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
寒風呼嘯,浦東南匯東灘禁獵區的石皮勒野外監測站一片蕭瑟。大片濕地被抽干水分、干涸龜裂。
上海科技館在蘆葦叢中安放的高清攝像頭已損壞多時,無人問津。原本通過視頻傳輸,市民可以在科技館的屏幕窗口看到東灘候鳥的實時動態畫面,這一項目曾引發眾多市民的觀鳥熱情。
而現在,即便修好了攝像頭,市民們恐怕也無鳥可看了。
“有一群觀鳥愛好者,每年過年都要開車帶著攝影機從市區趕來,大年三十一早就等在這兒,因為過年人少,圖個清靜。但我想今年他們不會再來了。”南匯野保站工作人員倪文國和張雪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自從2012年底濕地圍墾以來,這個原本最佳的市民觀鳥點,已難得看見候鳥出沒。
濕地變菜地
沒水、沒電,甚至沒有垃圾桶和廁所,在這樣的環境中領著最低工資,日復一日駕車一圈圈地巡視,這就是倪文國和張雪龍的日常工作。荒涼的灘涂上,候鳥曾是他們最好的陪伴。
南匯東灘處在“東亞-澳大利亞”候鳥遷徙路線上,是遷徙候鳥的重要棲息地,一度成為上海首屈一指的“鳥類天堂”。2009年度上海市水鳥的同步調查結果顯示,無論水鳥種類還是數量(92種37895只次),南匯東灘野生動物禁獵區均已超崇明東灘鳥類自然保護區。
經動物保護專家多年觀察,目前南匯東灘濕地共有鳥類249種,單次最高紀錄數量超過2萬只,包括丹頂鶴、白鶴、東方白鸛3種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和黑臉琵鷺、鴛鴦等17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濕地黃嘴白鷺、三趾鷸的數量超過其世界種群數量的1%,已達到國際重要濕地標準。
冬日本是候鳥大量停留的季節。但尷尬的現實是,圍墾后的大片濕地已變成菜地。一些農民從2012年10月底11月初就開始耕地,已陸續種下了約2000畝的油菜和蠶豆,其他地塊也在陸續開墾。水鳥無從停歇,無處覓食。
“以前來看鳥,池塘里滿是鴨子和骨頂雞,有人形容就像是‘下餃子,密密麻麻數不過來。現在鳥少得多了。”上海野鳥會總干事姚力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除了菜地,占據濕地的還有一個個被網圍住的“魚塘”,里頭住滿蝦兵蟹將。為了方便捕撈,一些蟹農會直接將池中的水抽干,高價的“東灘生態蟹”就此出爐。
2012年底,一些參觀者在濕地現場發現近10只被毒死的鳥。上海道融自然保護與可持續發展中心員工康洪莉猜測,死鳥可能與魚塘消毒有關。在干涸的“魚塘”邊,幾位漁工曾告訴她,春天前暫時不會再放水了,要曬塘消消毒,還要撒藥把一些東西殺死,“反正是塘底的東西都會死掉的。”
濕地中心有一條狹長的木棧道,蜿蜒伸向灘涂的深處。從棧道往里走,可以看到嚴重龜裂的灘涂和濕地,最大的裂縫能伸進一個拳頭,縫里隨處可見死去的魚蝦。
世界自然基金會WWF (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在南匯東灘設立了觀測區以供自然教育。建了一半的自然學校因圍墾工程被迫停工。觀測區以外的小道兩旁,各列著一排“南匯東灘野生鳥類知識宣傳欄”。
畫面生動,卻少了主角。

“滄海桑田”的夢想
發展生態農業,是濕地在一些人眼中的誘人經濟價值。濕地圍墾的背后,是浦東南匯打造上海“天然大糧倉”的宏偉計劃。
“浦東新區5萬畝灘涂農業綜合開發項目”發端于2008年上半年。當時的南匯區區長張建晨向上海市政府立下“軍令狀”,決定對5萬畝濱海灘涂土地資源進行農業綜合開發。
項目旨在通過土壤的淋鹽洗堿和土地的復墾整理,經過精心設計和科學規劃,打造成“具有都市特色和現代氣息的綜合性農業生產示范區”。
為了將濱海灘涂變成糧田,必須有一個公司化運作的市場主體,“上海滄海桑田生態農業發展公司”就此誕生。該公司成立于2008年8月,東靠東海,西毗濱海旅游度假區,承接了浦東新區東灘5萬畝灘涂的復墾和開發,是一家“集水稻生產、畜禽養殖、加工銷售、科技研發及農業旅游為一體的綜合型農業企業”。
公司董事長張正權,浦東新區祝橋人,曾在江蘇鹽城等地進行過灘涂農業的開發。他購買了射陽東沙港4. 6萬畝灘涂50年的使用權,2006年在鹽板地上試種水稻獲得成功,創造了“當年海水退去,當年種植水稻成功的神話”。
2008年,原南匯區區政府領導到江蘇考察異地種養時,發現了能人張正權,當即力邀他回到家鄉創業,將東灘5萬畝灘涂打造成上海儲備糧生產基地和浦東新區國家現代農業示范區基地。
目前,上海滄海桑田生態農業發展公司已與慈溪市政府簽訂合作協議,同時東臺、崇明的開發也已初步達成合作意向。
在2012年底召開的上海市政府新聞發布會上,上海市綠化市容局、市林業局副總工程師謝一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現在一些可能發生變化的濕地區域,已經是規劃當中的農業用地,因此,有關方面正在考慮將濕地保護與有機農業生產結合起來,搞生態利用和生態保護示范。
