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號:11YJA880116);安徽省教育科學規劃重點項目(JG12028);安徽省教育廳2012高等學校省級教學質量與教學改革工程項目:2012jyxm120
摘 要:《水滸傳》中描寫了四類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是作者同情的表達和作品脈絡發展的需要,引起讀者對封建男權陰影下的女性地位產生凝重的思考。本文從接受美學視角,試圖站在當今讀者的角度,以當今讀者的審美經驗,對《水滸傳》中四類人物形象的行為,以及其行為產生的內因加以分析和評論。
關鍵詞:接受美學;《水滸傳》;女性形象
作者簡介:王俊恒(1975-),女,安徽蕪湖人,教育學碩士,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教育學原理,漢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8-0-04
接受美學認為,閱讀不只是被動地等待和接受作者現成的提供,而同時是揭示和創造的過程;不是單純羅列作品中一個個已有單詞的表象對象,而是揭示這些對象背后的意義,并對這些對象作新的組合和創造。《水滸傳》中,作者用其或細膩或簡約的筆法,描寫了四類女性形象。站在讀者現實的立場上看,她們在作品中的共同特點主要有兩點:一是每個人物都擁有著各自的追求;二是每個人物最后的結局都顯得很暗淡。“追求”是可以理解為作者試圖表達的思想主流,從而使人物在追求中放射出人性的光輝;而“暗淡的結局”則可以看做是作者充滿同情的表達和作品脈絡發展的需要,從而引起讀者對封建男權陰影下的女性地位產生凝重的思考。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在其層次需要理論中,將人的需要分為了五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會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其中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是一種最基本的溫飽需求,社會需求、尊重需求基于個體達到一種小康的生活水準,只有達到富裕階段,才可能產生自我實現的需求。本文結合這一理論,從接受美學視角,試圖站在當今讀者的角度,以當今讀者的審美經驗,對《水滸傳》中四類人物形象的行為,以及其行為產生的內因加以分析和評論。
一、“賢婦”型女性:掙扎中追求安穩
在《水滸傳》中,作者塑造了林娘子、瓊英兩個人物形象。她們是這部作品中為數不多的“賢婦”型女性。她們追求相夫教子,追求一種安穩的生活狀態。對照馬斯洛的層次需要理論,她們的這種追求其實也只能是人性需要中最基本、最低層次的。
林娘子:她追求安穩,卻很無奈
美麗的林娘子原本有一個幸福安穩的家庭,丈夫身為官府中人,雖然收入并不見得有多高,但日子過得也算殷實。可現實的黑暗卻偏偏要剝奪她的安穩生活。
《水滸傳》第七回中,林娘子首次出場,在林沖的陪同下到岳廟還香愿,林沖因“聽得使棒,看得入眼”,便打發女使錦兒陪妻子自去。林沖這一離去本不打緊,卻為“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的花花公子高衙內提供了恣意妄為的機會,雖然此次因后來林沖及時趕到高衙內沒有得逞,但卻因此打破了林娘子平靜安穩的生活。后來出現富安獻計,假陸謙請林沖吃酒之名,誘騙林娘子;到林沖被害發配滄州;再到高衙內屢次逼親。一步一步,才有了林娘子抵死不從高衙內,最終選擇自縊的結果。
盡管作者著力描寫這一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服務于后來的林沖被逼上梁山,但我們也不妨來看一看這賢德的林娘子的表現。當高衙內在胡梯上將林娘子攔住后,她是“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高衙內二次誘騙她到陸謙家并關在樓門內時,我們通過林沖“只聽到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里?”后來,林沖拿了一把刀要去找仇人算帳時,林娘子又勸他“休要胡做”,并“哪里肯放他出門”。