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昌 陳巍
摘要:在1950年開始的新解放區地改過程中,地主、富農、中農、貧、雇農表現出各自復雜的心理樣態,這是對他們傳統地權觀的顛覆。土改工作組通過打破傳統植入階級意識等政治動員方式,變革了其固有的地權觀,確立了農民平均主義的地權觀,并對半個世紀的中國農村產生了深遠影響。改革開放30多年的實踐,再次對中國農民的地權思想形成新的變動趨向。
關鍵詞:地權觀念;平均主義;市場化變革
中圖分類號:K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08-0090-06
全國解放后,中國共產黨領導華東、中南、西南、西北新解放區的人民,繼續實行土地改革。廣大新解放區范圍內(新疆、西藏等少數民族地區以及臺灣除外)從1950年起展開的土地改革運動最初在廣大農民心目中是什么樣子?這種心理認識與農民傳統的社會心態和地權觀念是什么關系?這些問題的答案即土改前農民的土改心態。其中“貧農歡喜,中農懷疑,富農怕斗,地主怕死”的描述,為研究提供了基本的視角和出發點。
一、新區地改中社會各階層的心理樣態
1950年8月4日,政務院通過了《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關于劃分農村階級成份的決定》,作為評定農村階級成份的依據。按照這一標準,鄉村農民大致可以分為地主、富農、中農、貧、雇農及其他成份。在土地改革運動中,階級區隔形成后,原有的血緣和地緣關系被解構,階級身份成為農民做出行為選擇的基本依據,被“階級”化的農民必須時刻意識到自己的階級身份,并按這種身份的特征選擇和行事。我們無法將任何一個階層的單一個體置入整體性的概念中去,分析其社會行為。不過,我們可以通過呈現相對復雜的群體在革命面前的不同態度,進而展現和揭示土改的復雜性。
在新解放區的土改過程中,地主處于被斗爭和批判的位置。富農和中農處于自保和中立的位置,他們面對土地改革的態度,取決于他們的位置關系和土改中“地主”親疏遠近的程度,而非倫理的判斷。對于地主、富農和中農的土改態度的展示,其實是理解和研究整個土改過程的一個大的背景呈現。不管是從整個土地改革的進程因素還是人口比例方面來看,更重要的是了解土地改革的中堅力量——貧、雇農對于土地改革的態度。只有這樣,才能更清晰地了解傳統社會心理和農民的地權觀念在遭遇土地改革過程中的轉變細節與嬗變歷程。
1.地主的恐懼、抗拒與無奈
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中,相對于以前的土地改革,對地主采取了較為寬大的政策,規定只沒收其土地、耕畜、農具、多余的糧食及其在農村中多余的房屋,其他財產不沒收,經營的工商業及其直接用于經營工商業的土地和財產不沒收。但,在“階級斗爭”思想的指引下,地主階級作為斗爭和批判的對象,其聲望、權力注定要被打擊和壓制,財產和土地注定要被剝奪和再分配。所以初期地主普遍對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懷有恐懼感。一部分大地主擔心貧雇農在改革過程中剝奪其財產和土地:另一部分中小地主則害怕土改工作隊會抓人打人甚至動肉刑。所以,部分中小地主希望土地改革迅速進行,早點結束,“長痛不如短痛”。
《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頒布以后,很多地主認為已經沒有希望,采取消極抗拒的辦法。有的地主破壞房屋、家具,破壞生產,認為“要共我的產,我把所有東西都毀了”;有的地主造謠“變天說”來威脅貧雇農,讓他們不敢支持和進行土地改革,也有的組織暴亂。在湖北土地改革過程中,孝感縣趙垸鄉地主婁玉田,把已經沒收分配的耕牛奪回,并威脅分牛戶貧農婁炳田說:“只要我兒子(在押)有條命,就不怕你們農會狠,總要我的半天”;還有地主挑撥離間各方面關系,賄賂、收買土改干部阻礙土地改革。
在新解放區的一些附近區域早已進行了土地改革,很多地主在這種恐慌下,既想逃避土改,又想保住自己的財產和權利,只有采取各種無奈的措施以求自保。比如,有的分散土地和家產,獻田、送田:有的利用土地改革的政策進行“合法”化的活動。比如,在山東省墾利縣商家店村一地主變賣了自己的土地財產,購買了幾輛貨車準備跑運輸,土改過程中,貧雇農和農會想將其沒收,他立即到縣里地委狀告說村里在土地改革過程中破壞工商業。
2.富農的慶幸、擔憂與疑慮
全國解放后,根據新的形勢,1950年6月30日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做出了保存富農經濟的新規定,不再籠統地提沒收富農多余的土地財產,而是對富農所有自耕地和雇人耕種的土地一律不動,小量的出租土地一律不動,只征收其大量出租的土地。把征收富農多余土地財產的政策,改為保存富農經濟。
