶奶顫抖著接過三張大團結,老淚縱橫地說:“真難為他舅爺爺了。唉,難為他了!”

加山和加坡聽見了,也高興地跑過來說:“奶奶,舅爺爺又給咱寄錢來了是嗎?噢,舅爺爺萬歲!舅爺爺萬歲!”

奶奶撫著兩個孫子的頭說:“有這些錢,咱們這一冬天就餓不著了。明兒個,奶奶去趕集給你們買兩串糖葫蘆去,讓你們也嘗嘗冰糖葫蘆的味道?!?/p>

“不,買三串,奶奶也要吃一串!”加山咽著唾沫歪著頭嚷嚷著。

大隊長望著祖孫三個人,感慨地說:“大娘,其實要說起來你這命也算可以了,有一個老弟不時地周濟著你們,日子還能說得過去。再說了,咱村中有幾個能收到這樣的錢的?”

奶奶嘆了口氣:“唉,也是,你不知道,我這個弟弟十四歲的時候就跟著一支隊伍打仗去了,到現在也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看樣子他還活著,這寄來的錢就是個見證。”

“說不定還當官了呢!”大隊長說完,笑了笑,就走了。

時光飛逝。一晃方加山十五歲了。

就在方加山十五歲這年,農村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聲春雷驚醒了沉睡的土地,農村實行了土地承包責任制,包產到戶,多勞多得。小村沸騰了,連孩子們都歡呼雀躍起來,人們望著分到的責任田激動不已。

方加山和奶奶、弟弟總共分了五畝土地,按村委會的指定,兩畝地種莊稼,三畝地種棉花。莊稼包括玉米、小麥、大豆、花生和山芋之類;而棉花就是純棉花,不能套種別的或隨意改種。土地歸農民自己支配,自己耕種,自己施肥,自己管理。豐收后除了按國家規定的上交一部分公糧、提留款和農業稅外,其余的都是自己的。言外之意就是,農民既有吃的了,也有錢花了,吃喝穿戴都不用愁了。當然這里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必須踏踏實實地付出,用自己汗水來換能填進肚子的糧食。

方加山和奶奶高興地圍著自己的土地轉圈圈。春天,祖孫二人開始播種了。方加山讓奶奶扶著耬把,他將玉米、大豆的種子通過耬筒都種在了濕潤的土地里。把一道道的溝壑用腳填平了,等著種子出土、發芽、長成小苗,然后再給它鋤草、澆水、消滅害蟲,直到最后把果實收進糧倉,這一年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相對來說,棉花就要多費一些工夫了,管理它就得像管理嬰孩一樣,稍一疏忽,就有減產、夭折的可能。方加山和地鄰搭伙將棉花種子種進地里后,就幾乎天天長在地里。他總是第一個到,最后一個歸,兩頭不見太陽。他忙了莊稼那邊,再忙棉花這邊。就這樣,他忙碌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終于迎來了碩果累累的秋天。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一場意想不到的災禍還是來臨了。它讓方加山幾乎走投無路,痛不欲生。

這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個秋天,方加山把地里的玉米都掰下來,豆秧也割下來,然后找了一輛地排車,由方加坡在后面推著,哥兒倆齊心協力地把它們拉進了家門。方加山將豆秧晾在一邊,準備曬干后,用棍子敲打一番,這樣豆粒便都落下來了。他又把玉米堆放在另一邊,等有時間了,再把這些玉米皮全剝干凈。晚上,方加山和奶奶、弟弟借著皎潔的月光在院子里剝起了玉米。

加坡說:“ 哥,這是我第一次見咱們家有這么多的糧食,真好啊!這回可夠咱們吃的嘍!”

加山笑了笑說:“明年就怕你不吃玉米餅子了。明年種麥子,咱們到了吃白饅頭的時候了?!?/p>

“真的嗎?哥,那我一頓吃它五個六個的,也吃不夠。那白饅頭一定又香又甜吧?”加坡剝著玉米皮,越剝越帶勁,仿佛面前真的擺了一盤白饅頭,那饅頭還在呼呼地冒著熱氣呢。

奶奶說:“孩子??!我聽街上都傳傳著說今年的棉花賣一塊錢一斤呢,棉籽還能換棉油。咱們這三畝棉田能收一千斤的話,除去征收的提留,咱還剩七百多塊呢。有空了,我給你們做新棉襖、新棉褲、新棉被;過年的時候,咱們割肉包水餃吃;有棉油了,也炸盒子吃。生活這一好,我真不敢相信,就跟做夢似的?!?/p>

加坡一聽奶奶的話,更加歡快了。他突然像個小牛犢一樣,在院子里撒起了歡,隨跑隨跳,惹得奶奶和哥哥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來。

方加山已將地里的第一噴棉花摘完了,第一噴的棉花由于在棵子的最下面,陽光射不透,所以棉花又稀少又僵硬,顏色也不濟。第二噴可就不同了,白花花的一片,耀人眼,喜人心。在這期間,人們搶收的仿佛不是棉花,而是一疊疊的鈔票。

星期天,吃過午飯,方加山和奶奶、弟弟一人拿起一個包袱,向棉花地走去。祖孫三個人來到地頭一看,見人家的棉花都摘得差不多了,唯有自己的地里白花花的一片。于是趕緊扎好包袱,頭也不抬地摘起來。摘著摘著,天北突然翻卷起一片騰騰的烏云,正一點一點地向這邊逼近。大地開始由光明變得暗淡起來。一股陰森森的冷風也從四周沙沙地向這邊包抄過來,風和云好像正在密謀著一個不可告人的詭計。這是災難來臨之前的明顯征兆。

方加坡抬頭望了望天空,又看到人們都急匆匆在向家跑,剛想說什么,但哥哥和奶奶拼命搶摘棉花的那副樣子,使加坡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隨著,他也低頭彎腰地摘起來。騰騰的黑云已罩上了頭頂,滾滾的龍卷風尖嘯著、怒吼著、狂奔著一路而來,像一頭暴虐的怪獸撕扯著大地上的一切。天地一片混沌,接著飛沙走石,樹搖枝斷。突然,雨腳之聲刷刷地如銜枚疾行的千軍萬馬,由遠而近,低沉威嚴著逼來。少傾,瓢潑大雨便從天而降,肆無忌憚地抽打著大地。大地在震顫,在搖擺,仿佛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劫掠和掃蕩。

方加坡將頭深深地埋進哥哥的懷里,抖個不停。方加山一邊摟著弟弟,一邊護著奶奶。他懊悔不已,為什么不早點兒往家趕?這天怎么在一瞬間就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們這是在哪里呀?想著想著,一種巨大的恐懼緊緊地攫住了方加山的心。他們三個人相攜相擁著好不容易剛摸出地頭,可一不小心,又被掀進了地頭邊的河溝里。他們臥在溝底避了一會兒難,見風雨仍沒有停的意思,便連滾帶爬地上了溝沿,急忙向家趕去。

這時西天冷不丁閃出一道亮邊。方加山咬了咬牙,借著這道亮邊,把自己的褂子脫下來遞給弟弟,讓弟弟舉在奶奶的頭頂。他將三個人的都已濕成一個大球的棉花合在一起,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身子一蹲,背起奶奶,搖搖晃晃地走著。這個十五歲的少年,赤裸著上半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小路上挪動著,從棉田到家也就一里多的路程,此時加山就好像是在走一條長征路。方加山斷斷續續地大聲喊著:“奶奶!把頭……”一陣狂風橫掃過來,把聲音淹沒了?!鞍杨^埋在我的背上,你要挺住,快……”又一陣風嗚咽著過來,“快到家了!小坡,給奶奶舉著褂子,別淋了奶奶的頭!”“沒事,哥,我舉著呢!”方加坡大聲地回應著,不知哥哥聽見沒有。

祖孫三人像剛從水里打撈上來一樣,歪歪扭扭地終于進了家門。方加山趕緊替奶奶脫掉濕漉漉的衣服,用毛巾擦干頭發和身子,隨著又給奶奶換上干爽的衣服,讓奶奶躺在炕上的被子里。緊接著他又回過頭照顧起弟弟來。等把奶奶和弟弟都安頓好了以后,他坐在門口的矮凳子上,望著外面稍稍減小了一些的風雨,眼睛里浮起了一層水霧。

風停了,雨住了。黃昏時刻,天邊又出現了一抹晚霞。此時,人們有的在清理被刮得四處都是的樹枝,有的在重新修壘被掀翻的墻頭,還有的在尋找丟失的雞鴨牛羊等。小村里頓時出現了一片繁忙零亂的景象。

奶奶躺在床上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個不停。方加山伸手一摸奶奶的額頭、臉頰,像是觸到了一塊燒紅的木炭般燙手。他嚇了一跳,趕忙將手縮回來。不好,奶奶發燒了!恰在這個時候,加坡的小臉也是異常的泛紅,嘴里說著胡話。過一會兒渾身亂抖一陣,發作的時候兩眼直直地盯著上空,什么也不知道。方加山望著生命中的這兩個親人,呆住了。良久,他才回過味來,跌跌撞撞地向診所跑去。年邁的老醫生跟隨方加山來到家后,放下藥箱,拿出聽診器,給奶奶和加坡聽了聽。他說:“加山啊,你奶奶是重病在身哪。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怎么能承受得住這場風雨襲擊呢。本來已到了保天不保月的年齡了,再讓她……唉,她現在氣息微弱,可能要不行了。”

方加山只覺得頭嗡的一聲響,像被人重重地敲了一悶棍。他噙著眼淚問道:“醫生爺爺,難道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你送到鎮醫院試試吧!說不定能治好。”老醫生又轉過頭來看了看加坡說:“你弟弟是連激帶嚇,他還小,沒經歷過這陣勢,所以驚著魂兒了。”

老醫生給奶奶和小坡打了退熱鎮定針,又開了一些藥丸囑咐方加山:“孩子,我無能為力了,你還是去醫院吧!”

方加山送走了老醫生,望著奶奶和弟弟,眼淚流出來了。去醫院得有錢哪!家里只有十幾元錢了,豆子和玉米都還沒有脫粒,也不能賣。這棉花得要等到都摘完,入冬的時候才能統一到鎮上去驗收,然后再按等級去領錢?,F在去哪里弄錢呢?方加山急得喉嚨發干,嘴唇上火,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

突然,墻外的胡同里傳來了人們隱隱約約的對話聲:“三柱子,你聽說了嗎?村西頭周富戶的房子都起一人多高了,今天又歪了。真可惜呀!”

“人家才不在乎呢!人家有錢,聽說明天蓋時,都換成石頭做地基,這樣房子就結實了。”

“用石頭打底這在咱村還是頭一份吧,真眼饞??!”

“眼饞的還在后面呢。聽幫工的說,凡是去幫著扛石頭的,一天還給十塊錢呢。”

方加山聽到這里眼睛亮了一下:什么?扛石頭,給十塊錢?那我明天也去。此時的方加山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康復的奶奶和活潑的弟弟。

第二天,方加山一早便來到了村西頭的蓋房處,見已有幾個人影在拿著瓦刀叮叮當當地干活了。方加山找到房主說:“大叔,我是來扛石頭的,聽說扛一天給十塊錢,真的嗎?”

房主上下打量著方加山說:“你這個小孩在這里開什么玩笑。我忙著呢,沒空理你!”

方加山一聽急了:“大叔,我能行!真的,不信咱們試一試!”

房主說:“好,看見那邊的一塊塊的方石了嗎?你扛到這邊的房基處,再讓他們壘起來,就這么簡單。你試一下吧?!?/p>

方加山來到一堆石頭旁,向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雙手,然后身子半蹲,將摞著的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慢慢地移到了自己的右肩上??僧斔傧胝酒饋頃r,石頭壓在肩頭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直不起腰來了,起了三起都沒能成功。這時方加山仿佛看到房主和那些幫工的人們都在用嘲笑的目光望著他。他仿佛又看到了奶奶和弟弟正在痛苦地呻吟。他突然大喝一聲,像個舉重運動員似的,小腿一撤,腰一挺,拼命地扛了起來。他如同一個醉漢,歪歪晃晃地來到了房基這邊。壘墻的人員迅速地接過來,順勢排列到了合適的位置。

當方加山晚上拿著十塊錢回到家的時候,渾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疼難忍。還沒等坐穩身子,他便感到肚子有點兒不舒服,像要解大便的樣子。他慌忙跑到廁所里,蹲在茅坑上,隨著一陣排泄物的出現,肚子里立刻有了種輕松的感覺。但這種輕松又跟往常不太一樣,疼痛與下墜的折磨隨之而來。方加山在墻角捏了一張廢紙,擦完屁股提起褲子,不經意地回頭一看,剛才排出的除了一大攤血跡,什么也沒有。

方加山蒼白無力地和衣倒在奶奶和弟弟的身旁,正迷迷糊糊地做著噩夢,忽然大喇叭里傳來讓方加山到村委會去一趟的聲音。他猜想可能是征收糧食的事,就拽了拽皺皺巴巴的衣服,拿著手電筒出了門。

來到村委會,村支書(原來的大隊長)說:“加山哪,好事,好事啊!”

方加山迷惑不解地問:“什么好事啊,大叔?”

“你那個在外面當官的舅爺爺又給你們匯錢來了,這次三百塊呢。三百塊哪,真讓人羨慕??!”村支書說著從桌前的抽屜里,拿出了三十張十元的鈔票遞給了方加山。

方加山顫抖著手接過了錢,大顆大顆的淚珠“啪嗒啪嗒”地打在手中的鈔票上。他在想,自己的家庭已接受了舅爺爺多次的周濟了:五元、三十元、七十元、一百元、一百六十元……這些年,如果沒有這些錢的話,他不知道和奶奶、小坡是不是還有今天。將來自己長大了,一定好好地謝謝舅爺爺,孝敬舅爺爺。方加山謝了村支書,攥著錢快步向家走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方加山就起來了。他將昨晚就找好的地排車拉到屋門口,在上面鋪了一床舊棉被,把奶奶和弟弟攙扶到地排車上。他又在奶奶和弟弟的身上搭了一床新點兒的棉被,然后駕起地排車,上了去鄉鎮的小路。

來到醫院里,方加山按照一個護士的指引,辦好了手續,這才住了院。方加山坐在兩床的中間,一會兒望望奶奶的吊瓶,一會兒又看看扎在弟弟手背上的針頭。他一發現瓶里的液體沒有了,便趕快把護士喊來起針。方加山每頓飯都先問問奶奶和弟弟愿意吃什么,再在醫院的大門口買回去。住了五天院后,奶奶和弟弟都恢復了健康,方加山又用地排車把他們拉了回來。

回到家,奶奶挪動著小腳,笑瞇瞇地拾掇起了家務。加坡歡蹦亂跳地幫著哥哥攤曬大豆和玉米??墒钱斔麄儼岩欢汛蠖购鸵欢延衩滋糸_,準備晾曬的時候,都傻眼了:大豆及豆秧都漚掉了,爛了一多半;玉米表面上這一層沒什么事,可越向下越是發霉的厲害,有的玉米棒還冒出了新芽。方加山懊悔又心痛,自己去醫院的時候,為什么不把它們攤開呢?這淋了雨的大豆和玉米不及時翻曬能不漚掉嗎?自己怎么就把這事全忘了呢?這樣的糧食交公糧人家都不愿要,何況自己吃了。這可怎么是好呢,我真渾??!到家的莊稼又瞎了。我真沒用?。?/p>

奶奶走過來說:“孫啊,沒什么,這第一年雖然我們的收成不算好,但是咱們還有來年。來年咱們就有經驗了,只要政策不變,咱家的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备鐑簜z聽了奶奶的話,都不言語了,但眼里一直都在流著惋惜的淚水。

第二年真應驗了奶奶的話,是個大豐收。糧食不僅綽綽有余,棉花也賣了不少的錢。他們有了一些錢,吃喝穿戴雖然不能說應有盡有,但手頭上起碼不拮據了。正當一家人下決心攢錢翻蓋兩間平房時,奶奶卻在一個初春的夜里,突然感到自己不行了。臨走之時,她望著兩個孫子,有氣無力地說:“孩子,奶奶……奶奶就要走了,可奶奶放心不下??!無論……今后發生……發生什么事,你們倆都要擰成……一股繩地向前奔。坡坡要聽你哥的話,山山……要疼愛你弟弟,奶奶我還有……”奶奶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什么了。她頭一歪,一顆淚珠從干癟的臉頰上滑落下來,停止了呼吸。加山和加坡伏在奶奶的身上失聲痛哭:“奶奶啊,你不能走呀,奶奶啊,你咋走得這么快呀!”村支書聽說后,和村委會的幾個人幫著哥兒倆料理完了喪事,并勸哥兒倆好好地奮斗下去,將來早日成家立業。

兒子的一聲吵鬧,打斷了方加山的回憶。月芹一看,趕緊追上來,一把拉過兒子說:“凱凱,你看不見爸爸正在難過地掉眼淚嗎?快到街上去玩吧!好孩子,去吧,去吧!”月芹打發走了兒子,為方加山倒了一杯水,說:“加山,喝點兒水吧。我也不是說你,你不愿認娘就不認,不該阻擋加坡。就算當年她錯了,可……”

月芹看到方加山正拿眼睛瞪視著她,趕緊閉住嘴巴:“我剛才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說。我給你做點兒飯去,你一定餓了吧!煮碗熗鍋面行嗎?再臥兩個荷包雞蛋。”

月芹迅速地溜了出去,來到廚房里,叮叮當當地做起飯來。

方老太坐在冷清的破房子里,微閉著眼睛,耳朵卻每時每刻地在聽著秋夜的動靜。

時辰不大,大門開了。方加坡懷里揣著幾個熱包子,手里提著一個保溫杯,一閃身,走了進來。他推開屋門,把懷里的熱包子掏出來,放在母親面前的小桌上,又從條幾上拿過倆碗,將保溫杯里的雞蛋湯倒進兩個碗里。方加坡拽下頭頂的毛巾,給母親擦了擦手,隨即塞到母親手里一個包子說:“娘,趁熱快點兒吃,牛肉金瓜餡的。桂蘭說下次再給你包豬肉大蔥的,不知你愿不愿吃?!?/p>

方老太一口包子還沒吃,眼淚嘩嘩地又流下來了。

“娘,每次吃飯時你都這樣,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方加坡賭氣地把碗一推,真的不吃了。

方老太趕緊咬了一口包子,埋下頭又喝了一大口雞蛋湯,將眼淚和著飯咽到了肚子里。

晚飯后,方加坡和母親坐到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起來。

“坡坡,你哥長得啥樣?個子也跟你一樣高嗎?他比你胖還是比你瘦?”

