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李清照閨閣詞的抒情藝術

陳媛媛

【內容摘要】李清照以女性本位的角度，運用抒情的詞體，表現少女的天真俏皮和少婦纏綿悱惻的柔情。她的詞作以柔美細膩著稱，風格委婉淡雅，構成了她的閨閣詞所特有的清新自然的女性之美。過去大多是男性作者模擬女性口吻來寫閨閣情懷，即使不帶有狎玩欣賞的心理因素，也未免隔著一層，如隔靴搔癢一般，無法寫出女性細膩的內心世界。而李詞寫的是自己親身感受與體驗，挑選女性悵惘悲愁時所易聯想的事物，用女性細膩的筆法來描繪，因而詞顯得格外的真切細膩，委婉動人。

【關鍵詞】李清照 閨閣詞 抒情藝術

引論

“在中國古代詩歌美學的園地里，有一枝長開不敗的鮮花。她那清麗婀娜的倩影，雅致高潔的風神，表征著中國古代詩歌中陰柔之美的獨特神韻。這就是清水之上嫣然搖動的蓮花。”①即是本文所要談的清水芙蓉之陰柔美。

李清照（1084～約1155）號易安居士，濟南章丘人，出身于一個上層士大夫家庭，其父李格非是進士出身的文官，為當時的著名學者，官至禮部員外郎、京東路提點刑獄。出自韓琦門下，曾以文章受知于蘇軾，名列“蘇門后四學士”之首。學識淵博，尤用意于經學，在齊、魯一帶頗有盛名，平生著述較多，但現僅存《洛陽名園記》一卷。其母亦是書香名門之后，知書善文。生長在貴族書香世家的李清照從小就受到雙親的熏陶、啟發和誘導，加之天資聰穎，又酷愛讀書，“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十余歲時作《如夢令》（嘗記溪亭日暮），轟動京師，“當時文士莫不擊節”。

李清照年十八嫁太學士趙明誠，夫妻志同道合，共同致力于金石書畫的搜集、研究與整理，她在《金石錄后序》就曾提及：“余性偏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幸福歡樂顯而易見，擁有琴瑟和諧的婚姻，對封建時代的女子而言，李清照無疑是幸福的。可惜南渡不久，丈夫病逝，晚年過著孤寂愁苦的生活，飲恨離世。

縱覽李清照那少歷繁華，中經喪亂，晚景凄涼的一生。李清照的創作以南渡為界，劃分為閨閣中幸福甜蜜的前期與國破家亡后凄苦悲涼的后期兩個階段。前期詞作大都寫她的閨閣情愁，抒寫了少女的情思閑愁和少婦的離愁別緒，是一種悠閑風雅的情調；后期詞作融合著家國之變、飽含時代滄桑，抒寫了國破夫亡的無限深愁。其詞在蕓蕓的宋代詞苑中，獨樹一幟，猶如一束清麗的奇葩，綻放耀眼的異彩。她的《詞論》繼承了蘇詞論的菁華，提出了她自己新的詞學論，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對南宋中后期江湖詞派的詞學理論具有深遠的影響。

本論

她以親身獨特的經歷，獨特女性的視角，深幽的筆觸下流淌出閨中女性的寸寸柔情。本文主要談談其閨閣詞的抒情藝術。

詞史上有大量的作品都是描寫相思之苦和離愁之怨，有著“婉約之宗”美稱的李清照流傳下來大多也是傷春悲愁和離別相思的作品。但她與前人有著明顯的不同，她的作品有著鮮明的女性特點，而且每一個特點都是多側面的、三維的。不論是在感情的表達上，意境的營造上，語言的提煉上，都有其獨到之處。