新解放區土改轉變過去按照人口進行平分土地的方法,實施“中間不動,兩頭平”的政策,將地主的土地和財產平分給貧雇農,保存富農經濟,從而一定程度上中立了富農。進而,那些能夠保存自己土地和財產的富農,自然從心底感到慶幸與高興。但是,新解放區土改對于富農的階級政策執行和操作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原來《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草案)》中規定的“不動富農土地財產”,后來被修改為:“保護富農所有自耕和雇人耕種的土地及其他財產,不得侵犯。富農所有已出租的小量土地,亦予保留不動:但在某些特殊地區,經省以上人民政府的批準,得征收其出租土地的一部或全部。”杜潤生在自己的著述中也有回憶說西南中南兩大區實則全部消滅了富農經濟。并且部分民眾“對不動富農不滿意,要求普遍分富農的出租土地”。所有這些因素,讓富農對新解放區土改又充滿了焦慮和恐慌,擔心土地政策會隨時改變,自己富農的成分會被提升,進而成為被“批斗”的一員,也擔心自己的土地財產會被沒收均分。另一部分富農還擔心,目前的土地政策只是新解放區土改前的階段性政策:政府規定有步驟有計劃地消滅封建階級,第一步先斗地主,第二步再斗富農。也有富農認為:“富農不動是為著土改后多征糧,三年后還要再來一次土地改革。”因此,有些富農會分散田產,以求政治和經濟上的安全,即“現在保存,將來當頭等戶,負擔重,倒不如現在分了。”通過這種消極自保的應對方式,爭取更少的損失和更多的安全。
新解放區土改前的富農處于擔憂和疑慮的壓力之下,情緒不穩定,害怕進行土改,同時,對于新解放區土改的政策不是太了解和信任,“進而嚴重影響了生產的積極性,失去了過去那種精耕細作、埋頭苦干的生產熱情和發家致富的強烈愿望。”
3.中農的渴望、自私與忐忑
新解放區土改過程中,改變了過去說服中農拿出一些土地以及按人口徹底平分土地的政策,明確規定“保護中農(包括富裕中農在內)的土地及其財產,不得侵犯”。過去,為了滿足貧雇農的土地要求,往往說服一部分中農拿出一部分土地,甚至按人口徹底平分土地,因而很容易引起中農的恐慌和不滿,影響中農的生產積極性以及中農與貧農之間的團結。現在明確規定中農包括富裕中農的土地財產不得侵犯,就避免了對中農利益的損害,牢固地團結中農。
以階級話語來分析,中農階層在農村中最具生產和耕作的積極性,希望通過自己的生產和經營而富裕起來,中農在一定程度上有這樣的能力和實力。但也意味著對斗地主、分田產的土改缺乏政治熱情,積極性不高。進而他們只是被作為“團結”的對象而不是“依靠”的力量。土改初期,中農和貧雇農一樣,渴望獲得土地和財富,有人說“整天開會也不知開得啥?弄得的東西咱能多分一點?得罪人是自己的!”這表現出中農從運動中分一杯羹的愿望。同時“嫌貧愛富”的心理讓部分中農既希望富農被打壓,又不愿意看到貧雇農分得土地。
與地主和貧雇農不同的是,中農處于敵我的“中間”地位,在新解放區土地改革中,既是受益者,也隨時可能成為斗爭的對象,其階級地位決定了他們對土地改革忐忑遲疑的態度。當然,在運動的初期,中農也有著可能被劃分為富農的顧慮,因此,這部分中農在劃高成份的壓力下,其生產和經營的積極性也會受到相應的影響,因為生產好了反而有可能被升為富農或地主,成為被平分和“共產”的對象。
4.貧雇農的沖突、遲疑與彷徨
貧雇農在整個階級話語體系中一直處于核心的位置,在任何一次土改的資源的再分配中,貧雇農都是最大受益者。在面對土改的心理考量中,貧雇農和富、中農出發點和取向的標準都不一樣,前者是考慮如何在土改中變得更好,而后者很多時候在土改中考慮的是怎么樣避免變的更壞。
從經濟學的角度而言,地主、富農和中農對于土地改革的態度可以說都是基于自保和不受損的前提下“理性人”的反應,他們的選擇直接關系到自身的生命以及財產安全,生存的基本需求往往壓倒倫理情感的沖突等其他因素。但較之于富農和中農,在土地革命的最初階段,作為受益者的貧雇農,他們的選擇取向更多涉及個人的財富利益和道德倫理這兩方面的綜合考量,因此,貧雇農對新解放區土改的態度也就復雜多了。
貧雇農的大多數都少地或無地,所以,黨和政府在發動土地改革時,“必須滿足貧農和雇農的要求,這是土地改革的最基本的任務”。同時希望占人口優勢的貧雇農在土地改革的過程中能夠成為先鋒,成為主力軍,也一直認為“土地改革所依靠的基本力量,只能和必須是貧農”。一直以來,歷史留給我們的印象便是如此。可是,近年來隨著口述史學和社會學等多學科對土地改革研究的深入與拓展,越來越多的各種材料卻表明,新解放區土改初期。當土改工作小組下到村里后,發現廣大貧雇農對于土地改革的實際態度與他們的預想存在巨大差距。這種差距不是很多學者認為的“中國農民對革命和政治缺乏熱情”這么簡單。農民最初對土改的認識,是多方因素的互動作用而成的,其中,客觀基礎是中國農村傳統的地權配置和占有狀況;而主觀基礎則是血緣、地緣以及傳統的社會心理和地權觀念。這都不利于農民階級意識的形成與發展。