首次被調戲,林娘子還只是“紅了臉”,到了第二次便是“叫”,足見其反抗的決心;兩次皆言“清平世界”,足見其對“清平”安穩生活的一種信任和向往;力勸丈夫冷靜從事,足見其對丈夫愛的深沉,深怕丈夫因此招來不測。到了后來,林沖被發配滄州之前,一紙休書欲休了娘子時,“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地叫將來”,并責問丈夫“我不曾有半此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雖有其父在旁勸解,繼而還是“一時哭倒聲絕在地”。這既有對丈夫提出的疑問,也是向丈夫的申辯。言下之意為:“自嫁與你,我嚴格遵守‘三從四德,并不曾有半點兒出軌之事,你有什么理由要休了我呢?”此時,她還傻傻地存在著希望,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收回休書,重新讓自己回到他的身邊,永遠不離不棄。這更見林娘子對丈夫愛得深切。可惜有情女偏遇絕情郞,作者也嘆道“荊山玉捐,可惜數十年結發成親;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倒臥,有如西苑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從“可惜”、“枉費”等詞語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的同情與贊美之心溢于言表。
而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所謂的“好漢”林沖卻是一味地忍讓逃避,特別是休妻的作為,看似為林娘子考慮,實乃為“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尤其是休書中的“任從改嫁,永無爭執”一句,讓我們清晰地了解到,林沖這樣做只為一個目的:從自身利益出發,使自己免遭高衙內的再次陷害。與林娘子的癡情賢德相比,林沖為了以后免遭禍患,不惜拋棄連他自己都承認無半點兒錯誤的娘子,清晰顯露了其膽小與懦弱的一面。林沖娘子最終以死亡結局,她的死,是追求最基本的清平穩定生活失敗的辛酸血淚,是黑暗社會的無奈控訴,是對封建強權的無情批判。
瓊英:她追求愛情,并終有所得
在《水滸傳》中,有一段極富浪漫傳奇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的男女主角就是瓊英和張清。雖然作者對瓊英這一人物形象著墨并不算多,但卻是與其他女性描寫有較大區別的一個,那就是瓊英追求到了自己幸福的愛情。
瓊英的愛情出現在第九十八回。也就是梁山受招安后率軍攻打河北田虎的時候。盡管“征田虎”一節可能是《水滸》里典型的“狗尾續貂”的一節,但因為有了瓊英的愛情,反而顯得光彩奪目了,甚至可以成為整部作品中的一大亮點,也是作者女性觀積極一面的一次展示。
當時,宋江率軍攻打河北田虎,田虎手下有名女將,名叫瓊英,美貌絕倫,天資聰穎,冰清玉潔,武藝高強。在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夢到了一個神人,教她一手“飛石神功”。后來,很多人都向她求親,可是這個女孩子就是不答應,說是非要找個也會“飛石功”的人。戰爭爆發后,瓊英“處女做先鋒”,連續擊敗梁山的王英、扈三娘、孫新等將領,就連一代武林高手“豹子頭”林沖也被瓊英的石子給砸了。后來,吳用出點子,派張清到敵軍做臥底。瓊英一見張清,大為驚奇,“這個人怎么和夢中教我功夫的人長得一樣呢?”張清見了瓊英,也激動非常,幾乎忘了自己的任務。接著,兩人比武,一個是英俊瀟灑的帥將軍,一個是花容月貌的美少女,這眉目對視,就難免生出許多念頭,而兩個人同時拿出了自己的絕活——飛石,愛情,就這樣開始了。兩顆神速飛來的石子,好像兩顆驛動的心靈,瞬間就碰到了一起,雙雙碰撞,頓時就擦出了愛情的火花,飛出了愛情的火焰。很快,這對互相愛慕的年輕人就舉行了婚禮,當張清說明真相時,瓊英并沒有怪他,因為愛情超越了一切。
在作者的巧妙安排下,張清和瓊英可謂是“最佳絕配”,相比相貌武功懸殊太大的王英和扈三娘兩口子,不知要幸福多少倍!多年后,宋江征討方臘,張清戰死獨松關,瓊英聞知丈夫死訊,悲痛欲絕,她親自到獨松關,扶柩到張清的故鄉彰德府安葬。以后的日子里,瓊英艱辛地把她和張清的兒子張節拉扯長大,將張節培養成了戰功赫赫的抗金名將!
