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來自海外的人生體驗和精神熏染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精神源頭的一個重要起點。在歷史時空的宏觀坐標的意義上來講,海外文學、新移民文學是現代中國文學的重要催生力量和資源。當下形成的新移民文學的第三次浪潮有兩個重要的書寫向度: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海外角度的“中國書寫”。當代中國文學應當在海外海內互補促進中發展,走向深厚與開闊的境界。
關鍵詞:海外新移民文學;時空坐標;異域書寫;中國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08-0050-04
“新移民文學”是海外華文文學長河中的一個階段性文學思潮,也是一個過渡性的概念,但有其特定的內涵和外延。猶如我們的現代文學中有“五四”文學、“左聯”文學、“國統區”文學、“解放區”文學等,當下的“新移民文學”正是指當代“改革”“開放”後負笈過海的第一代大陸新移民所產生的特定文學。“新移民文學”繼續往下發展的方向顯然是“異域書寫”和“中國書寫”兩個方向。他們與本土文學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可謂雙向刺激,雙向互補。任何一個文學浪潮的興起,都有它深刻的歷史背景。當我們面對世紀之交風起云涌的“海外新移民文學”的時候,回首百年歷史,就能聽到那真切的歷史鐘聲的回響,就能看到那清晰可辨的血脈源流。歷史往往是驚人的相似,但又肯定是絕然不同。新移民文學在這個意義上具有了獨特的價值與意義。
一、時空坐標:海外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
正是庚子賠款後的滾滾留學浪潮,直接催生了整個現代文學的華麗局面。細數現代文壇,留學歐洲的作家計有:巴金、老舍、徐志摩、林徽音、蘇雪林、凌叔華、陳西瀅、戴望舒、許地山、錢鐘書、陳學昭等,他們不僅在海外就開始有精彩的創作,而且從歐洲帶回了寫實主義、浪漫主義、人道主義、自然主義等等各種文學思潮。當年留美的作家則有:胡適、林語堂、梁實秋、冰心、曹禺、聞一多等。胡適從美國拿來的實證主義新文化,正感應著“五四”時代“民主”與“科學”的呼喚。他的哲學和文學思想深深地影響了幾代中國人。而構成現代文學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的就是當年的留日學生,他們是魯迅、茅盾、郭沫若、周作人、郁達夫、張資平等,他們深受日本明治維新後的人文思潮影響,繼而直接影響到現代文學的“思想變革”。
雖然在“五四”新文學之後,并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的“移民文學”,海外歸來的作家往往是將域外題材與國內現實融為一體,如當時在文壇上影響甚大的優秀作品:詩人聞一多的《洗衣歌》、老舍的《二馬》、蔣夢麟的《西潮》、郁達夫的留日小說以及後來錢鐘書寫的《圍城》等。當我們回首現代文學史的壯闊波瀾時,所看到的正是海內海外精神交融的內在動力。所以,來自海外的人生體驗和精神熏染無疑是討論中國現代文學精神源頭的重要起點。
人們之所以總是高度地評價中國現代文學,是因為那僅僅30年的文學氣象是真正意義上的“新”。這“新”來自西方,也來自東方。現代作家的巍然屹立,正是因為他們深受西方文化的洗禮,同時又具有著深厚的國學功底,這種“腳踩中西文化”的局面,才造就了如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林語堂、張愛玲、沈從文等等的文學巨匠。
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當代文學,雖然是在本土內自我成長,應該說還是取得了引以為傲的成績,突出地體現在50年代創作的紅色經典與80年代的新時期“啟蒙文學”。但是,當代作家又多在本土中生長,大多缺乏全球化的國際視野,傳統文化的根基也較淺薄,只有成長年代表層的記憶。很多年里,中國的當代文壇幾乎就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磨盤,孤芳自賞地磨來磨去,自我生產,自我消化。直到有一天忽然被人棒喝,才發現當下的中國文學原來離“世界”越來越遠。