“娘,我和哥長得差不多高,胖瘦也一樣。我們倆走在一起,當街的人們經常把我們認錯。只不過我哥長得比我要好看一些,他的眼睛大。”

方老太不說話了。她低下頭,松垂囊腫的眼睛里隨即閃出一絲黯淡的憂郁來。

方加坡明白了過來,趕緊補充說:“娘,我哥他丈母娘那邊有點兒事,他說忙完那邊就過來。還說就在最近兩天。真的,娘!”

方加坡佯裝高興地說完,隨后將臉悄悄地側到背影處,他不想讓母親看到潮濕的眼睛。

頓了片刻,方老太說道:“坡啊,你不能每天晚上都在這里陪娘了,家里還有你媳婦桂蘭和孩子呢。她們萬一再有點兒什么事的話,不好說。你隔幾天來住一晚,娘就心滿意足了。聽娘的話,回家吧!”

方加坡躊躇不定起來,母親又一次催促他了。他站起身來說:“行,娘,那我明晚再來陪你吧!”

方老太聽著兒子的腳步聲漸漸地走遠了,不住地咳嗽起來,而且一陣強似一陣,鼻涕眼淚弄得滿臉都是。方老太歪斜在被子上,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像是被禿鷹的利爪掏空一樣,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沒有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昏昏沉沉地發現方加山來到她的炕前。她呼地一下坐了起來,“山山,山山!”當她揉著渾濁的雙眼仔細地尋找的時候,面前什么也沒有,只有屋門被風吹的發出“呱嗒呱嗒”的聲。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方老太的身子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她合上了眼睛,覺得自己輕飄飄地行走起來。她走啊,走啊,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走到了那個陌生的小城。

這是一個雖不算富裕,但在當年的淑芬眼里卻是相當別致繁華的小城。淑芬和收古董的在這里落了腳。

收古董的領著她穿過了大街,拐進了一個逼仄的胡同,快走到胡同盡頭的時候,又往左走了幾步,便到了一所半新不舊的小鐵門前。收古董的從腰里掏出一串鑰匙,找出其中的一個將鐵門打開,然后對淑芬交代了幾句廚房和廁所的位置后,就匆匆地出去了。晚上十二點,收古董的又回來了。淑芬看著收古董的臉色說:“老蔡,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回來這么晚啊?”收古董的像是極疲乏的樣子,不耐煩地說:“不要問這么多,快脫衣服睡覺!”淑芬開始慢慢地解脫自己的衣服。

淑芬望著這個剛從她身上滑下來,隨即打起呼嚕的男人,突然感到一片茫然。我這是在什么地方?我來干什么?整個夜里,淑芬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第二天,收古董的一早起來就走了。臨走時冷冷地丟下一句話:“這幾天我不一定回來了!”

淑芬等了三天,收古董的沒回來,十天沒回來,一個月仍然沒回來。淑芬猛然驚醒了。一剎那,她感到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恐懼像一只巨大的無形的手掌沖著她直伸過來,并死死地攥緊她的脖子,她幾乎快要窒息快要崩潰了。她冒著嚴寒,站在十字街口大瞪著兩只眼睛辨認,辨認著那個只和她待了一晚上就失蹤了的男人。她穿過一個又一個胡同,在尋找著那個將她哄出小村說要帶她去天堂的男人。她從晨站到昏,從黑找到亮,也沒有半點兒收獲。

淑芬失魂落魄地剛回到小院,就聽到有人在敲門。啊,是他,他回來了!淑芬狂喜著,返身箭一般地打開了門??蛇M來的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胖男人。

胖男人說:“你是叫淑芬嗎?”

淑芬失望又驚恐地點了一下頭:“嗯,我叫淑芬!你……你是……”

“噢,別緊張,我不是壞人。我是這里的房東,就在你隔壁。老蔡走了。他總共在這里住了兩年了,房租是每月十元,兩年共二百四十元,他說讓你還,你看……”

淑芬蒙了:“什么?這房子原來是租的!二百四十元的房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哪!我……我……我這真是作孽呀!”

“淑芬啊,實話告訴你吧,老蔡不是什么收古董的。他成天東游西逛,吃喝嫖賭,沒一點兒正經事做。你怎么跟著他來到這里了?唉,彎眉細眼,白白凈凈怪俊的個人兒,可惜呀,可惜讓人家給騙啦!”

淑芬為了不讓自己暈倒,抓住了身旁一棵干枯的小樹。她噙著眼淚對房東說:“大叔,我身上沒有錢,出門的時候只拿了家里的一點兒零錢,這些天也都花完了。我真的沒有錢?。 ?/p>

房東搔了搔厚厚的頭皮,哈了哈雙手,狡黠地笑著說:“淑芬,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若是陪我睡兩個月呢,房錢就一筆勾銷;你若是不愿意呢,就想辦法還錢。我是個痛快人,你好好地考慮考慮吧?!?/p>

淑芬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大叔,我想辦法還錢!”

“好,好,有志氣,我欣賞的就是這樣的女人!那么,你能想什么法子呢?”

淑芬沉思了一會兒,咬著牙說:“我可以洗衣、做飯、伺候老人、給人家看小孩等,凡是能干的都行。”

“好吧,那你什么時候還清,什么時候才能離開小城。還不上房租你是走不掉的!不過如果想通了的話,及時給我說,我等著?!狈繓|笑瞇瞇地背著雙手走了。

第二天清早,淑芬便開始找起了活兒來。她先問了問閑坐在胡同口的一個老太太:“大媽,這附近有需要洗衣服的嗎?我想找點兒零雜活兒做。”

老太太上下打量著淑芬說:“閨女,聽口音你不是這兒的人吧,你是打哪里來?為什么找零活做?”

淑芬想了想說:“大媽,我是從北鄉來走親戚的,不幸迷了路,想掙點兒錢回家?!?/p>

“噢,是這樣?。∥蚁胂胝l家缺干活的?對了,你到對過胡同里的路東第三家去看看,他家的媳婦病了好多天了,可能缺個洗衣服的?!?/p>

“謝謝你了,大媽。那我去了!”淑芬高興地來到老太太指定的這戶人家,敲開了門。

果然,主人屋里的床上躺著一個病女人,淑芬對男主人說明來意,男主人隨即從里間屋里抱出一些臟亂的衣服,扔在了淑芬的面前。淑芬趕忙把院里的大盆刷了刷,將衣服拾進盆里,從缸里舀出水來,抱著大盆嘩啦嘩啦地洗起來。洗了足足兩個小時,衣服總算洗完了。淑芬把洗好的衣服都晾在條繩上后,等待著男主人給工錢。男主人問要多少錢?淑芬支支吾吾地說,你看著給吧。男主人看了看條繩上的那些衣服,給了淑芬一元錢。淑芬趕緊接過錢,道了謝,剛轉身想走,忽又停住腳步說:“大哥,你的鄰居有需用干雜活的嗎?我臟活累活都能干?!?/p>

男主人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淑芬有點兒失落地往外走。男主人剛關上門,突然又打開一條縫,探著頭說:“我想起來了,路西最邊上的一家,有一個長年癱瘓的老頭,他的兒女都沒空伺候,你去他家問問吧?!?/p>

淑芬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她回轉頭,感激地望著門縫里的那張瘦長臉說:“謝謝你,大哥!有了臟衣服你再存著,改天我還來洗。保證洗得干干凈凈,錢也不多要?!?/p>

淑芬敲開了這一家的門,開門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高個兒婦女。淑芬說:“大姐,我是來這串親戚的,沒想到親戚搬家了。我想掙點兒路費回家,你們家需用做零活嗎?”

“哦,是這樣啊!你快進來吧。我和妹妹都在工廠上班,父親癱瘓好長時間了,你就在這里幫我們伺候伺候老人吧。工錢嘛?最后按干活的多少還有天數的多少再算吧!”

淑芬心里暗暗的高興起來:“行!行!”

高個婦女接著說:“喲,我家地方可不寬綽,你晚上到哪里住呢?”淑芬在狹窄的小屋轉了一圈兒,確實沒有她住的地方。這時她一扭頭發現了院中的半間小廚房。來到廚房門口,她彎著腰向里望了望說:“大姐,晚上我就在這里湊合著點兒吧?!备邆€婦女見淑芬這樣迫切,也懶得說什么了。

高個婦女和妹妹將床底下的尿布、帶屎的小褥子、擦鼻涕的毛巾、還有一團皺巴巴的床單子,從門后面用腳踢到淑芬的面前,然后又扔過來一塊肥皂說:“洗衣盆在院里,自己去拿,可要洗干凈了?!苯忝脗z邊坐在癱瘓老頭的床沿上嗑瓜子邊拉呱起來。

當淑芬捶著酸痛的腰洗完了的時候,她們已在吃午飯了。淑芬一看人家也沒有讓她吃午飯的意思,尷尬地拿起掃帚在外面掃起了院子。過了好一會兒,高個婦女打著飽嗝對院子里的淑芬說:“哎,你也來吃點兒吧,吃飽后把鍋碗收拾起來,再給我父親換一下尿布,看樣子又拉了?!?/p>

淑芬放好掃帚,來到屋里,望著盤子里的菜根和半碗稀粥,拿起一半窩窩頭匆忙謹慎地吃起來。拾掇停當后,她慢慢地掀起了老頭的被窩,頓時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她抬起老頭瘦骨嶙峋的雙腿,趕緊將帶糞便的尿布及潮濕的小褥子撤出來,隨即又把干松的褥子墊在了老頭的屁股底下。最后,她又在老頭的雙腿之間放上一塊尿布,重新把被子蓋好,這才提著剛才換下來的臟東西來到大盆邊,隨著又是一陣洗刷。

晚上,淑芬等姐妹倆都吃飽后,又勉強扒拉幾口剩飯,把老頭的便盆倒掉,放在頭頂,便來到了廚房里。她把廚房里的臟水桶向墻角處挪了挪,把裝煤塊的破箱子摞在了木頭板子上,接著拿起笤帚掃了幾下兩步見方的空地。她又將一些紙箱子弄扁鋪在了地上,上面再鋪上一床高個婦女遺棄的破褥子,然后枕著自己的小包袱,穿著僅有的這身棉襖、棉褲,蜷縮著躺了下來。一陣寒風從手指寬的門縫里呼呼地鉆進來,她打了個激靈,拉過人家淘汰的一床帶味的棉被,蓋在了身上。淑芬睡不著:山山……坡坡……家里一定沒吃的了吧,你們冷嗎?她痛苦地拿著那張黑白照片呼喚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小包袱上,瞬間小包袱被打濕了一大片。

也許是冬天天冷的緣故,也許是老頭的壽限已到,淑芬來到這家一個月零九天上,老頭就死了。淑芬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和沮喪。她拿著高個婦女給她的二十八塊錢和那床被褥,不知道下一步將要去哪里。

淑芬出了這家的門,先來到了房東的住處,給了房東二十元錢。她走出了胡同口,又三轉兩轉來到一個賣米面的小門市部前。她花了三元錢買了十斤玉米面,左手提著,右手背著鋪蓋卷,迎著刺骨的北風,向郵局走去。來到郵局里,她將一小袋玉米面和五元錢從小窗口遞了進去。

淑芬捏著兜里剩余的五毛錢,在小城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她一路問了好多人,直到夕陽漸落,也沒找到一點兒活兒。她感到肚子有點兒餓了,這時她才記起一天還沒有吃東西。她摸出身上僅有的五毛錢,思索了一會兒,向一個燒餅攤走去。她花了一毛錢買了一個干巴巴的燒餅,蹲在一個避人的墻角處,就著嗚咽的北風啃了起來。

夜色悄悄地降臨了,小城有些模糊起來。淑芬將燒餅吃到一半的時候,無意之中瞥見前面走來了一對相互偎依的男女。待這兩個人走近的時候,淑芬望著他們像被釘住似的,張著嘴巴不動了。等這兩個人嬉笑著從她面前走過時,淑芬突然把半個燒餅一扔,猛地站起來,追了上去。邊追邊喊:“老蔡,你還房東的房租!老蔡,你不能這樣沒良心!老蔡,你站??!”喊著,喊著,淑芬便跑到男人的近前,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男人斜著眼睛看了看她,狠勁地一甩手,把淑芬搡出去老遠。淑芬一個趔趄,倒在了路邊。

女人說:“這個跟叫花子似的娘們兒是誰啊?她怎么會知道你的名字?”

“別理她,一個亂跑亂顛的瘋子!”男人說著,重新擁著濃妝艷抹的女子向前走去。

淑芬踉踉蹌蹌地背著鋪蓋卷在小街上行走著。走著走著,她一陣暈眩,昏倒在馬路邊。

當淑芬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她不知道自己這是躺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是誰救了她。她看了看身上蓋的暖乎乎的被子,望了望面前凳子上的一碗水,頭轉來轉去地尋找這家的主人。忽然一聲門響,走進一位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健壯女人來?!皢?,你總算醒過來啦!可把我嚇壞了。昨晚擦黑的時候,我到門外去喚小狗,看見你倒在墻根邊。我一試你的鼻溫還有氣,就把你弄到家里來了,還請了一個醫生。醫生給你查了查說,是饑寒疲憊、困頓勞累引起的休克,沒生命危險,休養幾天就能恢復過來。你感覺好點兒了嗎?”

淑芬欠起半個身子,感激地說:“大姐,你救了我的命,我該怎么報答你呢?”

“嗐,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容易,咱們都是女人,我能見死不救嗎?你這是打哪兒來,到哪兒去啊?怎么一個人落到這般境地了呢?真讓人可憐哪。”說著說著,健壯女人的眼圈紅了。

淑芬嘆了一口氣,想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吐露給這位心直口快的大姐,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怪丟人的,一時囁嚅著說不出口。

健壯女人遞過一碗水來說:“大妹子,看起來你好像是來找人的吧!”

“對,大姐,我是來找人的。家鄉正在挨餓,我是來投奔親戚的,沒想到來這里后,親戚搬走了。我身上也沒了錢,所以就……”

“噢,原來是這么回事呀!你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鍋里還有飯,我給你熱熱去。吃飯要緊,先吃飽再說別的?!?/p>

一刻鐘后,健壯女人左手托著一個咸菜碟,碟上還放著一個窩窩頭,右手端著一碗稀糊糊來到了淑芬的床前。

淑芬也顧不得客氣了,接過飯碗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吃飽飯后,淑芬說:“大姐,我身體沒事了。你家也不算富裕,我不能再拖累你家了。我想找點兒零活做,你能幫個忙嗎?”

健壯女人歪著頭想了想,一拍膝蓋說:“對了!我丈夫就在附近鋼材廠的食堂上班,我去問問他。你等著,很近的,一會兒就回來?!?/p>

健壯女人風一般的出去了。

淑芬下了床,在屋子里等了一會兒,又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正等得心焦;院門一響,健壯女人回來了。她眉飛色舞地說:“大妹子,有門兒!我家男人說食堂那邊需要一個掏廁所、疏通下水道的,你干不干?”

“掏廁所?疏通下水道?我……我……”淑芬皺著眉頭遲疑了一下,突然把心一橫,“干!我去掏廁所,我去疏通下水道!”淑芬左手挎著她的小藍布包袱,右肩背起她的鋪蓋卷,由健壯女人領著,出了門向鋼材廠走去。

走了大約十分鐘,又拐了兩個彎,便來到了這家鋼材廠。鋼材廠的工人正在嘰里咣啷地大造鋼鐵。健壯女人領著淑芬繞過大車間,穿過狹窄的機房,便來到一個食堂旁。健壯女人趴在窗戶上,沖著正拿著鐵锨翻炒白菜的一個黑瘦男子咳嗽了一下。黑瘦男人一扭頭,健壯女人對著他一擠眼,一招手,黑瘦男人便把鐵锨向一個青年手里一塞,隨即走了出來。

健壯女人說:“老黑啊!人我領來了,剩下的事我不管了。你跟后勤主任說說,不掏廁所不挖下水道,在這食堂里找個刷盤子、擇菜的活兒行不行?你盡量通融通融吧,這大妹子實在怪可憐的。就她這身板,我怕那樣的活,她頂不了??!”

黑瘦男人不高興地說:“你就愛啰嗦著管閑事,你就不會消停一會兒嗎?”

健壯女人瞇著眼睛笑了笑,說:“當家的,你就照顧著點兒吧!她雖然跟咱非親非故,但行善積德到什么時候也錯不了?!?/p>

黑瘦男人聽了面無表情地說:“行,我再去一趟后勤,沒事你就回去吧!”

健壯女人催促淑芬:“快呀,快跟那黑嘎子去呀!我走了,有事再到家中找我?!?/p>

淑芬依依不舍地望著健壯女人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過道里。她心緒煩亂地去追趕黑瘦男人。黑瘦男人出了食堂的后門,往左一拐,來到一排平房前。他敲了敲門,里面有人說:“進來吧!”黑瘦男人和淑芬一前一后進了屋。

黑瘦男人指著身后的淑芬說:“姚主任,就是這個女的,想在咱們廠找點兒活干,你看能不能把她安排在食堂啊!”

姚主任是浙江人。他淡漠地說:“食堂這邊擇菜、順菜地有五人;刷碗、洗盤子的有三人;燒火掃地的也不缺得啦,你讓她干什么呀?先在廁所那邊干吧,工資到月底再說得啦?!?/p>

黑瘦男人低著頭,不言語了。

淑芬趕緊走上前,微躬著身子說:“姚主任,多謝了,我愿意干這些活,給你們添麻煩了。”

“行,行!就這樣得啦,你們去吧!”姚主任沖著他們擺了擺手,并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口罩、一副手套扔給了淑芬。

淑芬剛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轉回頭膽怵地說:“姚主任,我晚上能不能住在這里啊!”