遺憾的是,瓊英的這段充滿柔情的愛情故事,雖然精彩,但在眾多研究者的眼里,卻被很大程度上忽略了。當我們從現代視野中去考量這一節時,不難發現,作者對女性追求幸福是認可的,作者想通過這一節告訴讀者:女性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愛情是值得贊揚的,而且也是應該所有獲的。
二、“淫婦”型女性:迷失中追求幸福
在《水滸傳》中,作者對“淫婦”型女性的描寫是下了功夫的。該類型女性包括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白秀英、賈氏、李巧奴等。在大多數研究者的眼里,這是作者對這類女性的批判。筆者認為,作者濃墨重彩地去描寫她們,本意正是為了表現她們對幸福生活和和諧性生活的追求,而且作者無一例外地給她們安排了較為悲慘的結局,正是為了喚起人們對她們的同情和對不公平社會制度的一種批判。
潘金蓮:不幸婚姻讓她在追求中迷失自我
潘金蓮的婚姻就是一種不平等的婚姻。潘氏原本是個好女兒,不僅人長的漂亮,而且頗善女紅,又樂于幫助別人。她只因不肯依從大戶的調戲,才被強嫁與“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郞的。“不肯依從”這一點上,更是能夠顯示她一個封建社會低層女子的可貴性格。
在男女婚姻關系上,自古有“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之說,講究 “般配”,即使是在現在,這種觀點也依然被社會普遍認可。恩格斯曾說過:“只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也只有繼續保持愛情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 根據馬斯洛的層次需要理論,對婚姻和性的追求,其實也只是人類需求中位于較低層次的一種。那么,潘金蓮追求幸福的婚姻和性有其合理的因素么?從“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一要求來看,潘金蓮的追求無疑是合理的。她的丈夫武大,“身不滿五尺,面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讓“頗有些顏色”的潘金蓮嫁與這樣一個人,這本身就是對封建強權的一種批判,她是被那“清河縣的大戶”當作一種“物”送與武大的。潘金蓮與武大相比,無論是相貌上,還是性格上,抑或是夫妻生活中,哪一點能讓潘金蓮產生幸福感?
從相貌上來說,美貌的潘金蓮當然想找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可現實偏偏給她了個“三寸丁谷樹皮”丈夫。從性格上來說,潘金蓮曾對武松說,“常言道:人夫剛身,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回答和身轉的人。”她和武大吵嘴時也曾說,“你是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對西門慶則說過,“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這些都可以看出潘金蓮與武大性格、思想上的差異以及她對武大的不滿。基于這些,我們不妨追問一下:潘金蓮與武大的婚姻有愛情基礎嗎?她們之間“郎才女貌”嗎?潘金蓮內心對愛情和性的渴望武大能給她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潘氏的補償心理也自然會由此產生,并進而為其通奸行為的產生和謀害親夫埋下了伏筆。
當然,這也只是潘金蓮補償心理產生的原因。導致其通奸行為的產生和謀害親夫成為事實的,還有一些誘因,那就是武松、西門慶的相繼出現和王婆的作用。武松的出現,使潘金蓮壓抑的情感找到了出口。她天真地想:“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在追求武松未果,感情的出口重新被堵死后,典型的好色之徒西門慶的出現,讓她即將熄滅的情感火焰再度燃燒,再加上王婆在其中所起的至關重要的催化作用,一系列的誘因引著潘金蓮一步一步地偏離了她所追求的幸福軌道。