然而,在經歷了80年代的噴發高潮之後,面對急劇變化的生活萬花筒,國內作家卻顯現出一種乏力和疲憊感,舊的書寫經驗和審美經驗急需突破。讓評論家束手無策的是,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消逝了,批判現實主義的傳統創作方法也變異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面化的職業性寫作。與此同時,撞擊式的文學思潮、創作流派以及個性化創作的嚴重缺位,使得中國的當代文學在上世紀的90年代後期以及進入21世紀的時候,呈現出非常尷尬的“焦躁痛苦”。當我們回首18至20世紀的世界文學長河,被世人引以為驕傲的就是思潮、流派和大師的層出不窮,即便在中國20世紀的文學史中,也不缺乏這樣的創作群類和典范。但是,隨著現代和後現代的商品時代的到來,隨著消費文化觀念對作家的熏染與侵蝕,這種創作的生態已經不復存在。偏偏在這個時候,隨著中國的經濟強大,人們更要追問:到底應該怎樣評價一個泱泱大國的當代文學?中國文學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走向世界,渴望被世界所關注。所承認。另一個需要面對的痛苦事實是:60多年的當代文學成就為什么就無法與僅僅30年的現代文學匹敵?浩瀚的當代文學,怎么就沒有魯迅那樣的參天大樹?中國當代作家缺乏深厚的中西文化的根底,已成為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歷史也許是無意的巧合。“改革開放”之初,先是港臺作家的涓涓溪流悄然涌入大地,讓文壇感到驚異,同時更有世界上各種流派的紛至沓來,遂造成80年代後現代的繁華局面。但是到了90年代的時候,在最焦躁痛苦之際,人們驀然地看到了悄生于海外的當代“新移民文學”。這股充滿了勃然生機的“新海外作家”,在經歷了80年代的陣痛迷惘之後,迅速成長起來。他們渴望心靈的自由表達,經過洗禮後的個性覺醒,如春風般重回大地,帶著她獨特的海外氣息為當代文壇帶來驚蟄的震撼與喜悅。
歷史是意外也是必然,誰也沒想到70年代末的中國能夠再次打開國門,數百萬學子乘桴于海,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空前的大規模留學浪潮。與現代史所不同的是,這個留學浪潮的生力軍并沒有馬上打回本土,而是先選擇了落地生根,然後在移植他鄉的過程中,誕生出新一代的海外“移民文學”。當代文壇需要“新”,需要“突破”,需要“海外沖擊波”!于是,“新移民文學”回應著歷史的呼喚,正信步走來!
二、新移民文學浪潮與書寫趨向
追溯海外華文文學的歷史長河,一個源流在東南亞,一個源流在北美。這是兩個完全不同性質的文學發源地。東南亞華文文學和北美華文文學,兩者的政治文化經驗相當不同,其經驗不同主要在于華人對當地文化的體認,前者是亞洲內部的融合,而後者是東西方之間的文化跨越。相對來看,北美華文文學的變化和發展比起東南亞華文文學要顯得更加豐富和多彩。
北美華文文學最早的源頭是19世紀中葉的詩歌和民謠,包括人們後來在美國“天使島”的牢房墻上發現的中文詩文,可說是早期移民情感的直接抒發。這一源頭,貫穿在整個20世紀。便是“草根文學”的濫觴,并發展成為美華文學的重要一支,其特質就是表現幾代海外華人特別是底層華人在美國拼搏中所經歷的血淚悲歡,代表人物就是“金山作家群”的創作。
海外華文文學第二個浪潮是20世紀中葉之後,以北美地區為代表,先是四五十年代一些從中國出來的留學生,學有專長卻家國如夢,筆力雄健且思慮沉重,當時由林太乙主編的《天風》雜志上發表了不少留學生的作品,主題多為徘徊在“去”和“留”之間的掙扎,可說是海外“留學生文學”的初試啼聲。
到了60年代,臺灣掀起“出洋大潮”,涌出一批年輕而成熟的作家,于是有了以於梨華、白先勇、歐陽子等為代表的“紐約客系列”,其作品充分表現出留學生文學所具有的基本特質,在“無根”的精神痛苦中,在“接受與抗拒”的文化沖突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同時在事業、國家、愛情、婚姻的漩渦中走到了“移民文學”的前沿,由此創造了海外華語文學的第二個高峰。
80年代初期,當代中國大陸的海外留學生帶著自己紛繁各異的自身經歷,滄桑深厚的文化印痕來到海外。與現代史不同的是,當代的留學大潮主要云集在北美,而不是日本、東南亞、澳洲、歐洲。據統計,僅從1978年到2007年底,中國大陸赴北美留學的人數就達121.17萬人,遠遠超過赴歐洲、澳洲、東南亞、日本的人數總和。
