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 壩
我所知道的堤壩,橫亙在
我們心中,攔截沙子、閃電、地平線和
我們心跳的漂木。上游以其一盞雪水之燈,
照亮我們奔騰而下的身體。
我知道其隱秘的涵洞,
在那兒,經年累月排泄著我們翻滾的欲望。
然而,靈魂猶如濕重的云朵,
由于過多地帶來豐沛之雨,
致使其庫容量一如一塊吸足了水的海綿。
我們的衰頹(亦即其下方),開始冒出管涌。
疾病是一個,失敗是另外一個,
而隨著落日西沉,
像暮色一樣漫卷的悲傷,
是更大的一個。
現在,我們開始尋求分流減負之法。
我們在尚未排走的原欲那兒開一個口子,
在名利那兒開出另外一個。
我們把罪愆、茍且、
冷漠、嫉妒……搗成更大的溢洪閘。
骨骼轟鳴。我們的毛發,
像被急水沖刷過的,日漸稀疏的水草。而
我們的心湖,在堤壩的阻擋下,慢慢
靜下來,豐盈如一輪滿月。
學 習
我曾經長時間研究并
學習云朵。不借助科技和任何外力,它如何去到
那么高的地方——生活、勞作、沉思、游走,
而又能在靜謐的內心,孕育閃電,制造雷霆,布施雨霖?
我也學習過露珠。這短暫的事物,以晶瑩剔透的美聲,
為世界唱著一曲梵音般的晨歌。
我還短時拜過落日為師。坐在黃昏的山頂,
我一次次臨摹它沉落的
呼吸和靜美、火紅的披風;身后的山谷落滿天空,
像詩人海子的麥田那么輝煌。
而現在,當虛假成為這個世界的硬通貨,而真相,
仿佛失事飛機的黑匣子,永遠打撈不到,
我轉而開始向一條河流學習。那么多的泥沙、石頭、腐爛物、
沉船、云朵、露珠、落日、黑匣子,沉埋在它的心底;
而它永不說出,永遠流動,
以不舍晝夜的工作凈化并強健、更新自我。
一顆跌宕之心,仿佛水邊旋轉的石磨,
永不知疲倦——永遠憧憬著
漠漠荒野盡頭那庭院般寬敞、明亮的大海。
長 城
有人焚燒鳥翅上的史書,膜拜過它,
——在靈魂的低矮垛口;
有人在埃及的尼羅河里,打撈過它逶迤的倒影;
直到最近,有人離開地球,
在月亮上,還看見過它神秘的面紗。
然而漸漸,它與黑夜混為一談了。
它站在了恒河沙數一邊。
太陽要落下,須得借助整個天空,
才能艱難地翻越過它;
而匍匐的大海,惟有掀翻它的陰影,
方能站起身來奔跑。
有人詛咒它,在每一個雷雨天,
向它吐閃電的唾沫;
有人翻找出沙漠里的駝骨,以此要挾沙漏里的時間;
有人將它視為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哭墻,
無論是否走向它,都一路哭泣,如喪考妣——
然而漸漸,它與黑夜混為一談了。
它站在了恒河沙數一邊。
山 居
是的。是我和這個時代同時病了,
我們才會選擇在這虎頭蛇尾的秋天,
不約而同地去往山中——
我們洗溫泉浴。在自然氧吧清洗我們的肺。
根據某個心理醫生的建議,
我們采用森林療法,
以更換我們的心、皮膚和口音。
相距如此遠,幾乎隔著一個無藥可救的世界,
我們抱持同一個秘密,
來到山中。
我們安慰雀鳥:
星星自夜空抽出寂靜的枝條,
只為著讓我們的夢有個棲息的地方;
而對“與世隔絕”的最權威的注釋,
就是我們腳下這一泓未被記憶污染的泉水。
我們采用謹慎的饑餓療法,
以便空出被山珍海味敗壞了的胃口,
來接納花草、露珠、微風的輕撫。
我們靜聽湖泊上空的鷓鴣——它將一幅山水的
畫卷拉得如此悠長,以致我們的
聽覺,只配充當一顆懸掛卷軸的釘子
張作梗:本名張海清,男,1966年出生,祖籍湖北,現借居揚州江都。1980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上海詩人》《北京文學》等,部分詩作被《中華文學選刊》《青年文摘》等雜志轉載。有詩入選國內上百種選本,少量作品被譯介海外。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