姚主任待答不理地說:“這里哪有空房子得啦。都占著呢,你還是到別處去住吧!”

淑芬無奈地扭回頭,繼續跟著黑臉男人向回走。黑臉男人說:“淑芬,你住在食堂門外的過道里吧。這里是個公共的地方,沒人管,起碼能擋擋風,遮遮雨吧?!?/p>

“哎,哎,謝謝大哥了,謝謝大哥了!”淑芬忙不迭地說。

黑臉男人帶著淑芬又拐了兩個彎,便到了工廠的公共廁所旁。他說:“這個廁所,還有食堂內的下水管道,都歸你負責了。就這樣吧,我忙去了?!?/p>

淑芬將小藍包袱和鋪蓋卷放在了食堂過道的角落里,便向廁所走去。她來到女廁所門口,聽了聽里面沒動靜,于是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這正是上班的時間,也是掏廁所的最佳時間。她拿起墻角的糞勺和糞桶,挨個地清理起來。每裝滿一桶,她就提著倒進外面地排車上的大鐵桶里。等那十幾個茅坑都清理完的時候,她就再用笤帚將整個廁所打掃干凈,然后拉著地排車,送往糞池廠。

女廁所掏完了,淑芬又來到男廁所前:“里面有人嗎?里面有人嗎?”頓了一會兒,見里面沒人應答,她便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里面果然一個人也沒有,她慌忙拿起了墻角的糞勺和糞桶,氣喘吁吁地干了起來。

廁所這邊忙碌完了,淑芬又來到食堂內的下水道旁。正好下水管道堵塞了,水漫了一地。地面上漂浮著黑菜根、紅蘿卜頭、發焦的白菜葉、還有一些漚爛物等。她蹲在下水道前,找了一根鐵絲,慢慢地從小圓孔里向外鉤著一些污濁東西??墒倾^了半天,臟水一直還在地面上蔓延流淌,沒有漏下去的跡象。淑芬急得滿臉通紅,一條腿跪在冰硬的洋灰地面上,一條腿蜷曲著,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向外鉤著。

好長時間,只聽“哧”的一聲,下水道終于通了。小圓孔處起了漩渦,四面八方的渾水都朝這方涌過來,很快地面上就沒有水了。淑芬撿拾起地上殘留的碎垃圾,丟在垃圾桶里,又擦了擦臉上噴濺的污漬和泥巴,坐在一個小木墩上喘息起來。

中午,食堂開飯了,工人們敲著碗,在窗口外排著隊領飯。等他們在大餐廳里吃飽走完后,淑芬便幫著食堂里的人收拾衛生。酬勞是能喝他們剩余的菜根。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淑芬將在鋼材廠掙的那點兒微薄的錢,除了交房東,就是去郵局。而她除了湊合著填飽肚子外,從未給自己花過一分錢。一天,由于某種原因,鋼材廠突然停了產,淑芬只得背著鋪蓋卷,又流落在街頭。

十一

這是一個乍暖還寒的初春,料峭的風颼颼地刮著,小城的街上行人稀少,荒涼冷落。

淑芬歪歪搭搭地走著,整個人都渾渾沌沌的。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再去干什么。來到十字路口,淑芬無意之中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正在給過客擦皮鞋。過客坐在一個小凳子上,腳伸在年輕男人面前,凳子旁放著一個提包。淑芬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仔細地觀察著皮鞋,皮鞋對于她來說是非常新鮮的。因為在自己的小村,能穿得起布鞋就很不錯了,誰也不知道皮鞋是啥模樣的。淑芬向前挪動了兩步,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她決定也像那個男人一樣給人家擦皮鞋。

淑芬先到供銷合作社買了一筒鞋油和一個刷子,然后又敲了敲附近的一戶人家的門。門很快開了,里面走出了一個老頭。老頭問淑芬是干什么的。淑芬把對健壯女人說的那番話又重復了一遍,并摸出一元錢要老頭賣給她一個小凳子。老頭聽了,轉身進屋,隨著提出一個凳子來,遞給了淑芬。他堅決不要錢,只是讓淑芬不用了的時候再送回來,還說晚上可以在門洞子里住宿。淑芬道了謝,把鋪蓋卷放在了門洞里,然后“刺”地一聲撕了一塊被子里,拿著鞋油、刷子來到了十字路口,在年輕男人的對過擺上了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著,快到中午的時候,有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坐在小凳子上,把腳向淑芬的面前一伸,說:“可要擦干凈啊!”淑芬蹲在地上,慌忙拿起那塊被里布,學著年輕男人的樣子,先將皮鞋表面的塵土拂拭掉,隨即涂到鞋面上一些鞋油,然后用刷子慢慢地刷勻,再拽著布在鞋面上來來回回地橫拉起來。直到矮胖男人說行了,淑芬才停止。矮胖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角錢來,扔在了淑芬的腳前,起身走了。

過了半個小時,又來了一個風姿綽約的上流男子。淑芬在給他擦皮鞋的時候,不小心黑鞋油蹭到了白襪子上。正當淑芬嚇得不知所措的時候,上流男子卻微笑著說:“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淑芬一時傻愣著,竟忘了該說什么。

上流男子遞到淑芬手里一元錢,說:“快到午飯的時候了,大冷的天,買點兒東西吃吧。”

淑芬緩緩地接過錢,說:“等一等,大哥,我該找你錢!”

“先在這里放著吧,下次擦皮鞋的時候,我就不拿了?!闭f完,上流男子轉身走了。

淑芬捏著這一元錢,望著風衣男子的背影,眼睛里有淚花在滾動。

對面擦皮鞋的男人走了過來,罵罵咧咧:“你是哪里來的野娘們兒,你他娘的瞎眼啦!這里是老子的地盤,你憑什么在這里擺攤。快滾開!”

淑芬望著這個兇狠的男人,默默地收拾一番,迅速來到一個偏僻的墻角處,又擺開了攤子。

這里畢竟是個人流量很小的地方,一天下來也過不了幾個行人,穿皮鞋的更是寥寥無幾。淑芬愁眉苦臉地蹲在這個地方,一晃兩個月過去了,也沒掙到什么錢。天氣越來越炎熱,夏天人們都穿塑料涼鞋,擦皮鞋的生意也就更慘了。

淑芬正煩躁地來回踱著步,突然看見前面不遠處有許多男人在篩沙子。還有好些人在打地基,運磚塊和石灰,顯然那里正在蓋房子或建什么工程。淑芬收攤快步來到這里,找到工頭說:“老總,我想在這里找點兒活干,成嗎?”

工頭驚愕地望著淑芬說:“你一個女的,能干了什么呢?這里可都是男人的活??!”

“沒關系的,我什么苦都吃得來。讓我推磚、篩沙子、攪石灰都行,我真的能干。不信,先讓我試上一天。”淑芬懇切地望著工頭說。

工頭沉思了一下說:“好吧,那你就先到篩沙子的那邊去,不行的話就走人。”

淑芬來到沙堆旁,拿起一個大篩子,也像別的男人那樣,用鐵锨裝上半篩子,然后端到一個木架上,使勁來回地晃起來。黃黃的干凈的細沙水一樣地從篩子里漏下來,剩在篩子里的碎渣子、小石塊、大沙礫等雜質還真不少。淑芬把雜質倒在一個大坑里,又端起了半篩沙子,晃了起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每天晚上收工后,當淑芬撫著掌心里的血泡,到工頭的柜臺前領取一元錢現金的時候,心里便感到一絲絲的欣慰。對一個身有債務而又沒有別的能力的女人來說,這畢竟是不少的錢啊。

轉眼又到冬天了,建筑工程也完工了。淑芬懷揣著積攢的錢來到了房東處。她還清了房租,終于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

房東若有所思地說:“淑芬,我想同你商量個事。不瞞你說,媳婦死得早,我這兩年確實有過幾個女人,但她們都是他媽的水性楊花的賤貨,像你這樣善良倔強、有志氣的女人我還是頭一次遇到。請留下來吧,留下來和我一起照管這份家業,我是真心的?!?/p>

“房東大叔,我不能留下。我要回故鄉!我要見我的兒子!我要乞求小村人的原諒!乞求孩子和婆婆的原諒!葉落歸根,那里才是我回歸的地方?!笔绶掖炅舜暄诹验_的雙手,背起鋪蓋卷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晃六年過去了。兩個兒子的身影像一條無形的繩子緊緊地拽著她的心,淑芬一邊做著零活,一邊開始向自己小村的方向靠近。

淑芬兜里裝著近幾年攢下的一千元錢,來到了一個城市車站的候車室里。為了省錢,她在候車室的門后邊住了下來。她打開鋪蓋卷,頭下枕著小藍布包袱,不顧室里的嘈雜,漸漸地睡著了。她太累了,走了一天的路程了,能不困乏嗎?

淑芬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兜里的一千元錢不見了。她一骨碌爬起來失聲地喊道:“我的錢沒有了!我的錢沒有了!你們誰見我的錢啦!你們誰見了!”冷冷清清的候車室里無人答話。

淑芬一轉身,看見門口有幾個拉腳的男人正在嘀咕著什么。她跑過去,氣惱地說:“是你們偷了我的錢!你們還我的錢!”

幾個男人聽了立刻向她包抄過來,其中的一個邪惡地笑了笑說:“你憑什么說我們偷了你的錢啊?你看見了嗎?你這個臭娘們想誣賴我們是不是?真是欠揍!”

淑芬一見這陣勢,汪著眼淚后退著,賭氣地說:“我不要了還不行嗎?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她正懊惱著,猛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趕忙跑回到自己的鋪蓋卷處。她一看小包袱還在,驚喜地一把抱在懷里,然后又急切地打開,瞪著眼睛從里面胡亂地翻找起來。當她找到那張山山和坡坡的照片時,禁不住哭著給老天磕了一個響頭。

淑芬又開始了饑寒交迫、風餐露宿的生涯。她走啊走啊,一邊做著低賤的活兒,一邊仍然向自己小村的方向邁進。

十二

我這是又在哪里啊?我怎么會在一間屋子里呢?這到底是咋回事??!方老太醒過來了。她使勁地揉了揉眼睛,慢慢地想了又想,好長工夫,才明白過來。哦,我這是在家鄉啊!我回來了!我已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啦。真好啊!

窗外墻頭上的大公雞開始打鳴了,方老太聽著這熟悉又親切、洪亮又緩長的打鳴聲,激動地扒著窗欞向外瞅。她想看看這只大公雞是什么模樣的。可是無論怎么瞅也看不見公雞的影子。她披上棉襖,趿拉著鞋,挪到門口邊,向外一望,院子里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哦,天剛剛黎明,這是頭一遍雞叫。方老太自言自語地回到炕上,又歪在被子里睡著了。

方加坡一宿都沒合眼。快入冬了,他想把母親接到自己的家中,可又怕哥哥鬧得大家都雞犬不寧。再說哥哥這已放寬了“政策”,就是自己去母親那里他不阻攔了。那么母親呢?難道就讓母親孤伶伶地寄住在五保戶的破院子里嗎?方加坡睡不著,干脆坐了起來。他點著一支煙,痛苦得不知該怎么辦。

桂蘭一覺醒來,望了望丈夫,說:“加坡,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聽說這兩天要降溫了,明天咱們一起把這新的一鋪一蓋送過去吧。再把蜂窩煤爐子點著,裝上煙筒?;仡^我去勸勸大哥,如果大哥什么都不說的話,咱就把爐子一撤,將母親接回來;如果大哥實在不同意,咱們再想別的辦法說服他。你看這樣行嗎?”

“行,桂蘭,我聽你的?!狈郊悠缕缌藷煹?,又躺倒在枕頭上,漸漸地睡著了。

第二天,兩個人起床后,抱著被子、拿著煙筒、提著早飯向母親住的小院走去。來到大門口,加坡用鑰匙開了大門,三步并做兩步地跨進去:“娘,你起來了嗎?昨晚天氣冷,一定沒睡好吧?”

方老太聽見兒子的聲音,高興得手直哆嗦。當她看見加坡身后的桂蘭時,又是緊張,又是羞愧,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桂蘭大大方方地說:“娘,那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不要再擱在心上了。別人都不說什么呢,你老想著它干啥!不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不管怎么說,你是加坡的親生母親,我的婆婆,我們做晚輩的盡點兒義務是應該的。人都有老的時候,這尊老愛幼是我們的傳統美德,你不要不好意思嘛!”桂蘭把飯盒打開,放在方老太面前的桌子上。

方老太偷偷地看了看桂蘭,又望了望兒子,用袖口搌了搌眼角,埋下頭一聲不吭地吃起面條來。

這邊安頓好后,桂蘭把炕上原來的舊被褥掀掉,鋪上一套新棉被,還在炕沿邊搭上了一個小碎花單子。加坡將爐子提到院子里,一會兒爐子就生著了。

桂蘭看了看窗戶上的幾處風口,沖著外面喊道:“加坡,爐子點著了嗎?”

“點著了,我這就提到屋里裝煙筒,有事嗎?”

“這窗戶紙都破了,凈往里鉆風,我去門市部買點兒透明塑料布去,把門窗都重新釘一遍?!?/p>

加坡把爐子放在炕前,麻利地將煙筒一節一節地用鐵絲捆綁好,再從門上方的天窗處探出去。剛忙完,桂蘭拿著一卷塑料布回來了。她和加坡一個拽著,一個向門窗上釘 ,叮叮當當地一會兒就弄好了。等桂蘭把地面掃干凈,桌面收拾利落后,小屋里頓時如春天般地明亮了。

方老太望著這一切,轉過身去,偷偷地揩了揩眼淚。她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現實。我這個老太婆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方老太嘆息著,剛擦干的淚水又冒了出來。桂蘭握著方老太的手說:“娘,你先在這里待幾天,過兩天等大哥和大嫂來了后,我們就把你接回去。咱們這個大家庭團團圓圓地過一個好年!”

回到家后,加坡等著,桂蘭出了門直接向大哥家走去。約莫半個多小時,桂蘭回來了。加坡忙問大哥是什么樣的態度。桂蘭黯然地搖了搖頭說:“我去后把這個想法一提,大哥便急了。他說這已經夠給老太婆面子的了,還說……還說我們不要太過分了??匆姶蟾鐝堁牢枳Φ臉幼?,我也沒敢再說別的,就回來了?!?/p>

加坡說:“大哥的工作一直做不通,看來大哥是永遠不會原諒娘了?!眱蓚€人一籌莫展地對望著,誰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了。

這天,方老太突然病了,一個勁地咳嗽吐血。她覺得自己這顆垂危的心臟就像一面被炮火轟得千瘡百孔的破軍旗,實在沒有支撐下去的必要了。

方加坡發現后,趕緊請來了醫生。醫生給方老太檢查了一番,說:“老人多大年齡了?”

方加坡說:“今年五十歲了!”

“唉,這位大嬸還不能算老,她年輕時肯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這滿身的病就是個證明。她的心臟也有問題,已到晚期了,不好治了啊。”

“醫生,那我們去醫院行嗎?”

“你母親的身體已如同一架舊機器,里面的零件全壞了。你如果不信,去醫院試一試也行,只怕走不到醫院,人就……”

方加坡大瞪著兩只眼睛說:“醫生,你是說我娘很快……很快就要不行了?!?/p>

醫生提起藥箱說:“年輕人,準備后事吧。這人生老病死是常事,想開點兒,不要太悲傷難過了?!?/p>

方老太仰面躺在枕頭上,迷迷糊糊地說:“坡啊,我想見一見你哥,他能來嗎?”

“能!能!我哥這就來了,這就來了!”方加坡說完,看了母親一眼,迅速地向哥哥家跑去。

他來到方加山的家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哥,娘快不行了。她要求見上你一面,你就去看看她吧!”

方加山淡漠地說:“她早該死了,有你這個孝子就夠了,還用得著見我嗎?”

方加坡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哀求著:“哥,你別這么執拗了行不行?娘自從回來就一直念叨你,你就讓她老人家安靜地離開這個人世吧。去晚了,娘就沒了。娘就這一個要求,請你答應了吧。哥,我給你跪下了!”方加坡雙腿一彎跪在了哥哥的面前。

月芹聽了加坡的話,也走上前來勸說:“加山,去吧,你就遂了她老人家這個唯一的心愿吧。婆婆千里迢迢地回來不就是為了見見你們哥倆嗎?你不能讓她老人家帶著遺憾走啊!否則,老人到了那邊也不會安寧的,就算我替婆婆求你了?!?/p>

方加山愣怔了一下,只得說:“那我就去一趟,不過我決不喊她娘!”

“行!行!哥,你什么都不說也中,只讓娘看看你,她就心滿意足了。”方加坡站起身,拉著哥哥就向母親的小院跑,邊跑邊催促,“哥,快,再快點兒!晚了就來不及了!”方加山像個木偶似的,極不情愿地在后面跟著。

方加坡連拽帶拉地擁著哥哥進了門。他沖到母親的炕前,激動地說:“娘,我哥來了,你的山山來了?!?/p>

良久方老太沒有動靜。加坡感覺事情不好,急忙伏下身試了試母親的脈搏,發覺脈搏還在微弱地跳動著。他又貼著母親的耳根說:“娘,哥哥來了,就站在你眼前,你快看看他吧?!?/p>

方老太的頭忽然左右轉了轉,當她發現了站在左邊的方加山時,猛地坐了起來,瞪著大大的眼睛,驚喜地說:“山山,你是山山嗎?長得真是跟坡坡一樣??!山山,你能原諒娘嗎?”

加坡把加山向前推了推:“哥,喊聲娘吧!”

