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熊鮮森

疾走考拉

1

沒想到招聘一名圖書快遞員還挺難。

我在網上經營著一家小書店。最近網購很火，書店訂單大增，準備再招一名快遞員?？墒敲嬖嚵藥讉€人都不太滿意。圖書快遞員，聽起來沒什么技術含量，其實要求也不低。沉沉的書，要搬運，打包，給人拎到家門口，怎么說也是個體力活。同時這又是個細致活，書頁弄臟了弄折了都不好，所以那些五大三粗，把書當成磚頭扔來扔去的人我也看不上。

這天，員工都已經下班了，我還要面試一個應聘者。

他的簡歷寫得非常簡單，自我介紹里說身體好，愛文學。工作經歷里什么都沒填，姓名一欄只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字：熊。

這時門鈴響了，這位熊先生倒是很準時。

我喊了聲請進，門應聲而開，我抬頭看了一眼，馬上就鉆到桌子底下去了。嚇死我了，熊先生真的是頭熊。

我想喊救命，可是張開嘴巴，舌頭啊，牙齒啊，忽然不知道怎么運轉，一個像樣的詞都發不出，從小到大，還真沒有被嚇成這樣過。

“您好。我是來應聘圖書快遞員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

“啊啊，是嘛。啊啊，請坐。”就像長跑過了生理極限就不覺得累，我的大腦被恐懼格式化成了一片空白，話趕話地和它對答起來。

“為什么想應聘這份工作啊？”我索性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定了定神，大著膽子打量它。

熊先生穿著一套緊繃繃的舊西裝，幾乎系不上扣子，領帶也皺巴巴的。

“我，”它撓撓頭——見它一抬手，我又差點鉆回桌子底下去——“我身體強壯，能吃苦，熱愛文學?！?/p>

“噢噢。”為了掩飾顫抖的雙手，我抓起一支筆在紙上做著筆記。

“那你都讀過什么啊？”

“游客的注意事項、棕熊的簡介……還有一些廣告單，別人扔下的報紙……”

我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從動物園里……”見熊先生猛地抬起頭來，坐立不安，我趕緊換了種語氣，“你上一份工作是不是在動物園里呀？”

“唔，不過不適合我。那個地方，我不喜歡?！毙芟壬櫚桶偷念I帶都快被它自己拽平了。

“哦，好，好的。你的條件很好，不過我們已經招夠人了?！蔽倚⌒囊硪淼卣f。

“什么？”熊先生騰地站起來，兩步走到我面前。

“啊，不對，我是想說，招到你我們就不再招人了?！蔽亿s緊改口。

“這么說，您錄用我了？”熊先生又向前跨了一大步，好像想擁抱我。幸好有辦公桌擋著，它站在我面前一伸胳膊就能摸到的地方，毛茸茸的身體上蒸騰出的熱氣都呼呼撲在我臉上。

“是的?！蔽疑钌畛隽艘豢跉猓虑橹荒苓@樣了。

“太感謝您了。我一定會好好工作的。那我明天就來上班？”

“好……吧。”熊先生走后我撥通警察局的電話，可是沒人相信有一頭棕熊來我的網上書店應聘圖書快遞員，打第二次的時候，電話被直接轉到了心理咨詢服務熱線。

我又撥通了動物園的電話，被轉到了語音信箱。

“您好，有一頭棕熊……”我說了一半，不知為什么又猶豫了。

小時候很喜歡去動物園，可隨著年齡增大，越來越覺得那里像個監獄。被剝奪了自由，還要穿上自己不喜歡的衣服取悅自己不喜歡的人，想象一下，就很恐怖。尤其對于那些大型動物和猛獸而言。

“那份工作我不喜歡?！毙芟壬脑捲谖叶呿懫穑€有它那條油膩膩皺巴巴的領帶。

這也許是很多人心底都有的一句話吧。

我忽然有些同情它了。

可是，我是一個怕麻煩的人，一直謹小慎微，現在招聘了一頭熊來上班，真不知道會出什么亂子。

2

第二天一早，我滿臉豎線地推開辦公室的大門，里面一塵不染，收拾得出奇干凈。

“保潔怎么提前來了？”

“不是啦，新人上班第一天要表現嘛?！毙×?，順著他眼角一掃，我這才看到彎腰在墻角整理貨架的熊先生。

“他叫什么??？”小六指指熊先生。

“叫……熊……先生?！?/p>

“熊什么？”

“熊……鮮森，”我信口胡謅了個名字，“新鮮的鮮，森林的森?！?/p>

“怪不得，名字怪人更怪。”小六說，“穿著那身行頭就是不肯脫下來。”

“行頭？”

“你看不出他想扮熊啊？”

哦！怪不得小六會這么淡定。

“記得前些日子，電視上看到有個開花店的男人扮成小丑給人送花，生意大火。”