一、細膩婉轉的濃情蜜意

一部文學作品如沒有真情就算有再多華麗的辭藻來堆砌也是枉然的，真情乃是文學作品的靈魂，在李清照之前寫閨閣婉約詞的大多是男詞人，大多寫的是艷情幽懷，是假多而真少。而李清照是以一個女子的內心感受去寫自己所經歷的悲歡離合，寫自己所感受的深閨情懷，深刻地表現出女性細膩而又敏感的內心的世界。真乃是“實有其別離，實有摒棄”之事而抒情，遵循文生于情的創作原則故所寫之事所抒之情是真多而假少②，代表作品有《減字木蘭花》、《鳳凰臺上憶吹簫》、《一剪梅》、《醉花陰》等篇。

愛情是女人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對于封建時代的女子而言，擁有一份愛情簡直是妄想，然而李清照卻可以擁有，愛情注定要在她的生命中綻放異彩。在不準自由戀愛，婚姻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時代，擁有門當戶對的幸福婚姻可謂幸運之極！一部“金石錄”記載了他們充滿情趣的和諧婚姻時光。趣味橫生的知識賭賽，輸者受罰獻茶，歡笑中失手茶翻入懷，可見美滿的婚姻滋潤著富有才情的李清照。

李清照還善用白描手法抒情來直抒胸臆，但又不排斥含蓄婉轉，她的白描細膩生動，以平常語抒真情，以詞境動人心蓄，把情融于簡單的平常語中。在平淡的日常生活抒寫出女子敏感微妙的內心獨白。

如甜蜜的新婚生活之作《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③

清晨買來的一枝含苞待放的嬌艷紅梅，詞人很是喜歡，于是將花兒插于云鬢，讓丈夫看看是人美還是花美？從對丈夫撒嬌的動作中，可見小夫妻之間的幸福和甜蜜，把少婦的柔情和甜蜜的婚后生活中的俏皮的一面刻畫的淋漓盡致。李清照在詞中真誠而大膽的描寫夫妻親昵溫情的生活場景。與李清照同時代的王灼在《碧雞漫志》卷二中斥責李清照說：“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王灼雖是有貶低之意，但是這也說明了，李清照之所以卓爾不群，也是源于她的率真的個性，真性情的表露。

又如在《一剪梅》中詞人沉浸在無法排遣的愁悶之情，希冀擺脫愁苦，走出閨閣乘舟，然而事實上卻難以解愁。映入詞人眼簾的是“紅藕相殘”的秋景，可見詞人愁苦之情，偏又“獨上蘭舟”，形單影只，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又更顯孤寂和憂郁，不知鴻雁何時能捎來夫君的錦書，來一解相思之苦？不知何時夫妻可以“共剪西窗燭”？此時的詞人看到眼前落花流水無休止，不由得愁上了心頭。詞人在語淡情深的意境中，抒發出婉轉的情致。

詞人的《醉花陰》作于婚后不久的重陽佳節，趙明誠離家遠游之際，女詞人以靈巧之筆抒寫出她的眷眷之情。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首詞是女詞人寄給在外為官的丈夫的“錦書”。詞的背后還有個趣說：趙明誠接到詞人的錦書后，贊嘆不已，閉門苦思三日三夜，寫出五十余闕詞。把李清照詞混入其間，請其友人陸德夫品評。陸德夫把玩再三，說：“三句絕佳。”哪三句？答：“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瘦。”從中可見詞人的才情和對丈夫深情的思念。這對小夫妻在相互愛慕中享受著詩情畫意的甜蜜，在字詞中傳遞癡癡的思念之情，在秋風黃花中見濃情蜜意。真乃謂‘既以自然界之“黃花”比擬人之瘦，復以“黃花”與人對比，襯托人之瘦，以凸顯閨思。④重陽佳節是親友團聚之日，此時的詞人卻一人在“薄霧濃云”籠罩下，感到壓抑和愁悶，獨自個兒百無聊賴看著香爐里瑞腦的裊裊輕煙，刻畫出了一個閨中少婦心事重重的愁態。這天人們相攜親友登高，佩茱萸，飲菊酒。此時孤身一人的詞人怎能不暗自傷神呢？“佳節又重陽”中的“又”字，傳遞出詞人的無限傷感。這首詞中不見詞人直接寫獨居的相思之情，但相思之情卻滲透在字里行間，無處不在，乃是情景交融的佳作。