加山望了望這個如風中之燭的干瘦老人,不認識似地搖了搖頭,說:“這不是我的母親,母親在我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我的母親長得年輕好看,可這個老人沒有一點兒我母親往昔的影子。這是誰?。俊?/p>

方老太又是一陣急劇的咳嗽,加坡趕緊扶母親重新躺好。方老太讓加坡把她的棉襖拿過來,加坡不明白母親要做什么,隨著把那件破舊的棉襖遞了過去。方老太顫抖著手,費了好大勁才撕開棉襖里子上的一個布兜。她從里面摸了一會兒,摸出一疊偉人頭來,斷斷續續地說:“山山,坡坡,娘……娘也沒有什么……可……可留給你們倆的,這三千元錢,是……是娘下苦力掙得血……血汗錢,你們收下吧?!?/p>

方老太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方加坡望著這些錢,萬箭穿心。他將三千元錢先壓在了褥子底下,強忍著悲痛和哥哥商量辦喪事的事。他見棉襖擋在母親的身旁,想把棉襖拿到一邊去,這時從方老太剛才掏錢的兜里掉出了一疊發黃的紙條來。方加坡并沒在意地走過去了。

方加山隨手捏起炕上的這些紙條,剛想扔到地上,見上面還有字,就小心地展開,一張一張地看起來。原來是匯款收據。每張單據上都寫著日期:這一張匯的是五元,×年×月×日;那一張匯的是三十元, ×年×月×日;另一張匯的是七十元,×年×月×日……方加山把這些收據都翻看完了一回憶,同九歲那年開始收到錢時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樣的。

他傻了!呆了!整個人佇立在那里,一動不動。

難道母親跟收古董的一直沒……突然,他返身趴在方老太的身上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喊著:“娘!娘!我是您的兒子加山啊,您醒醒吧,您再看看我吧!娘,我在喊您,您怎么不答應?。∧铮煨褋戆?!您再看我一眼吧!娘,您這是怎么啦?加坡——快——快打120??!加坡——快——快撥急救?。〖悠隆?/p>

任憑加山怎樣搖晃,方老太都永遠聽不到他的喊聲了。加坡聽到哥哥的哭喊聲嚇了一跳。待他也把那些收據看完后,已哭成了個淚人。

加山伏在母親的身上,越哭越悔恨,越悔恨越哭;那哭聲如冬日的海潮,在小屋里悲鳴著、回蕩著。

方加坡勸住了已哭了很久的哥哥,同哥哥按照鄉村風俗料理完了母親的喪事。當天晚上,哥倆關于這三千元錢的事又商量了商量,然后拿著那三千元錢來到了村委會。方加山將錢交給村支書說:“大叔,這是我娘臨終前托付給我的,讓我把這些錢捐到村委會,資助咱村的貧困戶。這是她的一點兒心意,請收下吧?!?/p>

村支書接過錢,擤了一把酸酸的鼻子,深有感觸地說:“方大嫂,好人,好人哪!她心里始終裝著咱們的小村,裝著你們兩個。聽鄰村的一個商人說,就在你母親出走的那一年,他曾在南方的小城里見過你的母親。當時你母親衣衫襤褸地正在給人家下苦力。唉,真不知道這二十年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她真讓人佩服啊!”聽到這里,兄弟倆的眼淚忍不住又滴落下來。

十三

第二天,是圓墳的日子,天氣驟然變冷。北風呼呼地刮起來,整個村莊都被刮得昏蒙蒙的土色一片。哥倆扛著鐵锨,拿著供品來到了墳地。

方加山記得母親生前愛吃山芋丸子。那時候所謂的山芋丸子就是生產隊分了點兒山芋,煮熟后再和白面摻雜在一起,搦成一個個圓圓的小丸子,在油鍋里滾一滾,炸一炸,就是極好的美味佳肴了。母親做熟后,總舍不得吃。等奶奶和加山、加坡都吃完后,若剩下,就嘗一個;剩不下,就說自己不愛吃??杉由窖垡娔赣H撿鍋里的碎渣渣吃,并且吃得津津有味。

方加山還記得母親最愛梳頭。那時候加山小,他不明白母親為什么總愛拿著一把木頭梳子,沒事的時候站在暖暖的陽光下,一遍遍地梳著烏黑發亮的頭發。梳通后,母親再把濃濃的頭發從中間一分為二,在耳根處編兩根長長的辮子。編完后,母親那兩根麻花似的發辮在后背上拖著,一走一晃動,好看極了。

“哥,把火柴給我!”加坡的話打斷了加山的回憶。 加山從兜里掏出火柴遞給加坡,用鐵锨小心地往墳上一圈一圈地添著新土。添完新土,加坡已點著了燒紙。加山從籃子里拿出山芋丸子、桃酥、冰糖仁、點心、香蕉等祭品,一邊向火里扔,一邊默默地想,這些水果和食品母親生前吃過嗎?他又拿出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和一瓶啫喱水,看了看,也扔進了火里。若是母親在年輕的時候能用上這把梳子把頭發梳好,再噴上點兒啫喱水,愛潔凈、愛利落的母親比誰都美麗。想著想著,加山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在墳前嚎啕大哭起來。加坡此時也跪在哥哥的身后哭起來。

加山越哭越難受,越難受越悲痛,越悲痛越想念母親的音容笑貌,越想念母親越懊悔自己在母親最后這段日子里的所做所為。他哭得肝腸寸斷,過路人聽了無不熱淚盈眶,甚或嗚咽出聲。加坡聽到哥哥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反而抬起頭來不哭了。他知道哥哥的身體有多種疾病,再這樣悲痛下去會承受不住的。當然他還知道哥哥痛哭的原因,他想讓哥哥再哭一會兒,就蹲在哥哥的身旁默默地掉眼淚。

快中午了,加坡攙扶起哥哥,用手絹擦著哥哥滿臉的眼淚、鼻涕說:“哥,別哭啦,起來吧!母親見到你了,也和爹葬在了一起,娘的心愿都實現了。娘在地下會安息的。”

加山依舊跪著抽泣,一動不動。

加坡又附在哥哥的耳旁說:“哥,咱們回家吧,以后還有三七、五七、百日等好多上墳的日子呢。你愿哭,留到那時再哭也不遲,回家吃點兒飯去。”

加山搖了搖頭,一瞬間,又淚水漣漣起來。加坡見勸不動哥哥,自己提起竹籃向家走去。

一個多小時光景,加坡左胳膊著竹籃右手提著暖瓶又來到墳前。他放下竹籃,從里面拿出一個玻璃杯,倒了一杯水,遞給哥哥說:“風大天冷,快暖暖手。喝點兒水吧!”

加山默默地接過了杯子。

加坡又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飯盒說:“哥,這是嫂子給你煎的雞蛋,你就吃一點兒吧。”

加山淚水蒙蒙地說:“加坡,你說娘在南方給人家做零活、下苦力的時候,她吃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嗎?”

加坡扭過臉去,不想讓哥哥看見自己滿臉的淚。他咬著嘴唇說:“哥,我來時嫂子囑咐我,讓你一定把飯吃下去。這幾天你都憔悴成什么樣子了,村里的人看了都心疼?!?/p>

加山垂下頭,像是又陷入了某種沉思中。

兄弟倆說幾句話,沉默一會兒;沉默一會兒,再說幾句話。不知不覺,一下午又恍惚間過去了。

天空越來越暗,朦朧暮色涌了上來。

加坡收拾起東西說:“哥,現在該回家了。讓咱娘也休息一會兒吧?!?/p>

“我不能走。我走了娘會寂寞的。今晚我要在這里陪伴娘!”

“有爹陪著呢!你就放心吧,娘不會孤單的。”

“你先走吧,我還有話對娘說。我說完再走?!?/p>

加坡深知哥哥的脾氣,自己拿著東西先走了。

當加坡攜著被褥再次回到墳前的時候,看見哥哥正摟著母親的墳墓,將臉貼在冰涼的墳頭上說著話:“娘,您一定餓了吧!您想吃點兒什么?我馬上做給您吃。娘,您冷了吧,咱村與您差不多年齡的都穿上了羽絨服,我也給您買一件‘波司登的吧,穿上可保暖了。娘,咱村跟您這年齡的還有騎小型自行車的呢,后鄰立升就給他娘買了一輛,我也給您買一輛吧。您若不敢騎的話,我就在后面給您推著、扶著,時間一長您就敢騎了。娘,您回來后不是經常念叨我嗎?我就在您的身旁,在陪您說話。我還要睡在您的身旁,您的大兒子山山就在您的面前。娘,您聽見了嗎……”

加坡悄悄地站到了離墳墓一丈開外的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加山趴在墳上睡著了。加坡用兩床被子把哥哥連同墳墓都圍了起來,他想這樣哥哥和母親就不會冷了。

方加坡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像一名衛士那樣守護在母親和哥哥的身旁……

袁清秋:女,1972年生,山東省臨清市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臨清市作協副主席。2002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陽光》《青島文學》《當代小說》《北方文學》等。已出版長篇小說《鄉村女人》、小說集《凡塵間》等。

最 胎

欒曉明

胎,在當地方言中是一句罵人話。形容這人軟、弱,扶不起來,就來一句:真胎。與罵人有關的,有“胎里壞”這個詞,罵到娘肚子里去了,可見罵得深,罵得遠,罵得惡毒。于是,當地人對有些小壞的人來一句形容,真他娘的胎!罵了個痛快。胎,就成了蘇北這個地方的公用語,形容某一類人,挺準確的,挺形象的,被形容的人也挺難為情的。最胎和醉胎諧音,說是酒缸里面泡轱轆,醉胎。最胎有了幾分醉意,比胎里壞又勝三分。因此,最胎是極致,有老邪的意思在里邊,一句話兩句話難以說清楚的。被叫作最胎的人,是一位藝術家。說白了,是畫畫的。畫什么畫?畫油畫。西方人搗鼓的那種玩藝兒。他的畫出國展出過,并被外國人收藏。在當地,他是鵬程煤礦畫協主席,經常獲個獎啥的,很有名氣。他的名氣不光來自于畫畫,還來自于他的性格脾氣。這不,挺有來頭的一件事,讓他給搞砸了。用一句普通人的話形容,叫:真胎。

國務院副總理到蘇北來視察,聽說鵬程煤礦棚戶區改造工作搞得不錯,特意要看一看。這就驚了官動了府了,副總理駕到,那陣勢好生了得,一路上安排得井井有條。偏就有一樣讓最胎趕上了,副總理到礦上的時候,最胎偎上去照相啊。但凡畫畫的,都會按幾下快門,兼職搞攝影,沒啥問題??扉T還沒按,最胎惱了,甩手不干了。因為啥?接待北京來的高貴客人,礦里動用了機關所有的人,而且發了油印的小冊子,你干什么,他干什么,都有分工。這最胎無意中翻了翻了小冊子,怎么沒有自己的姓名啊?再翻一遍,還是沒有。從一樓到三樓,男女老少的姓名都在上面,什么組織組、宣傳組、行動組、后勤組,哪哪兒都有,唯獨沒有最胎。最胎惱啊,你看不起我,我給你照哪門子相?宣傳組的組長見他收拾家伙要走,臉都嚇白了,說,這是政治任務,你照完相再說吧。最胎丟下一句話,有誰的名字,讓誰照去,甩手走了。組長追到門口,一把抱住他的后腰,說,你干完活兒再走。最胎說,沒我的姓名,我不干。組長說,我給你磕頭行不行?最胎說,你磕不行,讓印花名冊的人來磕,那還差不多。他揚長而去。到哪兒去了?他賭去了。心情不好,賭一賭手氣。果然,他大勝。官場失意賭場得意,他哼起了拉魂腔。他光顧自在了,沒留神腳下。腳下有啥?有一個土坷垃就把他絆住了。他停職了。

最胎叫汪時俊,這名字挺大氣。他媳婦找人算命,仙家說,他的姓名太大,把他妨住了。仙家還說,他能掙錢,卻存不住錢,錢都順著陰溝溜走了。仙家又說,花錢買壽命。別怕他賭,賭一賭心情快活了,多活個三五年也說不定。他媳婦信仙家的話,拿著雞毛當令箭,汪時俊整天賭來賭去的,她也不管。不光是管不了,她也不認真管。認真管起來,會有效果的。他媳婦任他去,不就是賭嗎?我給你開口子,賭去吧。汪時俊果然就賭上了。用他的話說,賭來的飯,香。賭來的酒,醇。賭來的銀子,好花。汪時俊有一幫賭友,什么寫字的,編曲的,跳舞的,都浪巴唧的,跟浪漫沾點兒邊。賭友一見面,招呼道,摳吧?摳。那就湊齊牌場了。三缺一時,有時三家拐,等那一個忙人。汪時俊是拐子王,三家拐時須用二五八將,汪時俊早早把將預備上了。因此,正賭的時候,他輸得多,三家拐時,他贏得多。湊在一起說,他是大輸家,每年輸個兩三萬,已經輸了二三十年了。輸一套房子是少說,輸一套別墅也有可能。早些年,鈔票值錢,一分銀子一分貨,他輸了個稀里嘩啦。旋即就忘了,該賭時照賭,而且賭得直,賭得硬,賭得有氣節。摔錢時那一聲響亮,震倒圍觀的人。人家都愿意跟他賭,跟他賭等于小開支。贏他時還要逗一句,老汪,發錢來了?老汪氣得鼻子斜嘴歪,恨恨地走了,經常不吃贏家請的飯。你不吃白不吃,贏家已然請了,你生氣回家何必呢?汪時俊也知道不吃是虧了,但氣頭上,一腔血上來,還是回家了?;丶铱梢愿掀旁V苦,他們孬,真孬啊,坑我的錢。老婆說,坑你你就別跟他們玩兒了。那不行,老汪說,那我白輸了那么多年。我八百年贏一回,贏時把他們都喝干。有把對方喝干的時候,機會很少。汪時俊能打興牌,牌在興頭上,吆五喝六,摔得啪啪響,想啥來啥,那叫隨心所欲。談不上牌技了,整個一個藝術。那牌打的,叫出神入化,有如神助??上?,汪時俊興的時候不多,早晚興一次,也是幾個月頭里的事情了。為了再興一回,老汪一次次上牌局,又一次次敗下陣來。他不承認牌臭,只是說手氣不好。手氣來的時候,誰都擋不住。小鬼遠遠望見了,也會躲到一邊去。老汪是神,是真神下凡,拋撒幾個閑錢,逗伙計們開心。關鍵是有人陪他玩兒,陪到樂和老汪就知足了。嘆一句,花錢買壽命,仙家說得對極了。你想玩,還沒人陪呢。輸兩個錢算什么,老汪今兒個高興,往油畫布上畫兩道,錢就來了。當個評委,坐一坐錢到手了。搞個設計,電腦上勾幾個線條就肥拉的了。他有才藝,錢來得相對容易,手頭不斷閑錢。他不拿工資和獎金玩兒。工資卡和獎金卡在老婆手里攥著,啥顏色老汪都不知道。每逢來了大錢,遇上了一泡大活或者有價值的項目,汪時俊會給家里添一個硬件,買個家用電器什么的。因此,老婆不怎么管他,隨他怎么在外邊玩兒,只要心里有家庭,女人就知足了。老汪的媳婦叫黃藍。黃里邊有藍,藍里邊有黃,正像汪時俊顏料里的色彩,多方位,有黑白,還很陽光。這個家庭暫時無事。啥時候有事呢?稍后便知。

礦紀委書記于慶祝從中央黨校學習歸來,照理應該接風的。礦工會主席許諾擺了一桌酒,為于慶祝洗塵。許諾叫上了汪時俊,說,你心情不好,喝點兒酒樂一樂,興許多云轉晴了呢?老汪答應了。許諾咋知道汪時俊心情不好?許諾就是花名冊上的宣傳組長,要跪下給老汪磕頭的那一位。倆人是同事,又是上下級,許諾是老汪的頂頭上司。老汪說,等好吧,我把于慶祝放倒。這個放倒是灌醉酒的意思,許諾沒往心里去。真到了酒場,老汪是直奔主題,跟于慶祝于書記是又碰杯又聽響,吆起號子干了好幾個。于慶祝酒量不行,轉了一圈,有點兒招架不住,想溜。讓汪時俊看出來了。老汪說,小于,你別急著走,咱倆鏟一個再溜號,如何?于慶祝說,晚上有黨委會,大書記親自召集的,喝醉了再去怎么好。汪時俊往玻璃杯里倒了兩個半杯,每一杯有二兩的樣子,端起來干了一杯。老汪說,小于,你是搞紀律的,按理,我不該跟你較真。我是全礦第一胎,你能比我還胎嗎?這杯酒是試金石,你看著辦。這一下,把于慶祝難住了。喝,肯定得醉;不喝,又不愿意背胎的罵名,真是兩難選擇。于慶祝怕失禮,先把半杯酒端到面前,說,我慢慢喝,可行?

行。老汪答應了。

那于慶祝一小口一小口地吻酒,泡了個把小時,終于把半杯酒吻干。剛剛伸直腰,一股酒勁上來,趕快把嘴捂上。匆匆出了餐廳,摟棵大樹干上了。干什么?吐酒呀。摟著大樹不怎么暈了,也好吐個踏實。從痛苦到痛快,只那么一吐了事。什么黨委會,見鬼去吧,于書記此時要吐酒,啥也顧不上了。

許諾偵察了一番,安排一位副主席,跟定了于慶祝,生怕鬧出亂子來。抽身返回餐廳,對汪時俊說,你干的好事,把于書記放倒了。老汪問,于慶祝人呢?正在吐酒。老汪就很高興,在座的也都振奮了一下。但凡酒場,能放倒一個人,這場酒就沒白喝,那個段子會流傳很久,口頭傳達到八百米井下,讓井下的窯戶也能樂和一陣子。

汪時俊尋到大樹跟前,對眼淚汪汪的于書記說,小于,你不胎,誰說你胎我跟誰急眼。你只是胎的徒弟。你連最胎都喝不過,黨委會都不敢開了,你不是徒弟誰是徒弟?

我不胎,于慶祝掙扎著說,最胎的是你,也不管什么上下級,怎么胎怎么來。

老汪說,徒弟,認輸吧。喝酒不是干工作,越多干越好,越受表揚。喝酒有個酒量的問題,你是小酒窩里存的貨,上不了大臺面。以后我不喊你胎,只喊你胎的徒弟,這稱呼可妙?