潘金蓮殺害武大的毒計源出于誰?從心理學上講,人都有自我保護意識,這種保護意識的表現形態和方式又有所不同,這往往取決于一些外在或內在的誘因,取決于一種即時的判斷。而這種判斷,有時是正確的,有時則是錯誤的、荒謬的,或者是事與愿違的。我們不否認潘氏的過錯,但我們也決不該將其一棍子直接敲死。因為,追求幸福本身是無過錯的。
閻婆惜:“非婚‘婚姻”和“無性‘婚姻”壓抑下的偏離
東京人氏閻婆惜,“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一直靠賣唱為生。隨父母到山東投奔親威不著,流落在鄆城縣。只因父親病死,無力安葬,宋江給她的父親買了一俱棺材,又送給她的母親一錠銀子,便由母親做主王婆牽線“許配”給了宋江。細心的讀者一定注意到了一點,事實上,宋江并沒有娶了閻婆惜,因為他們之間的婚姻在宋江一方根本就沒有經由“父母之命”,更不曾有什么正式的婚禮,甚至宋江的父母知道不知道這事還得打個問號。因此,嚴格意義上說,宋江也只是包了個“二奶”。宋江“初時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后漸漸來得慢了”。盡管作者給出的理由是“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但事實上并非如此。宋江本人在知道了閻婆惜與張文遠的私情后,只是肚里尋思:“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么?我只不上門便了。”從這里可以看出,宋江本人也并沒有真正把閻婆惜當作妻子看待。
閻婆惜雖然原本只是個賣唱的下層女子,但“花容裊娜,玉質娉婷”,作者贊之為“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塵寰”,兼之年方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宋江將其擱置深院,如何能讓其中意?無論是哪個時代的青年,都向往一種美好的愛情生活,都會不可避免地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追求幸福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閻婆惜被宋江“包養”后,起初并未表現出過多的不滿足,但隨著宋江“漸漸地來得慢了”以后,他們之間的距離自然越拉越大,彼此也就越來越冷淡。此時的閻婆惜,無論是對愛情向往還是在對性的渴望,都化作了泡影。
《孟子·告子章句上》中說,“食色,性也”。閻婆惜的處境和她對愛情和性的渴望,為其后來與張文遠的戀情產生提供了心理依據。盡管張文遠只是個酒色之徒,但畢盡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這樣的一個人與“面黑身矮”的宋江相比,自然更受青年女子的青睞。拋開張文遠是不是愛閻婆惜不談,但閻婆惜對張文遠卻是充滿真情的。關于這一點,作者是如是描述的: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里,”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橘子眼里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
從閻婆惜的言行看,她對張文遠的感情是何其的專一,而且沒有絲毫的虛偽做作。
后來閻婆惜拿晁蓋的招文袋來威脅敲詐宋江,導致急眼了的宋江一怒之下將其殺死。很多研究者都認為這時罪有應得。同樣是追求愛情,劉蘭芝與焦仲卿的死得到了普遍同情和贊揚,是一種凄美的死,而閻婆惜的死卻被歸為“罪”,是“罪有應得”,這本身是否存在一種偏見?事實上,閻婆惜這樣做,只不過是想徹底地和宋江做個了結,去和心愛的人做一對衣食無憂的長久夫妻。閻婆惜得到宋江的招文袋后,有一段心理表白:
“好呀,我只道是‘吊桶落在井里,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來你和梁山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
