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超 顏瑋
摘要:經濟持續發展歷來是各個國家追求的主要目標之一,其中圍繞政府干預以及如何消除這一外生變量成為經濟增長和發展理論的焦點。認為不應再執著于政府是否應當發揮作用,而應沿著另一個方向,即政府在經濟發展過程發揮何種作用,以及如何發揮作用進行探索。新結構經濟學即是在此思路下,從比較優勢和產業結構變遷的微觀角度提供了一種經濟動態發展的分析框架,并為政府干預制訂了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的可操作性步驟。但從主體分析和過程視角出發,新結構經濟學仍然面臨將政府變量內生化的困境。
關鍵詞:經濟發展;新結構經濟學;主體;過程;政府干預
中圖分類號:F06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3890(2013)07-0026-07
對經濟持續增長和國家繁榮的探索成為令世界各國經濟學者和政客著迷的目標,這一問題又是如此宏大,以至于“一旦一個人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他就很難再去思考任何其他問題”[1]。林毅夫教授近來提出的新結構經濟學框架便是經濟發展理論的又一次探索,正如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賓塞所言,《新結構經濟學》是一部真正重要且富有雄心的作品,它通過聯系經濟增長與產業發展為增長提供了微觀上的動態結構。該理論尤其為欠發達國家和地區的經濟轉型和政策制訂描繪了藍圖并且提供了技術性操作步驟,許多蜚聲海內外的經濟學家對此書都不吝贊美言辭。眾所周知,完全競爭的自由市場經濟體制和政府主導的指令性計劃經濟都由于過于理想主義而破滅,政府在經濟發展過程的作用已是不可或缺,但政府究竟應發揮何種作用和如何發揮作用卻仍然有待深化認識,林毅夫教授給出的依據比較優勢和因勢利導原則為政府操作提供了可供選擇的菜單,同時也引起了激烈的討論和爭辯,圍繞它的爭論將使新結構經濟理論成為焦點,也必將促進經濟發展理論的進步。
一、經濟發展的事實
從一個更加長遠的歷史角度觀察經濟發展,可以使發展的因果關系更加清晰。在過去上千年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世界始終處于貧困狀態,各國經濟基本以農業為主體,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和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長期落后于人口增長。直到1820年之后,也就是工業革命以來,世界經濟才開始呈現強勁增長態勢,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年均增速由之前的0.05%逐漸提高至2%,人均收入增長速度開始超過人口增長率。但世界各國的經濟發展又并非同步發生,各國之間的經濟績效存在巨大差異。增長較快的主要包括西歐、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和亞洲的日本等國家和地區,這類地區與其他地區的人均收入差距由初始的相近水平拉大到7比1,最富有地區和最貧困地區的人均收入差距甚至達到19比1(1998年麥迪遜數據)[2]。此外,在欠發達地區內部的經濟增長也存在較大差距,拉丁美洲國家的人均收入增長相對快于東歐、亞洲和非洲國家,然而拉美許多國家卻在上個世紀末段遭遇諸如債務危機的各種困境,經濟形勢急劇惡化;東歐許多國家在效仿和復制西方經濟增長方式后卻并未實現預期的效果;進入21世紀以來,經歷長期高速發展的東南亞發達經濟體逐漸面臨轉型困境,增長開始乏力,歐美發達國家則深陷近來的債務與金融危機不能自拔,世界經濟前景持續陰霾,收入不平等、地區發展不平衡、人口老齡化、環境污染、技術創新瓶頸等各種問題制約經濟和社會的長遠發展。