不妙。

不妙也只好受著了。我這字典里貨色不多,徒弟這個詞正適合你,你湊合著用吧。汪時俊調戲了于慶祝一下,興沖沖地返回,奔牌場。喝點兒老酒湊個牌局,那是神仙過的日子。老汪此時過上了,真是樂哉快哉。

但凡興頭上,都有個極限,樂過了頭,悲從中來。這一點應驗在汪時俊身上,一點兒也不假,就在喝酒的這一天晚上,他讓人收拾了。收拾得那個利落,正像拳腳里的大背,啪的一響,他倒在了地上。啥時候能爬起來,那得問他自己。他想起,一欠身就起來了。他不想起,誰招呼都沒有用。此時,他懶懶的,琢磨著被摔的過程,有個琢磨頭呢。

晚上開黨委會,于慶祝沒參加,許諾替他告了假,說是偶感風寒,吃了幾顆藥,早早就睡下了。黨委會少個把人,那是常事,不為怪。怪就怪在這次黨委會是收拾人的,大書記、二書記都鐵青個臉,像誰該了二百吊。誰欠他的錢?副總理唄。副總理到鵬程煤礦走一遭,該表揚的表揚了,該訓場的訓場了。問題是,訓場的環節大書記都在場,本來可以避免的,卻不幸撞上了,倒霉頭。倒霉頭催命,逼出一個小倒霉出來。這個小倒霉是誰?就是大書記。大書記隨副總理視察,從礦里跟到礦外,可謂一步不拉,態度很恭敬、熱情、誠懇的,陪同貴賓極其到位的,副總理都沒領情。副總理不曉得汪時俊甩袖子走人那一撇,只是覺得閃光燈少了一點兒,好像宴席少了酒,喝的都跟果醋一樣,酸了巴唧甜了巴唧的不是滋味。副總理問:你們礦上沒有照相的?

有,大書記回答,今天有事兒沒來。

我來了他有事,我不來他天天忙。忙什么呀?

忙些小事。在外觀看來,那些都是小事,在他自己看來,都是大事要事不敢放松的事。

這個人。副總理皺了皺眉頭,仿佛說,我來都不算大事,這個人分什么主次?副總理有涵養,這等話說不出口,只是說,要留好資料,以后宣傳有用的。

大書記唯有點頭的份兒,不敢多搭腔。副總理已經不高興,再把他惹惱了,吃不了兜著走。

從棚戶區轉到困難職工家庭,副總理好一番慰問,噓寒問暖,吃食怎么樣,穿戴怎么樣,掀開被褥看了看,這一看,露餡了。棉被上印有鵬程煤礦招待所的字樣。副總理問大書記,這是怎么回事?嗯?!那聲嗯,像一把彎刀,直取大書記的魂魄。跟戶主閑聊中,副總理了解到,這戶家庭三個女兒,大女兒和二女兒賣血求學。三女兒還小,長大些也是賣血求學的料。副總理心疼了,表態說,絕不能讓我們的下一代再賣血,賣血求學,傳出去,以為社會主義養活不了困難戶呢。副總理跟大書記交待,要加大扶貧濟困的力度,要下大本錢,幫助困難家庭克服困難,變賣血為輸血,變輸血為造血,培養個典型出來。

副總理走了,把包袱甩給了大書記。大書記鐵青著臉,就是來跟黨委委員們算賬的。正值秋后,正是算賬的時機。此時不算,更待何時?大書記問二書記,副總理來那天,汪時俊怎么沒來照相?二書記拿眼掃工會主席許諾,許諾說,老汪臨時拉肚子,拉了一褲子,等提好褲子再去追,晚了些工夫。我回頭好好訓他。

大書記冷冷地說,他鬧情緒?;麅陨蠜]有他的姓名,他就跟礦上鬧罷工。是真鬧不是假鬧,副總理都發現了,說他來怎么不給照相。大書記對許諾說,你還給老汪跪下了,可憐巴巴地求人家,好慘呀你。你這個主席怎么約束部下的?對老汪那號人不要客氣嘛。大書記對二書記交待:老汪這個人要停職,要反省,要扣獎金。治不了這號人,算什么國營企業!

二書記點頭道,執行。

誰印的花名冊?大書記問。

二書記答,高主任。

高主任是高大強的官稱,他是礦黨政辦主任,一個整天寫材料的主兒。寫昏了,忘了提汪時俊那個茬,結果演砸了。

大書記見是高大強出的錯,有心替他遮掩。這高大強整天圍著材料轉,琢磨出一點兒名堂,顯擺給大書記看。問大書記,給你寫篇署名文章好不好?大書記心里說好,表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謙虛客氣了幾句。待文章寫好,署上大書記的名分,大書記就打心眼里高興。這個高大強,拍馬屁凈往腚眼里搔癢癢,那個快活,叫有屁快放。大書記問:漏了?

高大強回答,汪時俊那一號,也能叫人?!

許諾見高大強說得不客氣,插話道,怎么不叫人?叫能人!是大拿。

拿共產黨吧?大書記說,叫他拿不動,扛著走??覆粍樱浦?。推不動,背著走。背不了,兜著走。對,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二書記鐵青個臉,說,執行。

大書記問困難家庭被子的事情。問清楚了,是司機小白搞的鬼。小白把礦上買好的被子放在小車值班室了,拿值班室的兩床被子跟新買的被子調了包,放在家里,不巧被副總理手快翻到了。大書記問二書記,這個小白,什么背景?

副局長的公子。二書記回答,他父親去年退休了。

不管誰的公子,辦錯事一樣要處理。大書記定下了原則。

執行。二書記拿住了令箭。

今天的會就開到這里,主要是追查責任。副總理駕到,凡是配合不好玩兒貓膩的人都要反省反省。大書記定了個調子,問二書記:還有什么?

按大書記交待的辦。二書記表態。

黨委會散了。大書記二書記都充分亮了相,兩個人自家都比較滿意。他倆有默契,就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吵架不拌嘴。二書記曾經當面對大書記說,咱倆人吵架,外人看來,會說你不能容人,會說我抗上,倆人都有損失。咱倆好說好商量。你安排事情,是你的工作,我執行你的安排,是我的工作;事情處理以后檢查工作效果,可好?大書記答應了。大書記事多,他是局黨委副書記兼任鵬程煤礦黨委書記,一周只到鵬程煤礦來一次,聽聽匯報,安排好大政方針,有空下井轉一轉,沒空拍拍屁股走人,把余下的工作都交給了二書記。二書記不嫌事小,人財物都管著,他不怕麻煩不怕辛苦,把大書記交待的事情盡可能辦妥當。辦妥當不等于辦好了,走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大書記、二書記心知肚明,都沒挑亮燈撕破臉認真去追查。因為啥?大書記以德服人,有口碑。大事小事都是人家干的,他領榮譽。二書記以智理人,大事小事事必躬親,求個實權,不求那虛名聲。大書記、二書記兩個人配合得挺好,挺默契。外人看起來,大書記大氣,失于空,有大而空的感覺。二書記實際,失于瑣碎,有小而實的嫌疑。大書記、二書記都有本事,只是職位不同,分工不同,因而干的事情不同。大書記開罷黨委會,拍拍屁股坐小車溜了,哪兒去?回局里。二書記此時還忙著,忙什么?忙抓賭。大書記挑明了,要治一治汪時俊。那就治吧,只能由二書記來治。二書記護窩子。進機關那些搞藝術的,都是二書記選的材料。這些人說干活,那是以一頂十。說磨洋工跟誰操蛋躲滑,那是以十頂一。這些人能訓,得是二書記來訓,旁人插手,二書記臉面上掛不住,怕是要惹麻煩。換個具體目標,汪時俊只能由二書記來治,獎也獎個明白,罰也罰得痛快。換別人,只怕老汪不服。老汪怎么服二書記呀?二書記專拿汪時俊的把柄。這不,散了黨委會,二書記不顧夜深,礦里礦外巡視了一番。瞅啥?瞅賭窩設在哪兒。他知道,老汪喝了點兒老酒,此時正在賭。老汪賭手氣,二書記賭志氣。他非要把汪時俊拿住,乖乖地認錯。治不妥最胎,二書記就不叫二書記,叫二書生罷了。

二書記發現了新情況,辦公樓旁邊有個暗室,是洗照片用的。平時玻璃透出的都是紅顏色,此時變成了慘白黃。耳朵貼上去聽一聽,有嘩啦嘩啦洗牌的聲音。他不知汪時俊在不在里邊,里邊不管有誰,賭博總是錯誤的。二書記找了個拖把,嗵的一聲把門上邊的玻璃搗碎,咣咣咣地敲門。門開處,二書記閃進去,在座的幾個人松了一口氣。以為是派出所來抓賭呢,原來是二書記查夜。汪時俊賠了個笑臉,說,你也來試試手氣?

試什么手氣?!二書記板著臉道,你你你,還有你,明天到我辦公室報到。停職檢查,檢查不深刻不許上班。這個月白干,扣獎金。二書記指點著老汪說,你年齡大兩歲,你就帶頭賭吧,把月亮輸光了輸慘淡了才算完。

老汪說,我不是頭,我是陪綁。三缺一喊我,我不來不行。汪時俊把責任推到了同伴身上,一副賴皮相。

二書記說,你就胎吧。車轱轆漏酒氣,你最胎。

老汪說,我胎是有點兒胎,可我不是頭兒啊。胎的頭兒是他們。

那幾位玩家見狀,跟老汪吵作一團。二書記知道,老汪是有意轉移目標。把幾個人身上的賭資湊了湊,明天挺好的一頓午飯。說,散了。

老汪說,散了吧。

幾個人騎自行車各自回家。二書記瞅了瞅手表,晚上十一點鐘,這時刻中班要下班,到大食堂吃飯了。我去看看食堂的飯菜還熱乎不。二書記忙去了。二書記整天忙,有時候夜里也忙,圖個啥?圖個心里實在。權力就是辛苦,國家把幾千號人交給二書記,就是讓他好好管理的。二書記不在乎頭上頂著的那個“二字”,是不太好聽,有點兒名不正言不順??蓪嶋H權力掌握在手里,二書記分明有幾分自豪。大書記怎么啦?大書記有大書記的自在。二書記怎么啦?二書記有二書記的從容。表面上看,二書記聽招呼,隨時聽大書記的安排,可實際上,二書記有暗中的小九九,聽招呼的同時總會扮演自己的角色,走樣的成分總會多占了幾成。細數數,大書記線上的人只有那個黨政辦主任高大強,他赤裸裸地貼在大書記線上,為大書記嘔心瀝血。有啥憑證?二書記聽幾回匯報了,高大強每天下午四時準時給局里的大書記通電話,礦里有什么風吹草動,高大強一五一十念叨給大書記聽。大書記不煩,不嫌瑣碎。心里有點高興還說不定呢。這高大強雖說只是個正科級干部,連個常委也不是,可他貼大書記那種貼法真讓二書記反感。全礦人都知道二書記是實權派,似乎只有高大強沒覺察。高大強沒拿二書記當正處級干部對待,二書記心里窩著火,隨時準備訓高大強,只是沒逮著把柄罷了。礦級干部里面都拿二書記當盤菜,唯獨小小的高大強不領情。這個不高不大不強的家伙,坐主任的寶座坐膩了,老想挪挪位置。想挪,你往局里挪去,鵬程煤礦沒有高大強的缺。空了缺,你高大強也頂不上去。二書記捏定了準盤星,要跟這大書記的爪牙斗一斗。他只是爪牙,不是大書記,二書記心里反復念叨著。跟爪牙斗,看不看主人的臉色都可以。畢竟,他跟大書記有默契,大書記不會因為一個爪牙跟二書記翻臉吧?翻臉也不怕。二書記有的是智慧,有的是人緣。在鵬程煤礦,大書記跺跺腳,只有二書記響應。二書記跺跺腳,全礦都跟著顫抖。二書記把大書記架空了。大書記不怕架空。大書記的金點子都在落實執行,走幾分樣不好說,反正三分意思在,大書記就滿足了。你凡事不問,只知道領榮譽的主兒,能有幾個點子在游走在滾動就不錯了,就滿面子了。大書記要求不高,對二書記算是認可。二書記要求很高,全礦人都要恭恭敬敬。憑啥?憑能耐,憑智商,憑辛苦,憑你有幾顆心放在了礦上。二書記很欣慰,幾個“刺兒頭”被抓后,沒敢傾瀉任何不滿。換別人,能鎮住這場合?二書記暗地笑了,他對自己今晚的表現很滿意。不卑不亢,不張不揚,輕巧地把幾個“刺兒頭”放倒了。這個放倒不同于酒場上的放倒,是輕輕放輕輕倒,沒聽呱唧那一聲響亮,人就倒了。雖說是不情愿地放倒,可人家沒敢抱怨,二書記分明感覺到了。給面子。二書記心里總結道,你們給我留面子,我卻不能給你們留面子。小的們,等好吧,天亮以后再說。二書記走進食堂了。

第二天一清早,二書記候來了汪時俊幾個打麻將的人,都耷拉著腦袋,聽訓。二書記每人發了一摞稿紙,寫去。寫過程,寫結果,寫心理,寫認識,一五一十都寫清楚,寫清楚了擺在臺面上,這才好訓。那幾個人都寫了好幾頁,汪時俊沒寫。寫啥呀?寫來寫去還不是瞎糊弄。二書記不看寫了啥內容,只看你寫了幾頁紙。寫三四頁的能湊合過關,寫五六頁的就大功告成了,寫一兩頁的只怕得挨訓。汪時俊一頁紙都沒寫,挺著脖子等挨刀。二書記數落開了。你說你老汪那么大歲數,啥事帶個頭呀。帶頭去賭,帶頭不寫檢查,帶頭跟領導過不去。你瞧瞧人家,寫了五六張稿紙,那字碼的,可以當字帖。你瞧瞧你,一個大字沒寫,你什么態度呀你?!

我不會寫檢查,老汪說。

你會寫什么?二書記問。

我會畫畫。

畫畫頂吃還是頂喝?

既頂吃又頂喝,老汪心里邊搭茬。話在口頭上,只好認賬,啥也不頂。

那不就結了?

結就結,不結就不結,反正我不會寫檢查,你看著辦。老汪一副滾刀肉架勢,任宰了。

你口頭總得有個態度,對賭博是啥認識,總該有個總結。

我天改地改,鬼改神改。你要是再逮著我打麻將,你把我的手剁了,這總行了吧?

不行,認識不深刻。

以后三缺一,任他缺去,我不湊那個熱鬧。誰喊我,我也不來,與這幾個人脫清干系。我不組織、不參與、不帶錢。沒錢誰愿意跟我來?照臉扇去。

這還差不多。二書記認可了。他知道,這老汪答應得脆生,一轉臉就不是他了,得留個字據。檢查會寫吧?二書記問。

會寫這兩個字,不會寫內容。老汪答。

你寫上這兩個字。二書記交待后,老汪寫了那兩個字。二書記又說,你按個手指印。老汪按了。二書記叫了一聲好,把那幾個陪綁的攆走了。二書記沉下了臉,嘆了一口氣,說老汪啊老汪,誰給你壯膽,你去闖禍。你跟共產黨撂挑子,有那么回事吧。汪時俊承認了。二書記說,上邊有指示,你要停職檢查,扣獎金。你膽真大呀你,副總理你也敢得罪。

無欲則剛。副總理不管我吃不管我喝,我怕他干啥?我不求副總理辦事,不求副總理提拔,我不怵他。

你怵誰?

我怵你。你是頂頭上司,管著全礦人的吃喝拉撒。說扣錢我就沒花的,說寫檢查還得按手模。你厲害。對我來說,你比副總理厲害。我不怵副總理,不怵大書記,獨獨怵你。你的小心眼可以滿足了吧。

二書記笑了。交待說,明天,你去礦辦高大強主任那兒報到,讓他重新認識認識你。你最胎,而且賴皮。讓他認識一個骨子里不胎性格里不賴皮的你。去吧。

到哪兒去?老汪話里有話。

約幾個麻友,中午開吃,你們的賭資還在我這兒。

你參加不參加?老汪問二書記。

我當然參加。我不參加不吃虧了嗎?二書記回答。

老汪得令,屁顛屁顛地去約人吃飯。心里話,這二書記會做人,訓罷伙計讓伙計心里快活。自己請自己,值。有二書記作陪,這樣的面子局上哪兒找去。挨訓的心情風卷云散,剎那間多云轉晴了。

賭友喝酒時,都往醉里喝,只留二書記一個人清醒。二書記有些怕了,說,你們都醉了,下午誰干活?

愛誰誰干,老汪說,這一桌的人都不干,怎么樣?

聽見的人都叫好。二書記說,你們別說跟我喝的,我不方便訓人。

老汪說,你跟麻友喝蹭酒,怕個球?在座的沒有陷害你的,你把心安在肚子里。

二書記先撤了。

這一桌麻友全喝醉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時分,汪時俊來到礦辦主任室,找高大強報到。高大強有心調戲他,說,你認錯門兒了吧?這兒是礦辦。

我找的就是礦辦。

礦辦你找誰?

找你。高大強高主任。

找我干啥?