閻婆惜的這段內心表白,亦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獨白。此時的宋江在閻氏的眼里就是一個多余的“物件”,一個影響其幸福的“危險物”。因此,她在看到晁蓋送給宋江的一百兩金子和書信時,立時產生了“消除”宋江的念頭,而這“一百兩金子和書信”就是她這種念頭明朗化的催化物,是一種外在的誘導物。而且,此時的閻婆惜也許并未有將宋江置于死地的初衷,而只是想把此作為一種交換的籌碼。但其后,她的言論卻使自己成為了宋江眼里“危險品”,成了宋江必須消除的“危險品”。而換一個角度來說,如果作者不是這樣安排情節,宋江的命運該何去何從?宋江作為本書的中心人物,又失去不得,作者也只能選擇讓閻氏消失。從作品的脈絡線方面來看,這與路遙先生在《平凡的世界》里將田曉霞中途消失有相似之作用。因為現實容不得田與孫少平結合,故事情節發展也只能讓田消失。
在《水滸傳》里,即使是在作者看來,閻婆惜的行為也是不該招致殺身之災的,他在描寫宋江怒殺閻婆惜時如此寫道:“但見: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尸橫席上;半開檀口,濕津津頭落枕邊。從來美興一時休,此日嬌容堪戀否。” 此處的描寫,不僅流露出作者對閻婆惜之死的惋惜和同情,更因“枉死”二字可見作者認為其死的冤枉。
潘巧云:色誘面前倒下的可憐女人
與潘金蓮和閻婆惜相比,潘巧云的命運似乎更值得同情。她本指望能夠與丈夫王押司“一竹竿打到底”,過上一種安穩幸福的生活,可丈夫早逝;再嫁楊雄后,本以為重新找回了安穩和幸福,可楊雄不十分注重女色,“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是一個“不回家的人”。她發現,自己找不到心靈的依靠,尋不到情感的歸宿。
在這種情況下,潘巧云卻要面臨另外一種“誘惑”。裴如海為了得到潘巧云,用了兩年的時間討好潘巧云的父親和她。還曾對她說:“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無怨”。即使潘巧云再無情,也會被他的真情所感動,更何況在她的婚姻生活中正缺少這種激情。因此,潘巧云去尋求心靈的依靠,情感的歸宿,雖然是找錯了對象,但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從文我們也不難看出,作者在這一章節中,批判的重點并不是潘巧云,而是和尚裴如海。“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重。”和尚是男人,而非女人,可見他批判的重點并不在女人身上。
潘巧云被楊雄所殺,寫得更為殘忍。楊雄先讓石秀把潘巧云的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然后割條裙帶,把潘巧云綁在樹上,把刀先斡出舌頭,一刀便割了,……從心窩里直割到小肚上,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
連金圣嘆都認為“不堪”。確是讓人難以接受。作者讓潘巧云死得很慘,事實上也正滲露出作者對其充滿同情。楊雄為了使自己殺人殺得有理,曾說過: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為強。壞了兄弟情分之事的確由潘巧云的一番話所致,但那也是由楊雄自己的不明是非造成,誰讓他不經調查就相信別人的話呢?至于“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這根本就是一種推測,怎么能用這樣的話來充當殺人的理由呢?
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這幾個女性都與他人有奸情。因為她們有著自己的悲哀,她們有著正常女性對愛情與性的追求,比起那些謹尊“三從四德”,對丈夫唯命是從的女性,她們不僅不應該被唾罵,而且是應該給予肯定的。她們都對自己內心的渴望展開了追求,盡管這種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合適,但我們也不應該否定她們的這種渴望與追求,至少她們都試著用自己的雙手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她們最后的結局是以死亡而告終的,這恰恰反映了作者對這些女性在男性為主的社會中無法自主的悲慘命運的一種強烈的同情。在這一類女性身上,作者運用了現實主義的手法來描繪了她們真實而痛苦的感情生活。在她們血淋淋的結局中,使我們深刻地了解到,在那樣一個時代,女性即便難逃命運的安排,她們仍然沒有放棄追求。從她們的追求中,我們隱約看到了她們作為弱勢群體光輝的一面。