這樣的發展歷史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以下兩點經驗:(1)并不存在一個固定的增長或發展模式,推動經濟增長的動力和決定因素因時、因地而異;(2)長期的、可持續的穩定增長優于短期的、不可持續的高速增長。事實上,二戰后經濟增長率超過7%、持續增長超過25年的經濟體只有13個,它們分別是博茨瓦納、巴西、中國、中國香港、印度尼西亞、日本、韓國、馬來西亞、馬耳他、阿曼、新加坡、中國臺灣和泰國。其中博茨瓦納、馬耳他和阿曼的人口規模非常小,另外10個國家無一例外地遭受了經濟減速、停滯甚至倒退等不同程度地衰退[3]。賓斯旺格就曾認為全球的必要經濟增長率是1.8%,而只要這一穩態增長能夠得到長期維持,其作用和效果便是驚人的。但在現實中人們常常陷入對增長地瘋狂迷信和追求,導致“增長強制”和“增長無法停歇”[4],結果經常導致各種可持續難題。
二、新結構經濟學的理論淵源和發展脈絡
在考察現實的基礎上,理論界也展開了關于經濟發展的廣泛而深入的研究。經濟發展思想最早可以追溯至古希臘時期的哲學家對國家財富的討論,近代以來重農主義和重商主義圍繞國民財富的論戰成為古典經濟增長理論的思想源泉,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一書奠定了現代經濟學理論的基礎,隨后,一大批經濟學家通過理論或數理模型構建了引致經濟增長的因素和具體機制。
(一)經濟增長理論的脈絡
1. 古典經濟增長理論。亞當·斯密強調勞動分工在財富創造和生產當中的核心作用,分工程度加深促進了專業化和交換范圍的擴大,從而擴大并繁榮了市場,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和收入水平。馬克思據此指出,“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展水平,最明顯地表現在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上”[5]。強調自由競爭從此成為西方主流經濟理論的傳統,對于國家干預則向來持謹慎或排斥態度。但自由競爭的強大力量在成就西方資本主義世界輝煌的同時也逐漸瓦解了自由競爭本身,壟斷性組織隨之出現,經濟和社會系統開始復雜化,政治力量不可避免的強大起來,政府不得不在經濟增長過程占據一席之地。
2. 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20世紀中期,Harrod(1939)和Domar(1946)各自提出了經濟增長模型,一般稱為“哈羅德——多馬模型”,其最終表達式為:g=s/?淄,其中g為產出增長率,s為儲蓄率,?淄為資本——產出比,是一固定值,總產出將由外生的資本形成能力即儲蓄率決定[6]。由于資本和勞動不可相互替代的設定極大限制了模型的解釋能力,Solow(1956)放棄了哈羅德——多馬模型中資本——產出比不變這一假設,其基本表達式為?駐Y/Y=?駐A/A+?琢·?駐K/K+?茁·?駐L/L方程式左側代表產出增長率,?駐A/A代表技術進步率,?駐K/K代表資本增長率,?駐L/L代表勞動增長率,?琢、?茁分別表示資本和產出的產出彈性。由于生產函數中資本和勞動的邊際生產率遞減,長期的產出增長將由外生的技術進步決定。進一步的實證檢驗支持了這一結論,索洛發現要素增長僅能夠解釋經濟增長的小部分,約為12.5%,而技術進步的貢獻率達到87.5%[7]。但是技術進步從何而來索洛并未說明,因而是一個外生變量,于是某種意義上,與其說?駐A/A是對技術的測量,不如說是對無知的測度。