這一構想“看上去很美”,但不容忽視的現實是,當前濕地農業面臨著生態脆弱化趨勢明顯,農業面源污染加重,濕地農業資源利用不合理,各種農業災害頻發,農業生產風險較大,農產品的產量和品質有待提高等一系列問題。
南匯東灘濕地已發生過新辟農田因堤決口被淹的災情。在崇明東灘承包大水面養殖的某魚塘老板還遇到過因某年的過境鸕鶿眾多損失慘重的情況。
圍海造地13個澳門
生態農業僅僅是濕地“經濟”的一部分,對于地少地貴的上海、廣東等地區,圍海造地屬于容易獲利的工程項目。
上海本是一個有圍海造地傳統的城市,數千年來,上海約60%的土地是通過圍填海形成。1949年以后,上海已經陸續圍墾灘涂936平方公里,使上海的土地面積擴大了14%。上海化學工業區、臨港新城、浦東機場、羅涇港區、長興造船基地等都是通過圍填海形成。
上海市水利工程設計研究院成立至今的35年里,在全國參與圍海造地約500平方公里( 75萬畝),其中在上海圍海造地450平方公里( 67. 5萬畝),相當于13個澳門。
圍海造地要支付海域使用金,國家海洋總局把各地的海域分為6等,征收金額從180萬元/公頃到30萬元/公頃不等,在上海寶山、浦東這些一等海域進行建筑用填海大概要支付180萬元/公頃的使用金。填海之后,還要找國土資源部門申請土地使用權證。盡管如此,考慮到高額的房價和拆遷成本,圍海造地仍是經濟的選擇。
在南匯濕地延伸入海的大堤外,可以看到“南匯東灘促淤工程”的標牌。該項目完工后,將可直接獲得圍墾地146平方公里( 21. 9萬畝),按規劃將用于農業項目。此前的1999~2006年,南匯東灘地區分別進行了一期到五期的促淤圈圍工程,促淤以及造地73平方公里(約合10. 95萬畝),工程總投資約36億元。
這些年圍海造地的成本一路走高,已從最早的幾百元一畝飆升到現在的幾十萬元一畝。南匯東灘1- 5期促淤圈圍工程的造價約合3. 3萬元/畝。臨港重裝備產業區圈圍工程造價則達到18萬元/畝。
和崇明島、長江北支的爭議聲相比,對浦東灘涂開發的爭議聲要小得多。
熱衷圍海造地的不僅是上海。隨著近年來中國建設用地日趨緊張,各地圍填海工程日益增多。
不過,圍填海所造成的環境成本已引起日益廣泛的關注。中科院海洋研究所研究員周名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根據2007年相關研究成果,中國圍填海所造成的海洋和海岸帶生態服務功能損失達到每年1888億元,相當于目前國家海洋生產總值的6%。
“國外的濕地公園是不考慮經濟效益的”
規劃中的南匯東灘濕地公園,是愛鳥人士的另一隱憂。他們擔心,這一人造濕地公園將停留在“炒概念”的層次,甚至將進一步破壞現有濕地。
“那個規劃中的公園更像是個城市公園,不在現有濕地的范圍內。一面對現有濕地進行圍墾破壞,一面卻要建人工的濕地公園?”康洪莉對本刊記者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
華東師范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王天厚對國內外的濕地公園做過專門研究。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國外的濕地公園一般采取多目標管理,第一目標都是自然保育、維護生物多樣性等,在此基礎上也會增加其他目標,如市民休閑、環境教育,而地價提升、經濟利用的考量都是放在最后,“如果和第一目標等沖突,甚至要去掉經濟目標。”
“國外的濕地公園強調優先目標、次要目標、更次要目標的排列問題,會看后者與前者是否有矛盾。我們的差距是,可能會混淆第一目標和第二目標。規劃時將自然保育、教育放在第一,但到了實施時,不由自主就會將地價提前到第一。”王天厚說,“政府的考核指標往往是經濟效益,但一些東西原本就不該考慮怎么收錢。政府拿了納稅人的錢,原則上不經營,只要好好管理,做別人不愿做的事。國外的濕地公園是不考慮經濟效益的。”
王天厚認為,考核指標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國內各地的濕地公園變了味。“如果你要做自然保育,又把經濟目標放在第一位,就不要做。”他說。
另一方面,如果開發得當,可能給濕地帶來更高效益。這方面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做法值得借鑒:政府部門將濕地租給自然保育環保組織,由此帶來的經濟和社會效益,都比出租給個人要高出很多。
現在的問題是,南匯東灘屬于“禁獵區”,非自然保護區,土地可用于城市建設,且這一地塊本身的性質就是城市建設用地,在2003年臨港新城總體規劃時就決定進行土地建設。此外,東灘濕地土地管理權限復雜,分屬三家單位,包括臨港新城、港城和社保中心。若要修改規劃,開展濕地保護,將涉及多家單位的協調與資金補償。這也是濕地公園另行選址的原因所在。
在有關濕地的多重經濟考量下,往來候鳥的生存空間成為狹窄的一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