三、“英雄”型女性:斗爭中追求平等
《水滸傳》中,作者不僅塑造了一批柔弱女子的形象,而且還為我們展示了一批具有男性特質的女英雄形象。她們的典型代表就是顧大嫂、孫二娘和扈三娘。在作者的眼中,她們是具有完全獨立性格的,具有與男子爭鋒力量的一群“另類”。她們追求的是更高層次上的“平等”,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她們實現了這種追求。
孫二娘:要平等,她選擇落草
江湖大盜之女,綠林特質顯著的孫二娘,是追求個性獨立和男女平等的典型。在穿著打扮上,她“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鬢邊插著些野花。”“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這身打扮,與眾不同,彰顯了其對普遍意義上的女性的一種“挑釁”;鮮亮無比,同時又并不否認其作為女性的身份。作者通過賦予其男性般的形貌,為其成為“另類”女性作了鋪墊。從形象上看“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錘似粗莽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金釧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這一描寫,別樣地彰顯了其綠林豪杰特有的豪莽和無視封建倫理的強悍。這種豪莽和強悍,正反映了其不愿甘為“小女子”的積極追求的心態。武松在發配孟州牢城路過十字坡時,孫二娘初待之“笑容可掬”;當武松得知孫二娘丈夫“出處做客未歸”,故意挑逗“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時,孫二娘立時決意違背“店規”,仍“笑著尋思”,“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燈蛾撲火,惹焰燒身”;武松假作被藥倒后,她又“笑道”:“著了……”;拿著武松的包裹后,又“歡喜道”:“今日得這……”。她的笑,盡顯其沉著冷靜。這與當時社會中普遍意義上的女子的表現相去甚遠。同樣展示了她作為女英雄的與眾不同。在幫助武松上二龍山一事上,孫二娘否定了丈夫讓武松在臉上貼兩個膏藥,遮住“金印”逃避官府緝捕的主張,主動介紹武松到二龍山魯智深那里入伙,并提出自己的主張:“叔叔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發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緣前世”。在女性話語權幾乎不存在的年代,孫二娘卻不僅有說話的權力,而且兩個大男人采納了她的建議。這種“話語權”,即便是在現在,仍然顯得彌足珍貴。
不僅如此,孫二娘的武藝也相當不錯,甚至他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對手。正因為有如此的身份與能力,才使她日后有資格立足于梁山泊,并在大大小小的戰爭中立下戰功。孫二娘上了梁山之后,同男子一樣,橫刀躍馬,馳騁疆場。高太尉第三次攻打梁山之時,孫二娘扮做送飯婦人,與其他人一同進入高太尉造船廠。當夜近二更時分,在東船廠里放火,給官兵造成重大損失,為梁山贏得準備的時間與戰敵的氣勢。攻打方臘之時,孫二娘扮做艄婆,同顧大嫂等人進入北關門,并一同生擒了張道原。不論是面對北宋朝廷的武裝,還是親臨民族敵人的兵馬,她都奮勇戰斗,而且立下了不朽的功勛。
孫二娘張揚的個性,鮮活了一個讓人不得不愛的角色,她做事有勇有謀,對朋友有情有義,是一個為數不多的能夠當得了男人家的自立女性。這樣的女性形象的出現,無疑會改變人們對女性的認識。女性不僅可以傳宗接代、繁衍生命,她們同樣可以像男子一樣具有表達個人意愿的“話語權”,能夠和男人一樣拋頭露面、爭戰殺場,成為與男子平起平坐的人物。