在甜蜜的相聚和惆悵的離別中，再現了女詞人刻骨銘心的愛情和婚姻生活。

二、清麗典雅的怡人意境

李清照的詞特別善于營造一種清新明麗或莊重典雅的意境，在情景交融中，再現詞人婉轉雅致的格調。詞人亦善于白描、和敘事，在物我交融情景中，跌宕起伏地呈現出女性內心的情感世界。

少女時期的李清照是位天真活潑的少女，對大自然是一往深情，在水光山色之中，自由地領略大自然的旖旎風光，享受大自然賜于的無窮樂趣。中國古代文人向來就有悲秋的傳統，面對滿目蕭瑟秋景不免唏噓感涕，然而詞人對秋景卻又有另一番詮釋。如《怨王孫》：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頻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作者通過一系列的秋景描寫，再現了深秋紅稀香少，湖面碧波蕩漾，岸邊“萍花汀草”，岸上鷗鷺棲息宜人的深秋湖面風景圖。即使是荷葉老，但卻有蓮子成的豐收喜悅。詞人對這般的景色是無比喜愛的，流連忘返的，然而詞人卻沒有直接寫自己對秋景的依依不舍，而是寫“眠沙鷗鷺”對游人早早歸去的埋怨，可見詞人對山光水色是有著無限留戀之情，又是一次沉醉在美妙的大自然風光之中，整個畫面色調清新亮麗，營造出一種靈動的美，寫出了詞人內心和自然界的美，顯得清晰典雅。這首意境毫不傷感，洋溢著無限的秋游之樂。

再如《浣溪紗》中的“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再現出期待約會和幽會后的再約相見的少女情感變化過程。幽會前的甜蜜似乎在不經意的眉眼間再現，眼波婉轉一動，把思春少女的多情和嬌羞蘊藏在眼波，當她還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之中，卻又期待下次的重逢，急書錦書再約月移花影之日再度相見。短短數句含蓄細膩展現地寫出思春女子的情感微妙的變化，再現女子曼妙的情態和身姿。

富有才情的詞作再現了一個清麗女子的營造的怡人詞境，把女子內心的情愫再不經意中描繪出來，平常語中見深情，匠心獨具，意味雋永，語妙情深。

三、語淡情深的語言魅力

李清照的閨閣詞遣詞造語，自然率真，自成一體，真所謂“以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她吸取了口語和書面語的長處，經過反復錘煉和精心琢磨，創造了一種明白淺顯，而又富于文采的語言，發展了詞中本色的一派”⑤因而其詞明白如家常，音律和諧，富有音樂婉轉之美。其詞造語淺顯清新，卻不見絲毫雕琢的痕跡，清新自然，明白曉暢富于生動的表現力。

如《減字木蘭花》當中的“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假借擔心丈夫認為奴面不如花面，于是把嬌艷的紅梅花戴在頭上，讓情郎一起比看。詞人把尋常語入音律，瑯瑯上口，通俗易懂，生動地再現了年輕女子青春活潑的心態和行徑，大膽地再現一個對相貌自信的甜蜜新婚女子的形象，把夫妻之間的親昵和溫情刻畫的別有一番情趣。

又如《一剪梅》中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清照以近似與口語的詞句，來抒寫無時無刻不在相思的無法排遣之愁緒。“才下”、“卻上”兩個詞把承受相思之苦的女詞人內心微妙的感情變化顯得錯落有致，起伏有度。極其傳神生動形象，富有藝術感染力。與李煜《烏夜啼》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李清照大膽地選用民間口語入詞，她創造性的將當時民間口語運用到詞作中，從而達到推陳出新、化俗為雅的目的：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如夢令》）