找你報到。讓你記準了,汪時俊也是機關工作人員,再出花名冊不至于把我的姓名漏掉,讓副總理惦記了。

高大強弄了個大紅臉,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脖頸。這老汪,果然不饒人,是個硬茬。高大強沒給汪時俊分派活計。本來嘛,老汪是美工,美工屬于工會,礦辦公室主任派什么活計?那老汪不急不躁點著一支煙,從容抽完,說,沒事兒我去畫畫。背個畫夾寫生去了。汪時俊從來沒那么自在過,想畫什么畫什么,時間充裕得很,他沒人管沒人問,實在是閑員一個。表面上看他挺自在,心里糾結得很。他不知停職多長時間,掛在礦辦到什么時候,反正他不想過這種日子。他畫塌陷湖,畫湖里的夕陽。他畫礦井架,畫井架上的日出。他賦予畫里一個靈魂,一個憂郁的靈魂,不管是日出還是日落,他都憂郁著,給畫面一種灰暗的色調。即便是彩霞,也有幾分憂郁,感染著憂郁的魂魄,那么靈動,那么不忍,那么的神采飛揚。畫風景很快就畫厭了,他去畫人。畫美人,畫礦工。畫礦工中的美人,畫美人中的礦工。他很快選準了目標,畫名角李艷。李艷是市歌舞團的獨唱演員,臺柱子,壓陣用的。鵬程煤礦辦了歌唱音樂班,把臺柱子李艷請來了,教花腔女高音。這李艷長得漂亮,沒的說。眼皮一眨,跟打閃似的,流露出兩顆“黑寶石”,幽幽地發光。那身段,鍛煉出來的,走路兜風,刷刷刷,那叫一個俊俏。老汪去畫李艷,李艷認可了。不光在教室里畫,在美工室里也畫,擺弄個姿勢,坐定了讓老汪畫。老汪心里快活呀,畫得兩袖生風,畫得手舞足蹈,畫得旁觀者直叫好。老汪畫了一個禮拜,畫稿足足一畫夾,他自己挺滿意,有個人不高興了。誰,高大強。高主任兼管這個兵呢,給這個兵出了個餿主意,說,礦校的標語欄該換了,你去幫著弄弄吧。校長找我幾回了。老汪沒答應。他不答應有他的小九九。礦校分明有美術教師,寫個標語不成問題,雖說沒有汪時俊弄得好,可遮掩一面墻也能弄得蠻像一回事兒。老汪記起了二書記的交待,有心教育教育高主任,瞧瞧人家是怎么看待生活的。老汪說,礦校有美工,教師多得是,我不能折別人挑的擔子。一口把高主任給回絕了。高大強那個氣呀,不打一處來??赡隳盟麤]辦法。他就那么認識問題,你能怎么他?已經停職了,正在反省中,獎金扣了一大半,還能讓他怎么樣?他愛畫畫就畫去吧,主任落得個省心。高大強隨老汪去了。他自己要寫材料,材料鋪了一攤子,等著收拾呢。這個老汪,真胎!胎里壞!最胎!心里罵了幾句,自在了些,心思走進章節里去了。這篇文章很重要,大書記鋪了路子,等著審核呢。高大強不跟汪時俊一般見識,放老汪畫畫去了。

礦里籌備召開宣傳會議,張羅人寫會標。美工汪時俊臨時在礦辦,寫會標的活計暫時派給了礦辦高主任。汪時俊來點卯時,高大強對他說,讓他去把宣傳工作會議的會標寫了,再抽煙不遲。老汪答腔,別介,我不攤寫會標,我已經停職了,正在反省中,停職期間你讓我寫會標,合適嗎?我犯錯誤不要緊,礦方扣我的獎金,我不能影響你高主任犯錯誤,你的前程遠大,高路入云端??缮暇盘鞌堅拢上挛逖笞谨M。你因為我犯領導錯誤,不值得。你把寫會標的活計給辭了吧。

汪時俊死活不干,高大強拿他沒辦法。季文書探了一下頭,對高主任說,我來寫會標,行嗎?行,怎么不行?高大強樂了。這季文書是借用人員,關系在采煤二區,掛在礦辦當文書有幾個月了,老想轉正。他就拼命找活干,該干的不該干的,能干的不怎么能干的,他都包攬在身上,試著干。高大強喜歡這號人,這號人省心,堪稱機關里的勞模,不怎么懂人情世故,只一門心思干活。這種人好領導呀,不拐不壞,不胎不擰,假如手下都是這種人,就好調教多了。遇上老汪,即使臨時代管,他也不聽招呼。一個戴罪之身,拿什么譜呀?還一口一句替上司著想,真替上司著想的話,相也照了,處分也沒了,高大強也管不著了。那多省心,高主任恨恨地想。

季文書把會標寫好以后,又主動把會標掛上。這掛會標的活計不重,卻挺煩人。讓工會掛吧,工會說沒有美工。讓礦辦掛吧,礦辦說哪兒是我們的活兒啊。季文書不爭執,他懶得爭吵,早早把會標掛上,等領導來審查。他是想擺功的,看看,小季挺勤利,活兒干得怎么樣啊?

不怎么樣。二書記評價說,宣傳會議是黨委的工作,鵬程煤礦后邊應加黨委二字。重寫吧??磥聿挥美贤粽娌恍?,別人沒有他那兩把刷子。他交待高大強,讓汪時俊寫,停職解除,反省通過,獎金只扣一小部分,讓他回工會寫去。高大強來尋汪時俊,哪兒也找不著他的影子,他背著畫夾畫畫去了。讓季文書重寫,季文書不敢了,怕二書記再訓場。高大強沒辦法,挽起衣袖自己上,寫了“鵬程煤礦黨委宣傳工作會議”幾個字的會標,意猶未盡,又抄了一份賀信,這才收攤子,等著大書記二書記來表揚。這高大強,頭腦一半發達,一半極不發達,智商很高,情商極低。他不知道,這一下子把汪時俊徹底得罪了,老汪會找他拼命。他也不知道,大書記二書記會因為此事狠狠地訓場。二書記訓他,他忍了。大書記訓他,他覺得虧。他對大書記那是全心全意地好呀,怎么會惹大書記感冒呢?可他惹了,光腚招馬蜂,能惹不能撐。事后,他才覺得有些可怕。這汪時俊,太胎了,能要出租追到局里撕他,撕得那個狠勁,簡直是拼命。不光高主任,連大書記見了老汪那個胎勁,也覺得可怕。這老汪,簡直不是人。說是神吧,有些大,說是鬼吧,有點兒小,就在神鬼之間,人妖之間吧,顯出了汪時俊的神通。

中午,汪時俊喝了點兒酒?;謴凸ぷ鞯南⑹锹犜S諾說的,許諾還說,那個借用的文書寫會標,讓二書記訓下來了,高大強親自上,不光寫會標,還抄了一通賀信,撬你的飯碗子呀。老汪喝了半斤酒,酒壯慫人膽。假如喝高了,他就去睡了,撈不著去鬧事;假如喝淺了,酒不足,他也沒膽量去鬧。那點兒酒正喝到火候,許諾一點,汪時俊的火騰地直沖腦門子。好呀,你個高大強,跟姓季的伙計撕哥們兒的帽檐子,這是踢弟兄的飯碗呀。得去找高大強,找他算賬。

下午一上班,老汪直奔礦辦去。進了屋,見高大強正澆花,順手澆了老汪幾滴水。老汪說,你不尊重我。高主任說,怎么才叫尊重你?用八抬大轎抬?你承受得了嗎?承受得了,老汪說,我光棍一條,福也享得,罪也受得,只是不能受氣。誰給我氣受,我跟誰拼命。

胎里壞,高主任隨口說了一句。讓老汪逮了個正著。老汪正愁找不到借口修理這個高主任,這一下抓住了把柄。

你罵人。

我沒罵你。你最胎,全礦人都知道。

我胎不胎,由不得你說。你罵我胎里壞,連我娘也罵上了,我撕你的臭嘴。老汪撲上去,真撕呀。動靜鬧大了,讓別人給拉開。汪時俊毒氣沒發泄出來,又逮季文書撕,也被拉開。季文書和高主任明白了,他們得罪了最不該得罪的人。這老汪手像鉗子,連撕帶扯,那手勁真大。高大強見老汪不好惹,跟小季招招手,倆人鉆進一輛小車,跑了。

二書記對許諾說,倆人這是上局里奔大書記去了。許主席跟老汪咬了咬耳朵,流露出大書記幾個字。老汪毒氣未發,正在氣頭上,跑到礦門口,招呼了一輛出租面包車,一路追了上去。

追到局里,一直追到大書記辦公室,果然發現了高季兩位。汪時俊撲上去,上前就撕,撕兩人的嘴臉。大書記喝道,干什么?老汪你鬧事。老汪回答,我鬧完了再說,追著高大強撕他的嘴。鬧騰了一陣子,許諾要了一輛客貨車追到局里,跟大書記說了原委。許諾一到,娘家人來了,老汪心里的委屈涌了上來,哇地哭出聲,眼淚成串地往下掉。

大書記把高、季二人引到會議室,訓斥二人。這會標是美工的活計,你倆寫,美工是啥心情?體會不到嗎?你也是的,高大主任,玻璃碴子亂閃光,寫什么會標抄什么賀信呀?自己把自己擺在小人物的境地,惹了一腚騷,跑這兒來讓我給擦腚。機關是科室,不是計件單位,機關工作人員不能當勞模,像勞模那樣子多干。你多干了,還要別人干什么?

高大強認賬,我下回不多干了。

你也不能少干。大書記繼續訓場,副總理來礦,機關人員漏誰都行,唯獨漏了汪時俊,他要你的好看。沒有我護著,那晚黨委會你就該做檢討了。

高大強說,這個賬,我認。

大書記說,局里馬上要到礦上考察你了,想提拔你為副處級。以這件事看來,你現在還嫩,尚不適應副處崗位。等一等再說吧。

這一下拿住了高主任的命脈,他拼命巴結大書記,寫這稿寫那稿,圖的就是提拔。這一下子,官運黃了,高大強汗珠登時冒出來,砸在地板上吱吱地響。高大強問,我該怎么辦?

向老汪認錯,大書記指點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這邊一認錯,老汪那邊氣準消。雙方還是老伙計,處一塊兒是個緣分。

高主任答應了。

果然,高大強認錯了,汪時俊氣消了。兩個半人都感謝大書記。那半個人是誰?小季呀。他搭不上個話,只能算半個人。許諾把老汪領走了。大書記這才坐下來看材料。大書記不會寫,能看出好孬。一會兒工夫,大書記笑了。高主任明白,材料通過了。那幾個晚上,點燈耗油的沒白熬。功過相抵,高大強在大書記眼里,說得過去吧。大書記發話,行。署鵬程煤礦黨委會的名,辦去吧。高大強屁顛屁顛地去了。

開宣傳工作會議之前,大書記照例要視察一下準備工作,看看布置的任務完成得怎么樣。二書記一一匯報。匯報到汪時俊那一撇,二書記拿出一張紙,推過來。大書記看了,說,怎么沒字?像天書啊。二書記說,這已經勉為其難了,他說他只會畫畫,不會寫檢查,按了個手印在這里,態度還端正。大書記沒再往下追究。他知道,老汪的后臺就是二書記,老汪是二書記線上的人。把不給副總理照相的過錯改在賭博上,這等事情只有二書記干得出來。大書記并不揭穿二書記的良苦用心,大書記已經覺察到了。大書記是不使人難堪的角色,得過且過,以德服人。大書記又問,那兩床被子換過來了嗎?小白司機怎么處理?

二書記回答,小白親自去他家換被子,把老兩口給感動了,跑我這兒為小白求情。小白扣了半個月獎金,行了。司機的收入不高,除了幾個出車費,別的收入很少,也算過去了。

大書記問,怎么找的那么一家困難戶?

二書記繞開去,說,他家以前不困難,雙職工,小日子滋潤得很。這男人封建,非要男孩不可,生到第二胎,還是女孩,男人下井去了,躲一躲計劃生育的風頭。第三胎又生個女孩,這一下躲不過去了,女主人讓開除公職,男的背個處分,這才困難起來。大人小孩都賣血。大人賣血,度光陰;女孩賣血,求學。一來二去的,就傳出這么個困難戶。其實,可憐之人必有可嘆之處。這一家的困難怨他們自己。

怎么找這一戶典型?

這一家跟市長沾點兒親戚。

大書記明白了,不便再問。再問下去,市長的顏面也丟光了。大書記不提二書記把事情辦走樣那一撇,只是鼓勵道,你辦得不錯。讓我自己辦還辦不成這個樣子呢。

兩個人轉到工業廣場,書法、繪畫、攝影展覽擺開來幾十米,對仗,像一個席筒子,一溜兒排開去。大書記瞅瞅,有好幾幅作品簽了二書記的姓名。大書記存心逗趣,說二書記,你不光書法可以,還能拿動刀,搞個篆刻什么的。二書記鬧了個大紅臉,說,這都是他們搗鼓的玩意兒,非得讓我簽名。簽就簽唄,反正我的名也不值錢,擺在這兒供職工樂一樂。大書記說,回頭給我刻一方。好的,二書記搭腔,要閑章還是主管章?主管章由公家來刻,來一方閑章吧,料子要好,要能拿得出手,大書記回答。二書記說,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要好材料有處弄,要孬材料只怕找不準地方。這件事交給我。我辦事,你可放心?大書記看了二書記一眼,心里話,不放心。話到嘴頭就改成:絕對,一百個放心。大書記二書記都樂了,只是樂的意趣不同,各自懷揣不同的心思罷了。兩個人上辦公樓,過材料去。過材料是大動作,得兩個書記都出席才行。不然,誰能定準弦呢?

宣傳會議開得很順利,總結了工作,表彰了先進,安排了下一階段的宣傳任務。開到下午,會議進入尾聲。歌唱音樂班告一段落,正好借這個機會亮亮相,檢查學習成果,看看出來幾個歌手,逗參會人員一樂。學員們挨個兒登場,果然不同凡響,學過以后和學過之前大相徑庭,歌唱水平提高了很多。輪到壓臺的李艷老師登場時,高大強高主任神色慌張地走來,跟大書記咬了咬耳朵。大書記把二書記和紀委書記于慶祝叫到一邊,交待了幾句。大書記撤了,宣傳會議結束。

于慶祝上臺,對著麥克風說,機關全體工作人員到行政會議室,有點兒事情需要說一下。招呼李艷說,你到會議室唱吧,那兒給你留機會。

于是,機關的成員紛紛離座,奔會議室去。去了才知道,大伙兒被精神綁架了一回,到這兒來是陪綁的,被綁架的主角是司機小白,就是退休副局長的公子,偷換被子的主兒。小白挨批斗,總得有人聽啊,選機關的成員旁聽,這是大書記的主意。人員到齊后,于書記于慶祝開講,他說,小白在副總理到礦期間,剛剛犯了錯,眼下不思悔改,趁宣傳會議不用出公車的機會,偷偷用車給閑人幫忙。這下可好,閑人欠了別人錢,人家尋上門來,把小白的車給扣了。小白丟了吃飯的家伙,這才跑到礦上來報告。已經造成了不良后果,礦方蒙受了不應有的損失。領導指示,這一回要斗爭小白,讓他認識問題的嚴重性,以示警告,免得別人犯類似的錯誤。誰先說吧。

高大強舉手,于慶祝示意他先說。高大強上綱上線,把司機小白批駁了一通。對這樣的部下,高主任表示了惋惜之情,以為他一錯再錯,是平時不注意個人修養的結果,能否繼續操方向盤勝任小車司機的工作,這要看激沒激起民憤,領導怎么決定。作為礦黨政辦主任,高大強只有一個態度:執行。

接著又有幾個馬屁精發言,循著領導的思路唱了幾句高調,在板不在板的,調準不準的,表明個態度。和領導走得近,反正沒虧吃。幾個人就是那么個意思,得罪個把司機那就閑情了,小白的父親已經退休了,已經退休的局長你能奈我何?發言的人心里有些暗暗自喜,以為得了些便宜,領導看重自己發言也說不定,直到汪時俊冒出來,冷不丁地給了發言人一通難堪。

汪時俊說,司機是啥人?小驢。驢是馱人的,馱的都是領導,人模人樣的家伙。小白他見天為領導服務,早上出車,下午抱方向盤,到了晚上,領導有飯局,他還得接送。司機可憐呀,主桌坐不上,有時副桌也坐不上,只能吃點兒殘羹冷炙。狐假虎威的時候不敢說沒有,反正在領導面前,灰頭土臉的時候多。小白怎么啦?這么批斗他,這種斗爭充滿了文革風,給人一種別樣的味道。小白無非用公車辦了一次私事。你們當領導的哪一個不用公車辦私事?你們挨批判了嗎?你們沒有。因為什么?因為你們是頭兒!制定政策的人。假如小白不是司機,而是小白的爹,副局長大人,你們敢斗他嗎?諒你們也不敢,除非給你們每人發個膽。

老汪一通歪理邪說,把會風給扭轉過來了,沒有掌聲,不是不想鼓,是怕領導難堪。二書記接過話題,說,大家伙兒端正了認識,批評了錯人錯事,很好。下面請李艷老師唱歌。這一下掌聲如潮。李艷知道,她只是沾光,沾了一位智者的光。她唱起來,連唱三首,唱得激情蕩漾,唱得聲色動人,唱得聽眾嘩嘩地鼓掌。李艷心想,這些掌聲都是給他的。敬獻給最胎,我一點兒意見都沒有。他怎么能叫胎呀?他骨子里很硬,一點兒也不胎。他外圓內方,誰說他最胎我跟誰急!瞧瞧,心里邊護上了。這才叫,美人帳前猶歌舞,歌舞獻給意中人。

晚上吃飯時,好多人給汪時俊敬酒,敬得最多的是女歌手李艷。她一會兒來敬兩杯,一會兒又來碰兩杯,理由多的是。你講得真好,干兩杯。你講得最好,又干兩杯。把汪時俊灌得大醉。汪時俊心里明白,有女人看中他了。他雖說已結婚,可婚外戀還沒有過。這真是:女人選你你最胎,女人不選你一點兒也不胎,信夫。

李艷走了,給鵬程煤礦帶來很大變化的李艷走了。好多人想念她。許諾發現,老汪有變化,穿戴整齊了好多,愛收拾胡子了。談吐也干凈了好些,不怎么罵人了。見了老許,有時候在人前稱他主席了。許諾就跟二書記說,停職反省以后,汪時俊變了一個人,聽招呼多了。二書記也發現,老汪確實有變化。上下班基本正常了,時間觀念增強了不少。說明他近日沒賭,如果賭到半夜,早上怕起不來。老汪蹲在美工室,除了寫標語寫賀信就是畫畫,畫了好幾張。二書記瞅了一眼,明白了。老汪的變化是由里而外的,他不是反省出來的,他是有了愛。他還能愛嗎?變化說明,他可以。他不光可以愛,還可能愛得很熱烈。美工室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兩幅裸體畫。畫上的形體和容貌非常像一個人。像誰呀?歌手李艷。老汪不承認。老汪狡辯說,這哪里是像?這就是!這不是李艷嗎?活脫脫可以從畫里走出來。發現我的變化了吧?這是神的旨意,神奇的力量。你們不會愛。你們假如愛上了,你們也會有變化。老汪把二書記許諾等人說得目瞪口呆,生生讓人給上了一課。原來如此,二書記吃了一驚。交待老汪,別出事啊,出了事不好交待。老汪說,能出什么事?該出的事已經出過了,不該出的事還沒造出來。您當領導的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老汪說得輕巧,麻煩不找汪時俊,找到汪時俊的領導頭上了。老汪的媳婦,那個叫黃藍的礦醫院大夫找到許諾,說李艷找她了。找她干什么?讓黃藍讓賢呀。只要你讓賢,我什么條件都答應你。要錢給錢,要條件給條件。只要你能說出口,我李艷保準答應你滿足你。黃藍敘述這一段的時候,雌性荷爾蒙激素大發,那種驕傲,那種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黃藍說,你賤,你跟已婚男子搶老婆,樂意當小三。李艷說,我就犯賤一回,你說啥都行,只要你肯讓賢,我給你當眾跪下都可以。黃藍說,不可以。我的老公,我憑啥讓給你?!這是我最可寶貴的東西,我的依靠,我的柱石,我的棟梁。我讓給你了,我到哪兒找我的依靠?