“沒錯，我也看過，還有國外一個外賣比薩店的送貨員打扮成超人，穿著超人紅斗篷騎著單車送貨，現在也成了名人了?！币贿叺奈⑽⒉遄臁?/p>

“老板，你不會讓我們也扮成卡通動物送書吧？”

“?。苦拧叮∈怯羞@么個計劃。”我靈機一動，這真是一舉兩得，既能掩飾熊先生的身份又能幫助書店促銷！

于是，我們組建的圖書快遞員隊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多啦A夢、海賊王路飛和一頭棕熊組成。事情比我想象的順利得多。

快遞員不用說太多話，把書遞過去，拿出對賬單，對方簽字，付款，就OK了。熊先生干得很順利，一點麻煩也沒給我惹。自從我同意他下班后可以睡在辦公室，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把所有訂單細細配書，打包，連同小六和微微的那份。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開始配送，比送牛奶的還早呢。

大廈里的人很快接受了熊先生。就像大家也挺喜歡五層那位永遠一身迷彩服戴著頭盔的軍事迷，個性這個東西只要不傷害別人，張揚一下未嘗不可，總歸是見怪不怪了嘛。很多人覺得熊先生更酷，還有人給熊先生拍了照發到微博上。而我每次在電梯里聽到有人親切地招呼熊鮮森，都會暗暗偷笑，沒有人知道熊鮮森真的是熊先生，除了我。大概過了一個月，我收到一封顧客的電子郵件。

是個收到男友送來的禮物書的女士——因為化裝送貨的形式受到了大家的瘋狂歡迎，我們專門開設了派送禮物書的服務。她大贊我們的服務多么到位，送貨及時，方式新穎，最主要的還是那頁手寫的便箋，便箋上的詩，雖然字寫得比較將就，但真的很感人。

便箋詩？這是怎么回事？

我用鄰居的地址訂了禮品書，在“禮物送給誰”的選項里選了“女友”，拜托鄰居幫忙代收。

第二天晚上回家，鄰居笑呵呵地把包裹遞給我，“你白天不在真可惜，快遞員扮成一頭熊哦”。

我笑笑，打開包裹，里面還有一層包裝，是小六和微微去選的包裝紙，上面布滿紅色的心和拉滿弓傻笑的丘比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類似的小玩意變得毫無感覺。默默地把包裝紙拆開來，書里果然夾著一張便箋，淺橘色的卡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像中風人士康復中的練習：

因為想讓你的微笑

不為客套

不對任何人

在空氣里

真實地，默默地升起

所以請一頭來自森林的熊

送上這本書

書頁中滿是黑色蜂群

它們釀的蜜，或許比蜂蜜更甜

別說謝謝

想到那微笑因我而起

你已回贈

我呆住了，好像心中一個封存很久的盒子突然被打開，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麻酥酥的。如果不是我已經這把年紀，不再那么感情用事，眼淚興許真的會滾落下來。

我立刻上網，又訂了幾本書，分別作為“送給父母”、“送給孩子”、“送給朋友”的禮物。接下來的幾天，我陸續收到了熊鮮森手寫的一首首小詩。

這天午休，我想我一定要和熊鮮森聊聊。

3

“我看到你的詩了。”午餐時我坐到熊先生旁邊。

他立刻手足無措起來，如果不是那一身毛茸茸，我想他的臉此刻一定通紅。

這么說，真是他寫的了。其實我之前并不確定。

“你喜歡寫詩？”

“我，之前看過一本游客丟下的書，里面都是這樣的句子，覺得很不一樣，很……”

“很奇妙？”

“嗯?！?/p>

“沒關系，只要不影響工作，很好啊，而且很多顧客來信說很喜歡你的詩。”

熊先生搓著手，談話陷入了沉默。

我咳嗽了一聲。

“其實……”

熊先生抬起頭望著我，他的眼神其實很溫柔。

“那個，現在的生活還習慣嗎？公司訂的盒飯夠吃嗎？”我咽下去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

“謝謝您，已經給我雙份了，夠了?！?/p>

“對了，這個是送給你的，”我從抽屜里拿出一瓶蜂蜜，“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口味，我隨便挑了一瓶。”

沒等熊先生說出謝謝，我急忙離去。

壞消息總是突然駕到讓人猝不及防。

這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電話。

“您幾周前給我們打過電話說您見過一只棕熊？”

“您是？”

“市動物園?！?/p>

“我，啊，哦?！贝竽X又變得一片空白，完全反應不過來，我驚慌失措地掛掉電話，叫來熊鮮森。

“放你幾天假休息一下吧。”

熊先生一臉疑惑地望著我：“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以后我不給顧客寫詩了……”