這股“新海外文學”,發端于上世紀的80年代,發展于90年代,成熟于本世紀初。他們猶如割斷了臍帶的孩子,先有陣痛,還會營養不良。但是他們很快就成長起來,并且學會了發出自己的聲音。在經歷了30年的沉潛磨礪之後,新海外文學從早期的“海外傷痕文學”描寫個人沉淪、奮斗、發跡的傳奇故事,逐漸走向對一代人歷史命運的反思,以及對中國百年精神之路的追尋。進而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展開了對生命本身價值的探討。
或許是時代的變化,或許是心智的成熟,比諸上一代作家,在洶涌而來的西方文化面前,他們顯得更敏感更熱情,同時又不失自我,更富思辨精神。他們減少了漫長的痛苦蛻變過程。增進了先天的適應力與平行感。他們濃縮了兩種文化的隔膜期與對抗期,在東方文明的堅守中瀟灑地融入了西方文明的健康因子,他們中很快就涌現出一批有實力、有創見的作家和寫作人。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能聞到東西融合的氣息,也能觀覽到“地球人”的視野與感覺。
海外華文文學的百年歷史長河,一直是在東西方文化的“交戰”、“交融”狀態中遞進地成長,同時也是繼承了“五四”新文化所開創的面向世界的精神源流。它的可貴,首在解放了心靈,卸下了傳統意識形態的重負,因此能夠坦然地面對外部世界,并冷靜地回首歷史。這些作家,不僅僅是要告別“鄉愁文學”的囹圄,更還有對“個體生存方式”的深入探求。“新移民文學”的誕生和成長,既是踩在前人的足跡上,也是一種新局面的開創,承前啟後,被譽為海外文壇的“第三次浪潮”。
縱觀海外新移民文學的創作,先是有80年代的以《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北京人在紐約》為代表的草創發軔期。90年代初期,以查建英、蘇煒、閻真等為代表的“大陸留學生文學”為先聲,之後有嚴歌苓、張翎、虹影等的扛鼎之作誕生,海外新移民文學開始向縱深發展。到了21世紀初,無論是生活積累的廣度和深度,還是表現在文學精神上的覺醒與升華,海外新移民文學開始具有自己成熟的個性并出現其代表性作家。
“海外新移民文學”從橫向來看,是與東南亞文壇完全不同的。縱向看。又與老僑文學、臺灣留學生文學區別開來。明顯以北美新移民文學為主要代表。海外新移民作家的文學特質,突出地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正面書寫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新移民文學”的異域書寫,從早期80年代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北京人在紐約》,到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蘇煒的《遠行人》,再到閻真的《白雪紅塵》,同時還有嚴歌苓的《少女小漁》、張翎的《望月》、虹影的《阿難》、程寶林的《美國戲臺》、盧新華的《細節》、薛海翔的《早安,美利堅》、沈寧的《走向藍天》、范遷的《錯敲天堂門》、宋曉亮的《涌進新大陸》、陳河的《致命的遠行》等,其主要的精神特征,就是正面表現異域世界的文化沖突,或成功,或失敗,都是一種浩然前行的勇氣和探索。
進入21世紀之後,正面書寫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則更多表現在情感生活的焦慮之中,如孫博的《茶花女》、李彥的《嫁得西風》、融融的《夫妻筆記》、陳謙的《愛在無愛的硅谷》、呂紅的《美國情人》、施雨的《刀鋒下的盲點》、曾曉文的《夢斷德克薩斯》、沙石的《玻璃房》、魯鳴的《背道而馳》、瞎子的《無法悲傷》等,各種情感經歷的苦樂悲歡,構成了當今海外情感小說的博大空間。
文學需要積淀的內力,需要對現實的穿透力,需要回到自己靈魂的根。特別需要提到的是加拿大作家張翎的長篇巨作《金山》。一個古老的文學題材,在張翎的筆下卻達到了異域文化沖突的新高度。這部關于19世紀末加拿大中國勞工的悲壯家族史小說,其實是一部中國人的海外秘史。所謂“秘”,“秘”在心靈。中國人的靈魂,古往今來,最深的根就是對“苦難”的“忍耐”。一個“苦”,一個“忍”,被張翎寫到了極致,也寫出了“人”的極限,或者說超出了“人”的極限。那主人公方得法在海外的生活以及妻子六指在廣東鄉下的苦難并無二致,所謂的“金山”,幾百年來就是中國人的泡影,是活下去的希冀,也是歷史的虛妄。