李艷說,那個人在你手里被埋沒了。我可以給他激情,我可以把身體打開,任他畫,畫哪兒都行。你行嗎?你能做到嗎?你的身體只怕打開來一堆贅肉而已。而我,是畫中人。

黃藍說,我給他生兒育女,我給他洗洗漿漿,我給他做飯做菜,我給他平靜的生活。搞藝術的人需要平靜,你懂嗎你!

李艷說,藝術家不光需要平靜,還要有激情。平靜久了,會生銹,會發懶,會提不起精神。老汪平靜得結冰了,遇見我,才生發一些詩情畫意。你行嗎你!

倆人爭執了一通,誰也不讓誰。黃藍求尋汪時俊的頂頭上司許諾,許諾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拉來紀委書記于慶祝,一起聽黃藍訴說。于慶祝聽了一通,也是拿不準弦。又請來了二書記。二書記聽罷,說,離婚不離婚,主要看當事人。男人間爭執,看女人;女人間爭執,看男人。這事得問汪時俊,他怎么想的,偷牛逮個拔橛的,得有證據。黃藍問,那怎么辦?找老汪來,一問,曉得了。黃藍趕緊撤,說,別說是我來報告的,說我報告的,老汪會往輕里看我。一溜煙走了。

三個人審老汪,你跟李艷干了什么?什么都干,老汪坦白,她是我的畫中人,我的模特,我愛怎么擺弄她就怎么擺弄她,她聽招呼。區別是:她只聽我的招呼,她不聽領導的招呼。搞女人,搞漂亮的女人,你們行嗎?我一條好漢出世,頂你們仨,你們信不信?

老汪又說,這是魅力,可以招魂。任你什么大牌女星,只要你敢來,鵬程煤礦有人消化你。供你吃供你喝,還供你玩。玩什么?玩極致。玩到能數清你有幾根陰毛,玩到能摸清你的乳房有幾斤幾兩重。你愛信不信。這是戀人的感覺,這是愛的力量,這是熱能的釋放。像原子彈引爆,有蘑菇云;像導彈發射,有運行軌跡。跟你們當官的講這些有點兒費勁,你們動動嘴皮子還可以,練真功夫怕是不行。你們缺乏的就是個人魅力。

老汪還想說,被二書記阻止了。任這小子放肆,眼中太無領導了。二書記說,你得定準弦,人家是黃花大閨女,遲早要嫁人的。你是有媳婦有孩子之人,你能承擔了后果嗎你?

我沒想后果。老汪坦白。

假如李艷非你不嫁,你又一時離不掉婚姻,你怎么辦?二書記問。

汪時俊被問住了。旋即,就笑了,說,問題哪兒有那么嚴重?

二書記說,就有那么嚴重。李艷跟黃藍攤牌了,光天化日之下要搶你當他的男人。你是當還是不當?

當,可以。不當,也可以。汪時俊回答,你容我想一想,這結果有什么后遺癥。

后遺癥嚴重得很,二書記說,你去反省吧,下班前給許主席一個回話。沒有回話的意思,你就不要回家吃飯了,悶在美工室里使勁想。我借你點兒勁,想吧。

小會散了。許諾不放心,跟到美工室,瞧那兩幅裸體畫,希望從畫中找出答案。老汪試圖把許諾從執迷中拽出來,說,你放心,我不會跟李艷過日子,我只是找她玩玩。真的,我沒想過離婚。離婚的日子太苦了。哪怕只有一天,我也不愿意這一天落在我的頭上。

許諾說,你這樣一講,我就放心了。你得給礦工爭口氣,既能玩倒大牌女人,又不打離婚牌。這樣,我才信服你。許諾走了。走出去好遠。到哪兒去?去礦醫院,尋黃藍呀。黃藍一顆心懸著,七上八下,得懸到什么時候?

許諾把黃藍叫到一邊,說了領導跟汪時俊談話的經過,又把老汪的態度交待一番,說,這下你放心了吧?

剛才有點兒怕,這回放心了。黃藍說,這樣的男人才像個男人,算是依靠呀。我有最胎當男人,感到很自豪。

斗勝了再自豪也不晚,許諾交待黃藍,對老汪溫柔點兒,顯出礦山女人的優勢來。

黃藍答應著,千恩萬謝?;丶乙院螅隽怂膫€碟子四個碗八樣菜,勸老汪喝一盅。老汪這一喝,真性情上來,沒顧得收拾碗盞就把黃藍放倒了。那一晚,兩個人大悅。早晨起身,黃藍精神抖擻著,興奮勁兒尚未退去,有一種母老虎護窩的感覺。心里說,李艷,你就浪吧,浪到天邊也不是我的對手。給最胎的牙刷上擠了牙膏,把飯盛上,這才喊老汪起身。哎,當家的,瞧瞧我給你煎的荷包蛋,外酥內軟,正好吃。老汪咬了一口,一汪汁出來,濺了半桌子。汪時俊心想,這頓早飯,女人用心做了,男人得用心吃。細細品罷,才騎自行車進礦,奔美工室。

許諾探了一下頭,說,老汪,大書記有請。

老汪有點兒奇怪,說,不年不節的,他請我干啥?

礦大門改造,設計好了,看看用哪位書法家的字能配得上。許諾說。

汪時俊放下手里的活計,跟許諾出來,到礦門去。大書記二書記都在那里,指指點點規劃著什么。大書記見了老汪,招呼過,說,你看看圖紙,這是礦大門新設計。中國的大書法家你都熟,看看用誰的字更配得上這設計。

老汪瞅了一眼,笑道,小柳,這號設計你也能通過,眼眶子太低了吧。

大書記被說愣了。大書記姓柳,比老汪小一歲,喊他小柳本沒有錯。可大書記畢竟是局官,官大輩份長,這道理誰都明白。汪時俊這一通玩笑把大書記說傻了。愣了一會兒,大書記陡然一機靈,說,最胎,我看你到底有多胎?你設計個好的,拿到常委會上比較一下,看看通過哪個,可好?

好。老汪答腔,多長時間?

一周。大書記交待許諾,一周之內不要給他派活,有美工活你來擋??催@個狂家能做什么猴出來。

許諾手心里捏著一把汗,早為老汪著急上了。老汪胸有成竹,說,成。立軍令狀。

許諾代表礦方跟汪時俊訂立協議,一周內讓老汪專心創作,不打擾他,提供一切方便。一周內老汪創作不出來,甘愿受罰。立字據人,某某等字樣。許諾激他,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你要爭氣,給自己爭氣,也給礦工爭氣。

老汪說,把心放肚子里,我手頭有資料,哪兒哪兒的大門我全有,你放寬心,我保證替礦工會爭氣,為美工爭口氣。

老汪比畫一天,成了,又用半天時間畫出效果圖,并不交差,躲一邊玩兒去了。玩兒什么?賭啊,賭麻將。好長時間沒玩兒,手都生了。生拳如烈馬,忽然來了靈感,大勝了一場。不賭了,關在美工室里畫畫,省里要舉辦美展,汪時俊指望裸體畫能火一把呢。

一周以后,大書記主持召開礦黨委常委會,通過礦大門設計。有兩套方案,一套是局設計處設計的,那個設計圖畫得相當專業;另一幅是汪時俊設計的,只畫了個效果圖,就是草圖。老汪不會畫設計圖,他畫的草圖將就著用了。常委們比較一番,一致通過了老汪的效果圖,確實比專家設計的強好多。老汪笑了,笑得很燦爛。這才叫土專家勝過了洋專家,一支筆超越了眾多筆。大書記宣布散會以后,到美工室坐了一會兒,瞧了那兩幅裸體畫,問,李艷的裸體照片在哪兒?

都珍藏著,外人看不到。

李艷找我了。

操蛋。她不找當事人,找當事人的領導干什么?

訴苦呀。談心呀。爭取領導同情她呀。

她說什么?

說她不是一塊肥沃的土地,沒有油可流,有點兒貧瘠,像鹽堿地。老汪耕耘過,開墾過,播種過,卻沒長出好苗來,令人惋惜。大書記問老汪,你跟李艷辦了幾回事?

老汪想了想,說,十回八回以上。

一回有強奸的可能,十回八回就屬于通奸了,情人的干活。大書記豎起了大拇指,你牛逼,歌手敢干,臺柱子敢干,送上門的輔導老師也敢干,你行呀你。

誰日誰痛快,不日別敗壞。

大書記冷笑道,你自己做邪事,讓領導給你擦腚,你的爛事我都懶得管。

別介,汪時俊說,人家找你了,你得表個態呀。

我感到光榮。大書記說,你為礦工爭得了榮譽,我代表礦工謝謝你。以前對你關心得有點少,只讓你干活,沒注意你生活的姿態,從今晚開始,我關心關心你這個能人和奇才。

算不上奇才,老汪謙虛道,一個怪胎。

一個大拿,敢跟領導說不的大拿。以前我真小看了你。聽李艷一招呼,我才恍過神來,以前有些慢待你了。我從今晚改?,F在到你家里去,我看看你的活法。

汪時俊想推辭,大書記執意前往。胳膊擰不過大腿,老汪只好隨行。司機小白開車,一會兒工夫,到了南工人村。大書記問:你住幾層?

六樓,頂層。老汪回答畢,領先爬樓。

黃藍打開門,見了柳書記,吃驚不小,趕忙進里屋換衣服。大書記關心道,六樓高,是不是換個層次?

黃藍接過話茬,說,他自己選的,非要頂層。夏天曬透了,熱個死,冬天冷風吹,凍個死。這都怨他自己。

為什么?

養鴿子呀。黃藍說,他的信鴿這個血統那個血統,全是外國名牌。參賽幾回了,非要奪第一拿大獎。大獎只有一名,你能攤得上?

能攤上,老汪答。

哪一回?

下一回。

聽到老汪回答,大書記笑了。他明白,搞藝術的人,生活中也往好里弄,生怕讓人給看扁了。問:養幾只信鴿?

五六十只,老汪答,哪天我淘汰幾只老的不能飛的家伙,你炒來嘗一嘗。那味道,只一個字形容:服。

現在就去抓,黃藍命令道,柳書記好不容易到家看看,你不掏出點兒真家伙來,讓書記小瞧你。

老汪真去抓,被大書記摁住了。大書記說,改天你殺好褪光了,交給我,可行?說著,告辭。大書記走后,黃藍問,書記到家來干啥?

看看。

看啥?

看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有啥看頭?一個普通人,無非會畫個畫而已。

看我是否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看我的媳婦長得啥模樣,是不是悍婦。

結果呢?

你去問大書記,汪時俊回答。

大書記再見到汪時俊的時候,已經是一周以后了。大書記溜達到美工室,輕描淡寫地說,我給你攬了一個活兒,不知你能不能勝任。

分內還是分外?老汪問。

分內分外都有一點,雕塑,你能搞嗎?大書記反問道。

能。不是吹,我搞的雕塑起碼比環城公路幾個點的雕塑強。那幾個點的雕塑太掉價了,不知怎么通過的。通過時找我去,也不至于弄成現在的樣子。不中不西,不土不洋,整個一渾球。

老汪還要訓場,被大書記阻止了,說,局門外要建一個公園,起名叫薇園。薇園需要三座雕塑,一主兩副,有煤礦特色,有時代色彩,還要有點兒主人公的勁頭和精神風貌。你行就弄,不行我再另請高明。

行,立軍令狀。

軍中無戲言,誤了工期我處分你。

愿領獎罰。咱丑話說在頭里,設計費定高一點兒,你幫我籌點兒賭資呀。

沒問題。大書記答應了。

汪時俊拉開柜門,拎出一個塑料袋,里邊鼓鼓囊囊的裝的是殺后褪凈毛的鴿子,有十多只。老汪說,這你得笑納,不值錢,自家養的東西。你嘗個鮮。

大書記推辭不掉,拎著走了。走時問,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礦上來?

老汪答:你別忘了,你的狗腿子是我的伙計。伙計早給我報信了,說你要來。

誰呀?那么靈。

靈不靈的你小心一點兒,你們當官的放個屁都能砸了腳后跟,愛信不信。

說著,大書記走遠了。老汪折回屋里,忙自己的活計。一會兒工夫,喜報抄好了,牌版貼順了,齊活兒。正收工的時分,許諾探了一下頭,說,大書記有請。

請我得有轎子。

轎車備好了,你跟大書記去市里,看新建公園的園址。

得令。老汪屁顛屁顛地一路小跑,鉆進轎車,跟大書記打了招呼。大書記說,老汪,你是個賭家,今天我和你賭一把,你收我這個學員嗎?

收,老汪回答。反問道,怎么個賭法?

問你呢,你是老師,你定。

如果下了車,賭博要有賭具,沒有賭具的玩法太簡單了,玩不長也玩不好。在車上有車上的賭法,瞧見沒?對面來了一輛面包車,你猜,這輛車的尾號是雙還是單?

雙,大書記賭了。

我猜單,老汪響應道。會車以后,那輛車的尾號是八,大書記贏了。老汪說,這一次不算,號碼偏向領導。對面又來一輛客貨車,猜它的尾號。

單,大書記又賭了。結果,大書記又贏了。大書記問老汪,輸家有何表示?

老汪說,中午我管飯。

大書記說,中午一起吃公餐吧,共產黨管飯。

老汪說,這你就不懂了吧?賭徒心理,賭來的飯,格外香;賭來的酒,格外醇;賭來的銀子,花著格外順心。你不是賭徒,不懂得里邊的道道,你替我省錢了,我謝謝你。謝謝啊小柳。

小柳笑道,我該謝謝你,你那幾只光腚信鴿值不少錢,我這廂領情了。大書記鞠了一躬,老汪趕忙接著,然后,都笑了。

倆人下了車,在花園地界勘察一番,定了工期。大書記給他一個月時間,汪時俊只要一周就行。聊著聊著,聊起了李艷。大書記說,人家是個角色,算名伶,你別辜負了人家。汪時俊回答,有辜負,有不辜負。完全照她想的來,我就吃虧了,我媳婦也受不了。不按她想的來,她吃點兒虧,我也吃點兒虧,就扯平了,不耽誤轟轟烈烈愛一場的初衷。大書記說,她總歸是要嫁人的。你們倆當即立斷,晚斷不如早斷。成,汪時俊說,你幫我請她吃頓飯,可好?你請她算給她面子,她不接都不行。到時候我跟她斷了,不誤雙方的前程。大書記問,什么時候?老汪答,等公園竣工的那天。大書記答應了。

沒等到薇園竣工,李艷打手機過來,找汪時俊。李艷說,親愛的,想我了吧?想我就到香港大酒店來,我在那兒訂了情侶座位,咱們共進晚餐。可好?好是好,得我結賬,老汪說你掏鈔票我心疼。你那么嫩的手,去拿銀子,當心閃著了。李艷在那頭說,今天我請。咱有分工,在礦上你請,出了礦務局范圍,到了市里的界面,我請。咱平分秋色,可好?你吃十頓八頓吃不窮我。李艷在那頭執拗得很。老汪沒辦法,只好答應了。

老汪到礦醫院,找黃藍請假。老汪經常賭,經常熬夜誤點,黃藍懶得管他。聽說李艷要請他,而且在香港大酒店,黃藍全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來,吸取著對方的信息。黃藍說,你怎么想?

我沒想啊,跑來問你。

你別去。去了不能一刀兩斷。

說差了。不去絲絲黏黏,牽扯不斷。去了才如抽刀斷水……

那不還是連著的嘛。你去,跟那浪女人說,以后不牽扯了,再香的餑餑也不吃了,再甜的蘋果也不啃了。我準你的假,敷衍一下就回來,別讓她黏住了。

得令。老汪要的就是這句話。這句話抬高了三個人的尺寸。李艷的尺碼不用說,自然不小。汪時俊有李艷寵著,挺厲害。關鍵是黃藍拔高了自己的氣節,跟名伶對著干了。黃藍交待,女人最怕拔屌散熊,轉臉不認賬的潑皮,你若試一試,準成。老汪口頭答應著,回美工室準備去了。臉沒認真洗,得打香皂拌一把。胡子沒有刮,得用刮胡刀蹭一蹭。衣服沒得換,再拌幾下子顏料,以示畫畫留的印痕,顯出自家的身份。拾掇利亮了,照一下鏡子,挺滿意。許諾進來了,說,讓小白送你去。老汪問:哪個小白?到哪兒去?許諾說,小白就是那天你救的司機,沒有你為他說話,他怕方向盤也轉不動了,到會堂掃地去。到酒店呀,你吃你的,他在外面等你,心甘情愿地等,還你一個人情。這個安排你看怎么樣?亂彈琴。老汪只好答應了。這肯定是女人所為,黃藍怕男人入港,叫上一個司機陪綁當證人,又引自家頂頭上司安排,設個圈套讓你鉆。按照最胎的脾氣,這似乎該造反了。老汪沒反。他不知道李艷找他什么事情,有啥點子,因此不著急犯犟。犟是本性,不犟才叫有涵養。老汪覺得,自己在犟與不犟之間,在本性與涵養之間混世,這才叫有本領。高手大約如此吧。不然,李艷會看中嗎?