二、傳統地權觀的瓦解與平均主義地權觀的形成
在新解放區土地改革的整個過程中,除了分地,更重要的是必須通過政治動員讓農民認同和培養階級意識。學會以階級的眼光看待身邊的人和物。這一政治動員的過程,實質就是駐村的土改工作隊打破傳統植入階級意識,完成思想和觀念重塑,進而發動農民參加階級斗爭的過程,這是新解放區土改能否順利開展的關鍵。它主要包括宣傳和教育、訴苦、串聯、斗地主等等過程。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成功的確立了一個小農的社會,它以土地平均占有為基本特征,其極高的平均程度,也可以說是歷史罕見:到土改運動結束時起,占總人口數5.3%的富農占有耕地總數的6.4%,人均占有3.8畝土地;占總人口數39.9%的中農占有耕地總數的44.3%,人均占有3.67畝土地;占人口總數52.2%的貧雇農占有耕地總數的47.1%,人均占有2.93畝土地;占人口總數2.6%的地主占有耕地總數的2.2%,人均占有2.52畝土地。新解放區土地改革可以說完成了歷來社會革命所倡導的最高理想,瓦解了農民的傳統地權觀,從農民到國家層面,平均主義開始成為主導話語。
1.農民心態中,“平均主義”的堅守
對農民來說,1950年的新解放區土地改革使廣大貧雇農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土地,曾經高深的階級革命理論轉化成為實在的土地,似乎是對其顛覆歷史傳統倫理和經濟價值標準的最好回報。但是,這次改革更加重要和持久的影響,卻是在農民中間樹立了新的地權觀念。這種新的以階級倫理和平均主義為基礎的觀念是1950年后政治和社會變革所必須的。對于農民而言,他們不一定能夠明白什么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但是中國古代“千秋大同”的夢境卻深深的印在每一位農民的心中。而通過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這一切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而是真實的正在不斷踐行的目標,因此,新解放區土地改革運動轉變了農民心中倫理和土地價值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之中鑄就了中國農村社會發展和變遷的一個新的路徑起點。
一方面,新的農民社會心態(地權觀念)的核心是“平均主義”,它消弭了“勤勞致富”、“尊重財富”等傳統倫理的影響,通過土改,取而代之形成了“貧窮光榮”和“越窮越革命”的觀念。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廣大貧雇農通過平分土地嘗到了“平均”的甜頭,而這一切在階級革命的語境下被給予了合理和合法的維護。由此,廣大民眾內心深藏的“均平”思想因子被激活和強化。在激蕩的運動過程中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和行為取向。但是,新解放區土地改革沒有完全實現絕對的平均,貧富差距仍然存在。同時,土改后,經過一段時間的生產和發展,由于生產和經營能力的差異,新一輪的貧富競爭在各方面又凸顯出來。于是,貧雇農有希望再進行一次更為平均的財富分配革命的渴望。
另一方面,經過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階級意識完全取代了傳統血緣、地緣等傳統倫理觀念,并成為新的主流社會心態。這種階級意識在土改后完全脫離經濟基礎,演化成為一種符號化的政治標簽,并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延伸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自我認同是個體根據個人的經歷反思性的理解到的自我。”于是,農民在經歷了新解放區土地改革之后進行“自我歸類”,階級意識及其行動邏輯將傳統倫理所維系的整體分解為“界限”分明的幾個群體。這種政治化的身份標簽,本人無法改變。而且其后人也將毫無選擇和無法反抗的沿襲。這樣,以道德倫理來判斷善惡美丑的標準,被政治化的階級差異所取代。這種階級差異使人們形成高低貴賤的路徑心理,在經歷了跌宕起伏的新解放區土改之后,這種心理急劇膨脹和強化。保守、封閉的廣大貧雇農逐漸變得激進和政治化,他們越來越不能容忍現實生活中的貧富差別,他們需要財富上的絕對平均,在新的路徑心理的作用下,“平財均富”的再次分配也是呼之欲出。