根據索洛模型我們還可以得到以下推論,(1)人均資本存量增長時,由于邊際報酬遞減,經濟增長將會放緩,最終將走向停滯;(2)貧困地區將比富裕地區得到更高的經濟增長速度,世界各國的經濟增長會走向收斂。但是世界各國經濟增長事實并不支持這兩個推論。此外,Cass(1965)和Koopmans(1965)在哈羅德——多馬增長模型的基礎上另辟蹊徑,致力于將儲蓄率內生化,①以此提供經濟增長的內生化基礎。但是總體而言,在技術進步的內生化問題上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則遲遲沒有進展,也就制約了理論的現實指導意義,由于增長理論與現實的背離越來越遠,增長理論在經濟學研究當中也暫時陷入了沉寂。
3. 內生增長理論。在繼續探索經濟增長源泉的過程中,許多經濟學家試圖以新的生產函數形式替代新古典生產函數,在新的生產函數中可以實現報酬遞增,他們試圖以此內生經濟增長。②Arrow(1962)率先提出“干中學”模型,強調企業在投資過程中不斷積累生產經驗等新的知識,同時又從其他企業的經驗中不斷學習,知識的溢出效應解釋了技術進步的發生[9]。但是由于知識的外部性,私人企業將不愿意過多地對知識進行投資,社會最優均衡的達成就需要政府對科學研究進行補貼,從而為政策干預打開了一扇通道。沿著阿羅的干中學思路,Romer(1986)通過修正模型解決了知識的內生性問題,③但由于知識的外部性特點,經濟增長最終還是要訴諸于政策干預,壟斷競爭現象也伴隨發生[10]。Barro(1995)論證了政府生產性支出活動的外部性,進一步鞏固了政府對經濟增長的決定性[11]。于是內生增長模型徹底打破了經濟學中自由競爭的傳統信念。
沿襲索洛傳統,但是Uzawa(1965),Lucas(1988)等人不再認為知識積累是通過技術進步而作用于經濟增長的,他們認為知識附著于人的身上,以人力資本的形式直接參與生產,傳統的資本、勞動兩要素就擴展為物質資本、人力資本和勞動三要素。與知識不同,人力資本由于排他性和獨占性而不具有溢出效應和外部性,也就不需要借助壟斷競爭和政府干預實現內生化,經濟增長從而取決人力資本的投入。此外,Grossman,Helpman(1990)、Barro,Sala-i-Martin(1995)、Krugman(1994)、Rebelo(1992)也都不同程度擴展了內生增長模型。
概括各種思路,內生增長模型認為增長取決于技術進步,技術進步又是知識內生積累的結果,因而增長得以在經濟系統內部產生,而不像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那樣是外生的。但新的問題隨之出現,技術的外部性造成企業的私人收益率低于社會收益率,最終的均衡必然是非帕累托最優的,此時就不可避免地需要通過政府干預和適當的政策來促進和鼓勵企業對技術創新的投資,而對政府在經濟增長中發揮的作用,不同經濟學者之間又產生了很大的分歧。
4. 新經濟增長理論。隨著理論的深入和變量的內生化,人們開始關注變量的決定機制以及經濟決策的制定過程,經濟增長理論開始涉及增長的微觀基礎。在熊彼特強調創新和企業家精神對經濟增長起決定作用的影響下,新熊彼特主義者在內生增長理論的框架下將“創造性破壞”思想加以體現,一般稱為新經濟增長理論。Aghion和Howitt(1998)通過研發者、中間品和勞動者三方的最優化確定勞動力在研發和中間品制造領域的配置,并以此得出均衡下的經濟增長路徑。在他們的模型中,每一次創新都以前一次創新的損失為代價,每一次創新又會創造出更大的利潤彌補之前的損失。④Pissarides(1990)在此框架下討論了增長和失業的關系,創造性破壞過程一方面提高了自然失業率,但創新造成的生產力提高又會創造新的崗位引致就業的長期增長。針對此前模型中只有技術的全面更替而沒有技術的逐步更新,Mortensen和Pissarides(1998)加入了創新的資本化效應,企業將在技術全面創新和逐步更新之間權衡取舍。Helpman和Trajtenberg(1998)進一步區分了一般通用技術(general purpose technology簡稱GPT)和專用性技術,所謂一般通用性技術指的是與先前技術全面決裂的重大發明創造,而它的出現需要更多微小和細節的創新進行匹配,從而誘導資源從生產部門向創新部門轉移,造成第一階段產出和生產率下降,利潤下滑;第二階段,充分的互補性投入開發出來之后,產出和利潤上升。