小白果然乖覺,把車停在香港大酒店以后,小白和車就消失了。老汪一個人去見李艷,倆人見了面,握了握手,老汪捏疼了對方,對方來了一個擁抱,算是還了一個大禮。汪時俊清楚,李艷不是等閑之輩,該下手時,敢火中取栗。他等著對方出招。后手發狠應付自如才是下棋高手。他不敢說自己是高手,起碼,可心對付吧。老汪想到這里,說,找我啥事?

玩玩。李艷輕描淡寫,說,生個孩子玩玩,留個紀念。我倆熱鬧一局,總該生個紀念品吧。我們兩個生的后代,應該智商很高,情商不差,羨慕死外觀人。

你的肚皮爭氣嗎?最胎問。

就是說呀。李艷答,你犁開了好多回,耕也耕了,種也播了,怎么會瞎呢?

問你自己。老汪說,我有兒子,虎實著呢。你的肚皮不收莊稼,只怕是墑情不好,把良種給悶死了。

有道理。所以要請你這個高手過來,好好地擺弄一番。我做好準備了,今晚陪你玩到極致。玩高興了,或許種上了也說不定。

老汪覺得后背發涼,那是驚出冷汗來了。這女人,真敢想,不光敢想,還敢干。假如歌手李艷抱個孩子去礦上鬧,屆時老汪能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解決問題,真不好說。老汪胎啊,胎人自有胎法,他不想晚上的那番溫存了,他很快把自家灌醉了。那一晚,喝的是茅臺。好酒不易醉,醉了不易醒,這招數老汪懂。老汪睜開醉眼,說,我大你二十歲,當不了你男人,給你當小叔吧。

別介。李艷說,老少戀,普天下多的是。偉人之間,女人小個十歲二十歲的很普遍。我們雖不是偉人,也當偉人處,或許處成偉人了,也說不定。你畫畫畫出名,或者我唱歌唱出頭,都有可能成大人物。情侶之間不存在年齡界限,只有愛情和友誼。

有代溝。

可以彌補和修復。

有老叔和侄女差距。

我不介意。我要你行大事,做偉人,干一番偉業。我給你激情,我給你鼓勵。我活了三十多歲,成個剩女,見過的男人不少,我就沒見像過你這樣兒的!那么有種,那么鋒利,那么的游刃有余從容不迫。

我有缺陷。要聽不要聽?

說說看。

要聽片兒湯還是聽實話?

當然是心里話。

說出來嚇你一跳。

我有心理準備,你說吧。

我怕成不了你向往的大人物。我是一個懶散的人,骨子里有賭徒意識。假如娶了你,我會坐在火上烤,終日不得安寧。我得畫多少好畫才能令你滿意?我得掙多少錢才能供得起你的吃喝花銷?

李艷沒等說完,打斷道,我有收入,我不用你養活也活得很好。

我心里不自在。一個男人,靠女人的收入養半個小家,我愧得慌。我有點兒大男子主義,愛當家,要面子。我成天在賭場上混,你那兒我交待不了哇。

我不要你交待。你活自在了,就等于我活得自在。你賭博,我借你手氣。你畫畫,我陪你寫生。你想耕女人,我給你肚皮當土地。我只要你這個人。我不光要你的軀殼,還要你的靈魂。靈魂,你有嗎?你感受過嗎?你能畫成實體嗎?

我不能。

所以,你要努力。

我就筋了,老氣橫秋,你放我一馬。

別介。李艷說,我放了你,手頭沒貨色,我沒有揀頭哇。買菜購物,尚且需要挑挑揀揀,何況對待男人。我挑揀得很細,很認真,很有選擇的余地。我看遍了市內市外人,你很優秀。有比你更優秀的,人家不睬我。我沒辦法,只好找你。我求求你,你讓我跟了你,我讓你天天當皇帝。比當皇帝還快樂的日子,你可有?我給你。我什么都給你,只要你需要。

我需要穩當的日子。老汪說,我沒有那么多的上進心,只需一賭。今晚只咱倆人,我跟你賭一局,你賭是不賭?

怎么個賭法?

啞巴拳。拇指壓食指,食指壓中指,中指壓無名指,無名指壓小指,小指壓拇指。沒壓在點兒上繼續,壓上了喝一杯。

李艷和老汪試著劃了兩拳,挺有趣。老汪手抖著,有些張狂。李艷說,你醉了。我沒醉。老汪說,醉了會吐酒,我沒吐酒呢。說話時舌頭有點兒大,話音混濁不清。李艷說,今晚玩不了了,你歇著吧。老汪說,我行,我有龍馬精神。搞女人一耕一片溝,一播一顆種。說話有些下道。李艷暗暗地生氣了,到服務臺把賬結了,領著老汪往外走。到哪兒去?老汪問。李艷回答,送你回礦。迎面冷風一吹,汪時俊有些酒醒,說,哪里要你送,我有專車。說著,給司機小白打了個手機。小白很機靈,應該就在附近候著,一眨眼工夫車到跟前,老汪鉆進去,對李艷說,上來呀,送你回家。李艷把老汪揮走了,自己打個的,返回公寓。心里恨恨的,罵道,這個姓汪的,怎么這副德行?吐口氣,氣徐徐散了,才念起老汪的好。這老汪,說的挺真誠,怕都是心里話,只是那心里話不中聽罷了。嗨,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李艷命里怕只能跟這種人混了。想到這個混字,李艷有些傷感,歪在床上獨自睡去。

老汪返回南工人村,回到家中,黃藍接著,好一番慰問。黃藍說,李艷找你干啥?她想生個孩子當紀念品,老汪答。你別答應她,任她自個兒浪去。浪來浪去沒有回響她就厭倦了,就不再找你了。黃藍說罷,老汪困意上來,沒洗就睡了。第二天清早,黃藍早早把飯預備好了,招呼老汪起來吃。老汪說,我打個電話,你聽著就放心了。黃藍問,給誰打?還有誰?李艷呀。黃藍的心揪起來,聽自家男人說。

親愛的,老汪嘴里吧唧一下,來了個飛吻。你想要孩子,我來配合呀。我今晚明晚都沒事兒,我在美工室等你可好?你別嫌簡陋,簡陋的愛情才好開花結果添孩子。李艷那邊把電話關了,老汪意猶未盡,說,別關電話,我還有好點子供你采用呢。黃藍評價,對,就那么折騰她,讓她死了那份心。老汪說,我有意下道不上路,這一下你放心了吧?我把自己的姿態擺低了,戲弄戲弄李艷。美化自己很困難,丑化自己很容易,方便的話,咱把胎勁摳出來,一點兒一點兒販賣給李艷,李艷肯定煩。她煩了咱就安心了,可好?

好。黃藍笑了。依靠這樣的男人,心氣那叫足,呼呼地喘息。倆人吃罷早飯,各自上班去了。汪時俊收集了一些資料,拿出渾身的本事,設計雕塑。他不能讓大書記為難,說,這就是你手下的兵?那個問號帶有貶意,不符合老汪的心態。老汪是事事樣樣都想往好里弄的人,弄好弄不好,那是天意。努力不努力,才是人情。這一回,最胎是真努力了,可以說,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一周時間,他沒賭沒玩,整天干正事,完成了。看看效果圖,自家很滿意,問許諾要車,要找大書記看設計。許諾說,我要的車孬。你找二書記,二書記要的車好,你去找大書記才體面。老汪信了,去找二書記。二書記看了設計,說,好。我給你派車,派最好的轎子。我有一個想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老汪問啥想法,二書記回答,我不要你的設計費,我只圖一個虛名。我在你的設計上署個虛名,你看可行?

不行。老汪靈機一動,說,大書記要署名,我已經答應了。你二書記再署名,都是領導干的活計,我這個美工可有可無了,不成。

老汪拒絕了。二書記的臉色隨機耷拉下來,陰了半邊天。說,你靠上大書記,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晌艺諛咏o你派車,派好車。以后有事不要找我,找大書記去吧。

到了局里,找到大書記。大書記看罷設計圖,很滿意。說,我給你敲敲邊鼓,你有個思想準備。設計處也搞了一個方案,要到常委會上跟你比一比。你怕嗎?我不怕。老汪回答。老汪怕的不是設計通不過,而是二書記那兒怎么交待。假如二書記跟大書記通氣,穿幫了怎么辦?老汪說,為了設計好通過,你署個虛名吧,算咱倆合作。大書記笑了,笑得很陰險,說,不是你心里話吧,我不剝削你。靠剝削部下取得榮譽,不是我的作派。老汪說,那高大強高主任給你寫材料,你怎么署名呢?大書記笑道,我對當官是有想法的。我手里啥都缺,唯獨不缺當官座位和官材料。高大強是當官的人,跟你不一樣。我剝削高大強,我能回報他。你,我無法回報。你懂嗎?

懂。老汪想說不懂的,話到嘴頭說了個懂。說懂證明自己不蠢。其實對當官之道他真不懂?;蛘哒f,在懂與不懂之間吧。老汪在大書記那兒淋了一頭霧水,打道回府了。

局常委會是晚上召開的,汪時俊和設計處的大員都到場,比設計的高低。局長說,老汪的設計好是好,就是圖畫得小了點兒,離遠了看不清爽。老汪答腔說,畫大了浪費,該省就省點兒,我會過日子。老汪和設計處的大員各自說了創作意圖,請領導審閱,雙方退出去以后,常委會進行了表決,同意老汪設計的效果圖的人占了大多數。大書記躲出去,第一時間給老汪吃了顆定心丸。老汪胎勁上來,對大書記說,小柳,給你架勢了吧?你該怎么謝我?大書記回答,這事兒以后再說,就把手機關了。老汪興奮了好幾天,連打了三晚上麻將,手氣那叫差,輸了個稀里嘩啦。正所謂官場得意賭場失意,老汪那個高興勁兒,沒降到冰點以下,也離冰點不遠了。幸虧黃藍伺候得好,老汪氣頭上,沒怎么發泄。放在平時,早摔盆砸碗了。老汪只撅了一雙筷子,算是最便宜地了結了賭博的事情。以后,公園開始施工了,汪時俊隔三差五地到工地巡視,檢查施工效果。選的施工隊有質量,果然做得效果不錯。老汪很滿意。忙起來,老汪漸漸把輸錢的事情放淡了些,隨著時間的流逝賭博的結果也在腦海里消失了。黃藍只記住了一個詞:孬!真孬??!說賭友的吧,具體指誰,黃藍不清楚。黃藍只像個消防隊員,老汪火氣上來,澆滅了,只留下賭的遺跡在那兒冒煙。煙是沒法消除的。老汪知道老婆是大夫,不喜歡香煙,平時在家里,他不怎么抽煙。眼下賭輸了,心情不爽,難免在客廳里點那么一支,抽著解悶。黃藍勸他少抽,他就來一句:不抽煙不喝酒,活著不如一條狗。黃藍說,女性大多是母狗啰。老汪說,我指的是男性。男人應該抽煙喝酒,活出個質量。不抽不喝,活著有啥趣?黃藍到了這時候,并不反犟,只是順著汪時俊。老汪在處理李艷的問題上有功,理應得到獎賞。賭輸了錢怕什么,老汪有的是外快。賭輸了人,那才嚴重。假如老汪讓李艷搶了去,那黃藍丟人就丟大發了,那才叫慘。不光日子慘淡,黃藍想想就后怕,那樣的話想死的心都有,不是輸幾個錢的問題了。老汪不錯,想到這兒黃藍美滋滋的,獎勵他一支煙。你抽吧,我管不了你就看你自覺不自覺。你自覺了不用抽,心情也會好。你不自覺抽罷煙,心情也會黯淡下去??茨阌袥]有志氣。

老汪把煙折了。說,我戒煙。黃藍說,你都戒了十回八回了,原先三天一包,開戒以后兩天一包,眼瞅著煙癮上漲,要一天一包了。我不是心疼錢,我是心疼你的身體。老汪說,這回我真戒,戒不掉我給你當龜孫乖兒子。黃藍說,我不要你賭咒,我要你的行動。老汪真的把煙戒了,給中華也不抽,那些大貢小貢的中檔煙,統統拒絕。老汪的形象在黃藍眼里忽然高大起來,這老胎,胎來胎去果真有骨氣,不是一般的胎可比的,所以叫最胎。不論好孬,不管正副,凡事只要走到極致,總有最的道理。最和醉諧音,醉態不美觀,那么最胎就美觀了嗎?也不雅。那就俗吧,大俗以后,莊稼成熟了,碩果累累,也是一種風景?;蛟S,這風景走向另一種美觀呢?也未必可知。只是老汪在黃藍心目中,增長了尺寸。假如有下一輩子,她還找汪時俊做丈夫。只怕那時候,有美女不答應,跟黃藍搶呢?搶就搶,黃藍做好了心理準備。

薇園終于落成了,就在礦務局對面,在局門外的廣場上。三座雕塑應運而生,一主兩副,那神態,有些熟悉。汪時俊來到大書記辦公室,央求道,小柳,你得幫我個忙,把李艷請來,欣賞一下雕塑。大書記問,有那個必要嗎?

有。

李艷應柳書記之約,來到薇園欣賞雕塑。真神了,雖說是第一次欣賞,怎么那么熟悉呢?主雕塑是一名礦工,肩上坐著一個孩子,那礦工分明是年輕時的汪時俊,很英俊,很瀟灑,那孩子大約是老汪的孩子,眉眼流露著父親的信息。那兩個副雕塑,李艷讀到了自己的信息。一座是穿裙子的少女喂和平鴿,一座是穿毛衣的少女放風箏,雕得很像,正是李艷漂亮時的身姿。李艷陶醉了,她想起了一句歌詞: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李艷對柳書記說,我想見老汪。

哪個老汪?大書記裝憨。

還有誰?汪時俊唄。

不急,一會兒就見到了。他在招待餐廳坐等了,咱這就過去。

都有誰?李艷問。

你,我,他,還有一個小車司機。咱吃飽喝足了,得有人送呀,大書記說。

果然見面了,兩個人握手的一瞬間,大書記觀察到了,倆人的臉都紅了,是羞的還是激動的,說不清楚。反正一下子紅到了脖頸。

李艷說,雕塑真好。

老汪說,你真好。

李艷說,我說的是好看。

老汪說,我也說的是好看,你今晚很漂亮。

謝謝。

愛人之間是不說謝謝的。

可我倆不是愛人。

屬于老少戀。

大書記把話岔開,說,開吃,干一杯吧。酒過三巡,大書記問李艷,我請你來,你還拿勁,說沒有時間。這真一來,有收獲吧?

有收獲。李艷答,雕塑真好,令人大開眼界。

雕塑上的人有點兒熟悉,有點兒像你。大書記點題了。

那就是你,老汪接著說,你的形象,你的靈魂,你的美的化身。

我有那么漂亮嗎?李艷問。

有。老汪答。

那我就放心了。李艷舉起杯,跟在座的碰了一下,說,我還以為半老徐娘嫁不出去了呢。

大書記說,把你放在礦上,那一頓好搶,熱鬧著呢。

是嗎?李艷問。

是。大書記回答。

有人不搶。李艷找麻煩來了,說,有人有意貶低自己,不光不搶,還不愿意上鉤。真胎!

胎里壞。老汪隨了一句。

最胎。柳書記說,最胎是女人給捧紅的,不然我還沒注意他呢。這一注意不要緊,那個胎勁刺刺往外冒,堵都堵不住。怎么辦?疏導唄。

我給你架勢了。老汪說,我把這兩件活兒干得怎么樣,你清楚。我也給你架勢了。老汪對李艷說,我給你送了一個紀念品,一個永久的紀念品,你覺得怎么樣?

兩個人都說好。

別光嘴頭子甜乎人,給點兒實惠的。大書記你得感謝我。

成。

我想上北京看一趟美展。老汪要求道。

近了。大書記回答,你找個伴兒,也是畫油畫的,你們一起去法國,到盧浮宮去看美展。畫西洋畫的沒去過盧浮宮,連祖師爺都沒見過,怎么拜呀?

汪時俊大喜過望,問:什么時候?

辦好簽證,找個團,去就是嘍。

老汪打心眼里感激大書記。這樣的領導,才是值得尊敬的領導,這樣的書記,才是草頭百姓擁護的書記。一仰臉,老汪干了一茶杯酒,把杯子倒過來,控了控,沒有半滴殘酒控出來。老汪說,為了你這么仗義,我干了一杯酒。大書記有酒量,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不怎么喝,到了這時候,也把茶杯里的酒喝干了。說,都干了吧,上飯。老汪興猶未盡,要酒喝。大書記說,你請客我請客?

老汪說,我是陪客。陪客不欠情,可對?

大書記說,對是對,陪客只管吃喝好了,事情就妥了,哪兒有那么多廢話。大書記沖李艷那邊努努嘴,把酒杯放下了。

汪時俊說,李艷,俺老汪粗魯,對不起你,老生這廂有禮了。

李艷趕忙答謝。

送你一個紀念品。老汪說,豎立在天地之間,躍然于心頭之上,可好?

好。李艷回答,謝謝。

你唱首歌,咱就散了。老汪說。

李艷唱了《好人一生平安》,又唱了《駝鈴》,還要唱,被大書記制止了。以后再找機會吧,大書記說,司機小白辛苦一天,又陪到這會兒,不容易,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李艷望著老汪登車,一拐彎,遠了。李艷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知道,老汪這一去,就不再屬于李艷了。他屬于誰,只有他自己知道。李艷望著燈紅酒綠的招待所,心里問:他將屬于誰呢?

欒曉明:1953年6月出生。先后畢業于徐州師專和西北大學作家班。二級作家,中國煤礦作家協會理事,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插過隊,下過井,當過教師,曾任工會秘書,長期在徐州礦務局《熱流》編輯部供職。插隊當知青時開始文學創作,發表文學作品230余萬字,21次獲全國和省部級文學獎,是唯一獲第一至第六屆煤炭系統“烏金獎”的礦山作家。出版有小說集《血月》和散文集《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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