2.國家層面上,“平均主義”的延續
對國家和執政黨而言,土地改革的完成不是社會改造的最終目標。馬克思主義認為,在階級社會人的本質屬性主要表現為階級性。階級和階級斗爭是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分析的邏輯起點,進而認為:工人和資本家的階級觀念和利益要求并不相同,互相對立,在現代社會中,勞動資料被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所壟斷,正是由于他們對“生活源泉”的掌控和壟斷,從而造成工人階級的依附性,進而產生貧困和奴役,因此,需要通過一系列革命把它們變為社會的公共財產,從而由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直接壟斷和掌控。1950年的新解放區土改運動兌現了對農民的革命承諾,通過土地的普遍平均分配,建立了完全平等的“耕者有其田”的社會。但是正如以上分析所言,革命承諾只是兌現了一半,新解放區土地改革的指導思想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消滅土地私有,實現土地公有,進而消除一切不平等,建立理想社會。新解放區土地改革的社會績效不會就此結束,它不僅是1950年前進行階級革命動員的重要砝碼,更是1950年后社會系列發展和變革的重要基礎。
在強制和半強制的階級氛圍中,貧雇農(基層民眾)的平均主義訴求與新的國家和執政黨的共產主義理想彼此呼應,便形成了整個中國農村乃至整個中國社會共同奔向社會主義的洪流。所以我們也可以理解,新解放區土地改革之后的農村社會為什么會馬上進行合作化和集體化運動。從土地配置方面來看,合作化和集體化目的似乎與土地改革的初衷相違背,但是究其深層邏輯,仍然可以發現其中的內在關聯。有的學者就指出:從新中國解放、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再到人民公社的建立,其實就是一個連續的消除貧富差距的故事,同時也是傳統倫理和經濟價值不斷被沖擊,并最終被新的倫理和理性所取代的故事。土地改革作為這個故事的宏大開端,它分別從政治和經濟上摧毀和削弱了地主和富農的優勢,極大提升了貧雇農的經濟地位;合作化運動是這個故事的精彩延續,它巧妙的削弱了廣大中農對于貧雇農而言的相對經濟優勢,同時徹底摧毀了富農的經濟優勢;公社化運動是這個故事的高潮結局,它從家底上徹底拉平了農民間的財富和心理差距。
3.歷史進程里,“平均主義”的質疑
在人民公社時代,集體化運動承接著土改的績效進一步加深了廣大貧雇農的平均主義心態。借著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理想東風,這種心態大獲全勝并成為了當時支配社會資源配置的強大動力。在貧雇農心目中,“土地是集體的,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這是當時十分普遍的一種心態。普通農民由于無法直接與國家層面進行對話,同時“大鍋飯”式的平均分配體制與小農的社會心理和利益動機不符合,從而抑制了農民的創造性和生產積極性,他們更加注重財富的分配而不是財富的創造。人民公社雖然從社會革命的角度實現了高度公平,但在社會發展方面卻導致了低效率,阻礙了農村社會及生產力的發展。
直到大躍進之后,社會發展面臨絕境之時,這種強烈的平均主義理念才不得不擱置下來。但也正是由于這整體性的危機(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使平均主義進一步的固化,耗盡了其所有的能量,在經歷了這一系列的變革后進入到歷史之路的路徑封閉之中。這其實是在“平均主義”的土地配置和制度安排之下,農村社會改造所呈現的必然結果。正是這種高度的平均主義理念導致了意外的經濟學困境。農村土地高度細碎化,不僅難以實現土地規模化經營,而且嚴重抑制了農村中最擅長經營和生產的富農、中農的生產能力,從而讓整個鄉村社會在經濟方面進入了“均貧”的狀態。在整個理想化的過程中,從追求者到跟進者,誰也沒有預料到這個結果,這就是制度選擇的悖論與歷史的吊詭。
三、市場經濟條件下現代市場化地權觀念的超越與建立
經過改革開放30多年的發展,農民地權問題再次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而共同指向則是對農民傳統地權觀和上世紀50年代土地改革后地權觀的徹底顛覆。