“怎么會，放假是對于優秀員工的一種獎勵。你可以回家去看看呀?！?/p>

熊先生低下頭。

“家里的親人還在吧？”

過了好久，“只有一個哥哥，被賣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馬戲團了?！毙芟壬÷曊f。

“……沒關系，如果不想放假的話，就攢起來以后一起用吧。”

“嗯。謝謝您?！?/p>

熊先生離開后，我在網上訂購了一套成人穿的卡通熊外套。第二天，動物園的電話又來了。

“您好，我們和您聯系過?！?/p>

“我這里沒有什么棕熊，您一定搞錯了?！?/p>

“您不用裝糊涂，您給我們打過電話，留過言，我們派人調查過，棕熊在你那里送快遞，如果您不配合，我們完全可以告您虐待奴役動物?！?/p>

“我可以付錢把它買下來?！?/p>

“嘿嘿，不是錢的事兒，本來棕熊跑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它們進園的時候都被注射了一種特殊藥劑，去除野性和攻擊性。但是現在，我們要評選五星A類動物園，必須有熊。必須得把它抓回來?！?/p>

“你們想怎么辦？”

“您決定配合了？太明智了！明天早晨，趁人少的時候，你想個說辭讓棕熊下樓，剩下的事不用您管，會有人把他帶走?！?/p>

“如果我拒絕配合呢？”

“我再和您明確這一點，不管生死，我們都會帶走棕熊。”第二天清晨，快遞公司所在大廈最早到的員工當中，有人看到熊鮮森沒有坐電梯，從樓梯下來，走送貨的小門出去，外面是一片空場，突然冒出來幾個穿著制服的男人，熊鮮森看到他們奪路而逃，然后砰的一聲，好像鞭炮，或者槍聲。熊先生臉朝下倒在地上。

路過的幾個員工舉著吃了一半的漢堡，捂住了嘴。

女孩子哭了。

“請讓一讓，一個制服男說，這是一頭棕熊，很危險?！?/p>

“你們在搞什么？這是做圖書快遞的熊鮮森！”女孩子說。

“天，大熊，你怎么了？”微微沖過來大喊，“你們傻啊，他只是化裝成這樣?！蔽⑽⒅钢敢慌宰约旱亩嗬睞夢頭盔。

“這當然是熊，我們奉命抓它回動物園，如果它不跑，我們不會開槍?！敝品杏行┗秀?，還在辯解但是明顯不堅定。

“你們這群傻瓜。你們殺了它?！?/p>

微微幫熊鮮森翻過身，拿下頭盔。我終于可以大口呼吸。

是的，躺在地上的是我，穿著從電影廠買來的熊外套。

熊鮮森現在應該正坐在小六的車里飛馳在高速公路上，小六會送他回家，雖然熊先生說不出他的家在哪，但是只要有樹林，有自由，有蜜蜂和蜂蜜，而少人煙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吧。

我想假裝反抗一下讓他們帶走，然后揭穿騙局，但沒想到他們會開槍。槍聲響起來的時候，我以為我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最后一瞬，我看著藍天白云，就像第一次見到，就像我初次來到這個世界，整個世界是開始，也是結束。最后的一刻充滿不舍和遺憾，我覺得我的生活很糟糕，遠沒有熊鮮森精彩。我到底也沒有告訴它，曾經我也寫詩來著，寫過好多，后來都燒了，可是有些東西不會隨著火光灰飛煙滅。是熊先生輕輕地按下了我心里盒子的開關，它們已經關上了那么久，我用盡全力地呼吸，仿佛想要把我失去的東西全部找回來……

4

我能醒過來醫生說是個奇跡，因為給熊準備的鎮定劑應該能讓我睡上個十幾年。

我真的醒過來了嗎？不知道，或許我還是在夢游吧。旁人覺得麻醉槍肯定讓我的腦子壞掉了：我把書店交給小六，自己當甩手掌柜，每年只拿不多的一點分紅，夠生活就可以。至于動物園那筆不菲的賠償金，我計劃用它來做一次長途旅行，去澳洲抱抱考拉，去非洲看看長頸鹿。第二年夏天，旅行歸來，我收到了一個包裹，里面有用蜂蜜裹著的棗子、餅干，還有一首小詩，寫在樹葉上。

讀了才知道這不是詩，但又是我讀過最動人的一首詩。

您還好嗎，先生？

裹著蜂蜜的紅棗是我太太做的，

棗子里面還塞著杏仁，

可別把杏仁當成棗核吐掉。

餅干上面亂七八糟的凹痕，不是沒烤好，

是我家寶貝的手掌印呢。

先生，有家人的感覺真好。

您也早點成家吧。

我把熊鮮森的便箋放在相框里掛在墻上，看了又看，想著該給他回一封信，或者，寫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