“知否”一語，在日常對話中可謂平平，并無詩趣。但詞人懷著傷時惜花的心情，急切像知道風雨后的窗外之景，待到侍女答道：“海棠依舊”之后，用“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來收煞全詞。“知否，知否？”和“綠肥紅瘦”的答語，真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恰如其分地表現了詞人無限的惜花傷春之情。

又如《醉花陰》中的“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重陽佳節之日，突兀眼前惹人憐愛的“黃花”般的女子形象，“瘦”字打造出凄清寂寥的深秋懷人的詞境，在細膩的微妙的刻畫中盡顯少婦寸寸柔情，寄托了對丈夫濃濃的思念之情。

李清照的語言錘煉卻不著痕跡，仿佛毫不經意般脫口而出，然而表情達意卻細致深入，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出詞人微妙的內心世界。

如《如夢令》中的“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同眼前有只生機勃勃展翅高飛的“鷗鷺”，“爭渡，爭渡”二詞真切地再現了少女奮力劃槳時的情形，仿佛我們還可以聽得到鷗鷺的鳴叫和劃槳嘩嘩的聲音，還有少女爽朗的笑聲。

又如“生怕離懷苦，多少事，欲說還休。”看似平常語言，毫無新穎處，細品之卻內涵豐富。親人即將遠行，本準備了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與“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與之想比而言，更顯得通俗易懂。滿腹心事重重的詞人知道即使說出心事也無法挽留住親人，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把百般愁緒收入愁腸，一個人獨自默默地承受離別苦。

再如《一剪梅》中的“紅藕香殘玉簟秋”這一句和李璟《浣溪沙》的這句：“菡萏香銷翠葉殘”頗為相似。雖同是寫荷花凋殘，荷葉枯萎的秋景。而李璟句卻無李清照句那樣富有靈性。“菡萏香銷”，不及“紅藕香殘”語意通俗和生動形象；“翠葉殘”不如“玉簟秋”更能深入人心地感受秋意，把孤身睡冰涼的席子的凄冷給人身臨其境的感受。七字融和了客觀景象和主觀景情。在詞中可見李清照的款款情深，在孤獨的凄涼的境地中更可見夫妻相聚時的柔情蜜意。從“云中誰寄錦書來”這句可見他們異地相思，卻沒有互相的猜疑，沒有如（《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害怕變心的怨言，而是把抽象的情感寓于形象之中，雁傳其情，不言其情，其情自顯。

除了內容上的擴展外，其詞在藝術特色上更勝人一籌，詞調婉約清秀，語言清新，情感真摯，在情景交融中呈現出知識女性內心細膩的靈魂美。可見李詞在抒情和語言風格方面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結論

總之，詞人以親身的生活體悟為基礎，把女性內心世界細膩深刻地再現出來，抒寫了女性的純誠真情的情感體驗，委婉感人。因而其閨閣詞猶如詞作中一枝清秀淡雅的“芙蓉”，在清新雅致脫俗的詞境中，在甜蜜和憂愁的情感交織中詠嘆出女性內心淡遠深幽的情懷。

【注釋】

① 張惠民.《詩詞曲新論》，汕頭大學出版社，2005年6月第1次，第25頁.

② 楊柏嶺.《唐宋詞審美文化闡釋》，黃山書社，2007年3月，第65頁.

③ 諸葛憶兵、陶爾夫.《北宋詞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第一版，第532頁.

④ 余傳棚.《唐宋詞流派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6月第一版，第67頁.

⑤ 蔣哲倫.《詞別是一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七月第1版，第210頁.

【參考文獻】

[1] 侯健、呂智敏.《李清照詩詞評注》，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85年8月第1版.

[2] 余傳棚.《唐宋詞流派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

[3] 蔣哲倫.《詞別是一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4] 諸葛憶兵、陶爾夫.《北宋詞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

[5] 楊柏嶺.《唐宋詞審美文化闡釋》，黃山書社，2007年3月.

（作者單位：安徽省合肥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