1.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中“平均主義”的再選擇與影響
人民公社化運動后,在新的歷史機緣面前,中國農村社會的發展出現了另一個新的拐點。于是從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國農村再次實行土地制度改革,各地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由此宣告轟轟烈烈的人民公社制度的終結。聯產承包責任制實現了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一旦出現土地流轉的情況,就形成了所有權、承包權和經營權的分離。這種制度和觀念是歷史選擇基礎之上的再一次選擇,是用常態的價值和理性來面對被“平均主義”重塑的生活。從經濟學的角度,即在保證國家和集體利益的前提下,將剩余的農業所有權讓渡給農民,以重新拉開差距進而建立激勵機制,調動農民萎縮的生產積極性。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的實施,一定程度上調動了農民生產和經營的熱情,促進了農村生產力的解放和發展,但是,如同新解放區土地改革后一樣,土地零散化和細碎化問題也再度凸顯出來,并且因為以下兩方面原因而更加突出。首先,集體所有制改為土地分戶承包,在當時的經濟背景下,政策制定者的主要目的是解放被集體化壓抑的農業生產力,因而,最為方便和最低成本的選擇是回到家庭為單位的生產和經營。這種模式與新解放區土地改革后的小農經營相比,兩者實質不同但形式相似。前者是集體土地所有制下的小農經濟,而后者是個人土地所有下的小農經濟。改革開放以后的小農經濟中,農民和土地的關系是“公有與私用”。在這一關系中,土地“公有”存在主體界限模糊的問題,致使“平均主義”地權觀念在后革命時代仍然具有影響力,農民普遍認為,既然土地是“大家的”,所以,每個農民都應該享有“平等”的承包經營權。由此,在實踐過程中便存在調配集體土地所有制中“村民成員權”的問題,即隨著農村家庭中因生死娶嫁等人口的變化,就需要不斷調整和分配家庭的土地配置和權益,這使土地細碎化趨勢不斷加強,進而為了保護農地最基本的生產功能和糧食安全,國家才出臺“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政策。其二,相對于1950年新解放區土地改革時期,80年代改革開放時的農村戶籍總量已經大大增加。土地平均承包到戶的結果自然使土地細碎化的程度更為明顯。
與新解放區土改和集體化不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農村制度創新的一條嶄新道路。在這個過程中,對于傳統意識和價值理念(包括“平均主義”地權觀念),我們采取的是繼承中求變革的穩妥戰術,因此,農民廣泛的財富價值理念隨著改革開放的深人和市場經濟的發展,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因為農地集體所有制在改革中的延續,農民的地權觀念并沒有發生相應的變化。于是,一方面,農民走出農村,在其他領域參與市場競爭,承認市場優勝劣汰的競爭法則和市場資源配置的基本原則。而另一方面,在農業領域,農民并沒有將土地——這一最大的農村資源列入參與市場競爭的資源范疇之列,一般在村莊中,平均占有土地的觀念仍然處于主導地位,并已經構成了村民維護利益的路徑依賴,進而讓農民的心態與國家的制度創新形成錯位。比如,近年來很多農民對國家“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政策不理解甚至抵觸,有的村民即使理解,也因為自身的理性利益,無法做出妥協和讓步,所以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這一政策都難以實現和落實。
眾所周知,自20世紀80年代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實施以來,并沒有解決土地所有權主體模糊這個問題。并且在具體實踐過程中,我們依然可以感覺到廣大農村社會對那隱約可見,甚至仍未徹底消失的“平均主義”地權觀念的堅守與執著。所以,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措施,比如,加快城市化進程和“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政策的貫徹落實,這種土地分散和細碎化的局勢很難得到扭轉。總有一天,這種無限的細碎化會使我國的農地喪失最基本的生產功能。從農業發展和糧食安全的角度,我國的傳統農業如何實現發展與超越?