張翎的這種異域書寫既是跨海的、跨種族的,同時又是“鄉土”的,但她超越了純粹意義上的鄉土寫作。她的精神骨髓里既有基督文化的“原罪感”和寬恕,也有張愛玲的生命無常和荒涼感。她有《紅樓夢》的心平氣和,也有著伍爾夫式的倔強和獨立。張翎所建構的陰柔婉約的女性敘述方式,在根本的意義上是對悲憫現實的人類醫治。
第二,海外角度的“中國書寫”。近年來,人們更驚喜地看到了新移民作家的“中國書寫”大放異彩。如嚴歌苓,不斷穿梭在“海外”與“本土”之間。嚴歌苓渴望在多年的“離散”與“放逐”之後重新回歸“中國書寫”,推出一部部震撼之作。轟動文壇的《第九個寡婦》即是她“回望鄉土”、重新“書寫歷史”的第一聲號角。《第九個寡婦》之後,嚴歌苓再推出更為神奇的《小姨多鶴》。這部長篇所講的故事已不僅僅是跨“歷史”,而是跨“國籍”,被評論界譽為是一支“刀尖上的舞蹈”。人們發現,嚴歌苓的創作,已經跳出了所謂的政治判斷,即所謂的“是非觀”的判斷,無論是《第九個寡婦》里的王葡萄,還是《小姨多鶴》里的竹內多鶴,她要表現的是一種“個體”生命的存在形式。嚴歌苓要突出的是人,而不是時代,她要在“人性與環境的深度對立”中,展現出“文學對歷史的勝利”。她注重個人,而不是把國家、民族放在第一位,在乎的是怎樣對個人施以關懷。這種西方人文主義的觀念深深地影響了嚴歌苓,遂使得她筆下的文字不僅浸染了西方小說的細膩和情緒流動,而且在審美判斷上徹底脫胎換骨,從而與國內的作家完全不同。這種離開了中國的文化背景,又處于異國文化邊緣的身份,使得海外作家獲得了一個嶄新而又奇妙的表達空間。
關于“中國書寫”,虹影的《饑餓的女兒》不可謂不是經典之作。這個從重慶江邊走到倫敦泰晤士河畔的中國女人,在她心靈流浪的途中,她說“自己曾經被毀滅過,但後來又重生了”。虹影這里的“重生”,是來自新世界的“光”。在《饑餓的女兒》里,虹影寫自己的靈魂,寫自己的身體,甚至鮮血淋漓,她卻不怕痛,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在與一個時代一起受難。《饑餓的女兒》正如西方評論界所說:“這本書屬于一個時代,一個地方,在最終意義上,屬于一個民族。”從《饑餓的女兒》里面的長江,到《阿難》里面的恒河,虹影所思考的并不是個人的痛苦和哀傷,而是一個民族在苦難中尋找的悲歌。甚至是世界性的“大流散民族”的文化哀歌,更是對人的命運在現代時空下處于“流浪”狀態中的掙扎思考。對比國內的作家,虹影的了不起正在于她敢于直面我們所生存的這個真實世界的勇氣,她的無畏和徹底,堪為一道令人驚嘆的彩虹。她的作品中所充滿的那種可貴的懺悔精神和洗滌精神,既是為她自己,更是為了我們的時代。
由此可見,在上個世紀90年代迅速成長起來的海外新移民華語作家,他們無論在心靈的洗禮。還是在現實的挖掘,或者在人性深處的“抉心自食”方面,都正在展現出不同尋常的精神風采。他們的努力,正在形成為當代中國文壇一道可喜的風景線。
進入21世紀,中國文壇正在出現“新世紀文學”的多重交響。傳統作家與民間作家對峙,年輕一代與文壇宿將較量,市場文學與嚴肅文學并存,尤其是海內與海外的激勵互補,共同創造著當代前所未有的多元性文學格局。面對著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環境,當代作家將如何沖出當代文學的精神困境?顯然,我們需要一個“世界性”的參照語境,同時更需要那種來自“內部”和“外部”的突破性力量。這個“內部”的力量,也許就是在當代民間日漸雄渾的“網絡文學”,而那種“外部”的力量或許正包括近年來在海外異軍突起的“新華人文學”。這兩種特殊的力量,正在給中國的當代文壇帶來精神氣質的改變,并將深刻地影響到當代文學的未來。海外作家的優勢就在于自由的心靈,寫作與謀生無關,因而不需為稻粱謀。海內作家的優勢則在于母文化的豐盛土壤。如此看來,海內海外的作家就有了相互激勵的條件。當今世界,東西方的文化融合已成為21世紀的主旋律。縱觀全球,正是因為移民浪潮的歸去來兮,一個民族才得以迅速吐故納新,在交流與磨合中不斷強大。海外華文文學的發展也應該如此看待。
作者簡介:陳瑞琳,女,1961年生,陜西西安人,美國休斯頓新華人報社社長,休斯頓。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