顧大嫂:能做得了丈夫主的女強人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環,露兩臂時興釧鐲。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礁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正是山中母大蟲。”這是作者展示給讀者的顧大嫂的第一印象。一個女人,“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礁敲翻莊客腿”,了了幾筆,作者便勾畫出了顧大嫂的張揚的個性——脾氣暴躁、粗魯潑辣。但也正因為顧大嫂如此的性格才有日后解珍解寶的得救,才使梁山贏得與祝家莊之戰成為可能,才能有天暴星兩頭蛇解珍、天哭星雙尾蝎解寶、地勇星病尉遲孫立、地樂星鐵叫子樂和、地短星出林龍鄒淵、地角星獨角龍鄒潤、地數星小尉遲孫新、地陰星母大蟲顧大嫂的八星歸位。“生來不會拈針線”。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顧大嫂不會女紅。從魏晉南北朝時期到元明之際,對女性的各種束縛是一代嚴似一代。“女子無才便是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能拋頭露面,要嚴格遵守“三從四德”,只專心于女紅,這才是女子應該做的。本該顧大嫂這個婦人做的,她不去做;而不應她做的,她反要去做。這一切,無不表明顧在家里的地位之高。
同孫二娘一樣,顧大嫂也是一個自立的女性。她負責經營自家的酒店和賭場,是這間酒店、賭場管理的直接參與者。即便是在現在,她也應該算得上一個女強人。
在解救自己的表兄弟解珍解寶的事件上,她的表現可圈可點。同“去城中劫牢”,然后一發“投奔梁山入伙去”的主張是她提出的,并把孫新的哥哥——登州兵馬提轄孫立“賺”來。她非但自己下定決心,而且還要其他知情人也這樣做,她說道:“有一個不去的我便亂槍戳死他!”這說明她是一個敢想、敢說、敢干的人。從小說所反映的時代背景來看,女性不要說敢干、敢說了,恐怕連“想”都不敢想。她們應該謹守“三從四德”,本本份份地侍候好丈夫,照顧好老人孩子。可對照“三從”,她“從”了什么?除此之外,她對現實的認識也具有相當的深度。當孫立表現出猶豫的態度之時,她說:“如今天下有甚分曉!走了倒沒事,見在的便吃官司”。這無疑是對那個黑白顛倒社會的強烈批判。她上梁山的意愿是那樣的堅定,她甚至沖破親戚情面,不惜以性命相撲,說道:“既是伯伯不肯,我們今日先和伯伯拼個你死我活”,說完便從身邊掣出兩把刀,逼使孫立最終同意,救出解珍解寶兄弟,并一塊上了梁山。這種女人,恐怕在當代都不僅僅是個與男人具有平等地位的女人,她甚至可以是一個女權主義者。
對于顧大嫂為營救遭人陷害入獄的解珍解寶兄弟,她所表現出的那種敢做敢為、無一絲猶豫徘徊之意的言行,難怪金圣嘆會連聲贊嘆,還把她比作“黑旋風”。李卓吾也贊曰:“顧大嫂一婦人耳,能緩急人如此。如今竟有戴紗帽的,國家若有小小利害,便想抽身遠害,不知可為大嫂作婢女否也?”這樣的女性自然會擁有其本該擁有的地位。
顧大嫂的武藝是很高的。解珍說過:“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后來書中交待有“原來這孫新,祖是瓊州人氏,軍官子孫”,“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幾路好鞭槍。”孫新的武藝就已經很厲害了,可他還打不過顧大嫂,顧大嫂的武藝之高也就由此可知了。上了梁山之后,她的這身武藝更是如魚得水。在與祝家莊、與東平府、與高俅、與方臘等等的戰爭中,她都立下了累累戰功。對于這樣一位自立自強,重情重義,勇于犧牲的女英雄,又怎能不讓人尊重呢!
扈三娘:在追求平等和犧牲自我中游移
相對于前兩者,扈三娘這一女英雄形象顯得稍弱化了些,她給人更多的印象是一個在犧牲自我中游移的追求平等的女性形象。她上梁上顯得被動了些。第四十八回,扈三娘擒了王矮虎之后反被林沖活捉,宋江吩咐人連夜把她送上梁山,交給宋太公。這之后,是非不分的李逵殺了扈家老小,只跑得扈成一人,而扈三娘卻認宋太公為義父,宋江則以義兄之名做主將她許配給了王矮虎。扈三娘因“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這種敘述方法的確讓人感覺很突然,不容易接受。但也正是通過這種描寫方法,讓我們看到了英雄女性心胸的寬廣,以及她身上的義字當先。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去思考,作者為何不交待緣由地去表現扈三娘置父兄之仇于不顧,同意嫁給既丑且好色的仇人?如果這是作者刻意而為之,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為這是作者對她背離傳統的一種贊揚和肯定呢?