2.新的背景下,現代市場化地權觀念的超越與建立
如何實現傳統農業的轉型與跨越,改革開放30年來,農村發展的實踐已經給出了答案,那就是要還權于民,重建一個有適度規模、有效益的農地配置和經營制度,通過合法的規模經營和土地流轉,逐步解決因為“平均主義”地權觀而導致的土地細碎化和分散化的問題。即要在保障“耕者有其田”而不是“平均主義”占有的基礎上,實現既適合現代人地關系的特征,又有利于農業生產發展的適度規模化配置。不過,路徑依賴是有一定慣性的,如何超越“平均主義”觀念形成的路徑依賴,即如何化解“平均主義”地權觀念的歷史影響,如何在新的歷史路徑中讓意識觀念,尤其是農民的土地觀念在新的基礎上與常識和傳統實現融合,是能否有效解決以上問題的關鍵。由此看來,這又將是一次價值觀念的選擇與轉變。
這一次價值觀念的選擇和轉變相對于新解放區土地改革的觀念重塑,將會更加困難。首先,這一次觀念的轉變不是土地改革前傳統觀念的簡單回歸。一方面:需要認識和處理好改革前土地觀念與改革所帶來的土地觀念之間的關系。在此基礎上,處理好當下土地觀念與現實需求間的融合與再選擇。另一方面:在整個改革的過程中,社會主義核心意識形態的連貫性不會發生變化,但是,對于能夠體現社會主義精神的具體價值倫理秩序,包括農民的土地觀念等,卻需要重新進行探索和構建。
其次,第一次觀念的轉變,具備了理性心理驅動、國家強力推動和主義強行灌輸這三大因素的有機結合,最終能以整體顛覆性的革命化操作來“斷然”完成。而正在和將要發生的第二次轉變,在目前民主和開放的環境下,不可能再以革命方式進行操作。目前長時期的市場改革和制度變遷都以漸進化的方式進行,就決定了相關倫理價值觀念的再選擇和轉變,也只能通過漸進改良的方式來實現,依靠農民對于社會改革和制度變遷的重新體驗、適應和跟進,并在這一過程中去選擇和轉變關于土地占有和使用的現代秩序觀念,即既保障公平正義,又保障土地合理有效配置的市場化地權觀念。同時,我們也必須清楚,在這一觀念再轉變的過程中,確立新的價值不等于要丟棄老的價值,農民是否愿意跟進和接受這一過程,或者即使一時接受,但在遭遇市場損失、競爭力受挫等特殊情況下,原有的傳統思想未必不會讓農民遲疑,甚至形成對再轉變過程的質疑和否定。
所有這些,都在告訴我們,足下的道路比曾經經歷的選擇和轉變要復雜的多,因為,我們無法回避第一次轉變的成功及其延續,對第二次選擇和重塑所造成的困難和阻隔。事實上,新的制度創新已經啟程,但既有的歷史心態和利益糾葛讓一些農民和學者的地權觀念無法適應和轉變,廣大農民的地權觀念,基本停留在自土地改革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所形成的“平均主義”格局上,從而形成了地權觀念轉變相對于土地制度變遷的滯后現狀。所以,在新時期條件下,我們要對這一過程的長期性和復雜性有足夠清醒的認識,理清現實和歷史、延續和再生的關系,才能超越歷史沉積的觀念,順利實現新時期市場化地權觀念的選擇和重塑。
作者簡介:李敏昌,男,1965年生,湖北秭歸人,法學博士,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湖北宜昌,443002;陳巍,男,1983年生,湖北宜昌人,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宜昌,443002。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