事實上,作者對扈三娘這一英雄女性的贊賞之情也是顯而易見的。因此,在他的筆下,才會出現這樣一個集美麗與超群武藝于一身的女性。“霧鬢云鬟嬌女將,鳳頭鞋寶鐙斜踏。黃金堅甲襯紅紗,獅蠻帶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亂砍,玉纖手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
“貌美如海棠花”,難怪王矮虎會看得“手顫腳麻,槍法便都亂了”。對于她超群的武藝,書中也有著直接和間接的描寫。未見扈三娘之人,其名卻早已傳入梁山好漢的耳朵。第四十八回,通過杜興之口寫出了扈家莊上“別的不打緊,只有一個女將,喚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刀,好生了得。”接著又借鐘離老人對石秀所說的話中指出:“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一個莊上所有的人都不如一女將,扈三娘的本領自然絕非一般。后來在行文過程中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對梁山之戰,扈三娘十幾個回合便活捉了王矮虎;在呼延灼領兵攻打梁山一節中,一丈青獨帶一拔人馬,與豹子頭林沖、小李廣花榮、霹靂火秦明、病尉遲孫立分兵抗敵,足見她的武藝是與以上這些人相差不大的,而且在這場爭戰之中,唯獨她活捉了呼延灼手下一員大將彭玘,曾有詩為證:
英風凜凜扈三娘,套索雙刀不可當,
活捉先鋒彭玘至,梁山水泊愈增光。
此后,在兩次攻打北京城之戰中也是功勛卓著,參加攻打東平府戰爭時與孫二娘一起捉了董平,在梁山保衛戰中又大顯身手,還參加了抗擊遼兵,討伐方臘的戰斗。總之,在各種戰斗中,為梁山立下了不朽的戰功。
顧大嫂、孫二娘、扈三娘是走向梁山浩浩蕩蕩隊伍中的積極分子,是一群不愿掩藏自己個性的具有俠肝義膽的英雄人物,是作者獨俱匠心的表現。在水滸的世界中,她們無視“男尊女卑”觀念的束縛,敢于同男性平起平坐,像男性一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敢于同男性對陣殺場,不怕流血,不怕死亡;敢于冒險救人,將義氣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她們高唱著追求平等和自由的慷慨之歌。在她們身上,彰顯的是巾幗本色,蘊含著女性英雄別樣的美。
四、“柔弱”型女性:凄苦中追求生存
對于像李師師、金翠蓮等這樣的“柔弱”型女性,她們的身份和地位,決定了她們只能生活在凄苦之中,但她們卻沒有放棄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東京高級妓女李師師,從她所接待的客人的身份上看,有貴為天子的皇上宋徽宗,有名震江湖的梁山好漢,這就決定了她的生活不會太清貧,似乎將其劃歸“柔弱”型女性并不恰當。但無論如何,她的身份還是一個“妓女”。如果不是為了最基本的生存,她為何要選擇“妓女”這一謀生手段呢?試想一下,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生活無憂的良家女子,誰又愿甘心流落煙花巷呢?因此,一個妓女,無論其在表象上是如何的風光,恐怕也難掩其內心的凄苦。在《水滸傳》中,盡管作者給予了其足夠的重視,肯定了其幫助梁山好漢實現招安愿望這一重大作用,但我們從作者對其情感生活的細致描寫中,也同樣看出了李師師渴望改變現有生活的強烈愿望。當燕青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時,李師師“倒有心看上他”,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渴望找到一個自己真正愛的人的念想。但身處如此地位,讓她又很無奈,讓她只能把這種“念想”固著為“念想”。她無法也無力改變現實,無法也無力擺脫被人玩弄的命運。
東京人士金翠蓮同父母到渭州投親不成,母親在客店中染疾身故,錢也花光了,只能和父親流落街頭,以賣唱為生。后被鎮關西看上,“強媒硬保”地要納她作妾,而且寫了三千貫虛錢實契的文書。再后來,鎮關西正妻容不下她,把她給趕了出來。趕則趕了,還要被強逼著償還那本就子虛烏有的三千貫典身錢。無錢可還的金翠蓮父女如何能斗得過有錢有勢的鎮大官人?只能繼續在酒樓賣唱,聊求賺得幾個償還典身之錢。其命運何其悲慘?但面對這樣的命運,金氏并未放棄自己的追求,苦苦掙扎著試圖擺脫命運帶給她的不公。
作者為什么要著力描寫這些可憐的“柔弱”型女子?固然有故事發展的需要的原因,但筆者認為,其中也同樣暗含了作者隱隱的同情。盡管這些“柔弱”型女子無力改變被污辱、被踐踏的命運,但作者現實主義的描繪,讓我們體會到了這些可憐女人的悲苦,讓我們同樣看到了這些可憐女人試圖自力自強的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