經濟增長從而取決于GPT的進步,然而由于GPT的公共產品性質,靜態均衡結果將低于社會最優的均衡,這就依賴更加促進合作的制度設計。可見,在異質性技術和知識的背景下,實施有效政策就更加困難,Mortensen(2005)在綜合搜尋匹配模型和Aghion-Howitt模型的基礎上考察了就業政策和經濟增長的關系,適當的政策必須全面考慮不同的發展階段、市場結構以及技術創新特點,從而對政府部門和政策干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12]。
5. 新制度經濟增長理論。North,Thomas(1973)、North,Weingast(1989)在對西方經濟史的分析中強有力地證明了制度和制度變遷對西方市場的建立及完善中所發揮的關鍵作用,開啟了制度因素決定經濟增長的全新時代。只有當制度安排使得生產性努力有利可圖時,人們才會這樣做,技術進步才能實現,經濟持續增長才成為可能。除此以外,許多制度經濟學家從不同方面論證了制度對經濟增長的決定性作用,對制度的作用機制和內涵也不斷得到深化[13]。Elinor Ostrom,David Feeny,H Picht(1992)強調制度對于協調復雜的經濟生活的重要性[14]。柯武剛,史漫飛(2000)指出制度在促進人類交往時的作用,離開制度形成的共識和穩定預期,人類交往所必需的值得信賴的行為模式就無法存在。一旦離開完善的產權保護制度,市場交易就將面臨過多的摩擦和不確定性,分工、社會化大生產就無從談起[15]。
總體而言,新制度經濟增長理論可視為對古典經濟增長理論的重新回歸,并且在形式化和分析工具、方法上都進一步加深和拓展了古典經濟學的認識。但新制度經濟增長理論內部各分支存在的分歧也很大,一些固有的矛盾和缺陷也有進一步修正和理論深化的余地。其中最主要的一點在于制度的變遷,當人們已經認識到制度對經濟增長的作用如此巨大,那么制度又從何而來、如何變遷?Hayami,Ruttaa(1985)在研究農業發展問題的基礎上提出了“誘致性制度變遷”假說,認為制度變遷本質上是一個價格現象,要素相對價格的變化改變了預期收入的現值,進一步誘發了根據最大化行為調整的制度變遷,政策制定和產業選擇必須適應當地資源稟賦才能取得經濟增長[16]。但Bromley認為該假說有同義反復的嫌疑,理由在于資源稟賦本身是由制度安排如產權界定的[17]。因此,誘致性制度變遷理論最多解釋了制度變遷的需求方面,對于制度變遷的供給仍然有待深化。而國家和政府在制度供給中無疑發揮重要作用,Buchanan(1962)在構建公共經濟學框架時考察了憲政規則對經濟體系的影響,著重從個體行為、決策及其互動中分析政治活動和經濟過程[18]。Acemoglu分析了民主制度與經濟發展的真實影響機制,認為產權和政治權力等因素決定市場均衡,進而決定經濟的增長[19]。但在解釋制度供給時人們卻經常陷入無盡的循環。
(二)經濟發展理論
經濟發展理論和經濟增長理論原本并不能全然割裂,但主流的經濟增長理論在欠發達地區的適用性卻非常有限,客觀上促成了欠發達地區在追求經濟增長時另起爐灶,從而使經濟發展理論與經濟增長理論分道揚鑣。
1. 結構主義發展理論。經濟發展理論起始于二戰之后民族國家現代化建設的嘗試,由于缺乏完善的現代市場經濟體制,同時以資源性產業和農業等基礎產業為主體的產業結構導致生產力水平的落后,城、鄉和工、農之間的二元經濟結構極大限制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于是,亞非拉的許多欠發達國家開始通過積極的國家力量動員或主導國內產業向發達國家產業結構蛻變。P·N·羅森斯坦和羅丹1943年的論文“東南歐工業化問題”和K·曼德爾鮑姆《落后地區的工業化》(1947年)一書標志著發展經濟學正式登上歷史舞臺。W·A·劉易斯通過一個二元結構模型描述了欠發達國家如何通過資本積累消化吸收“無限的勞動力供給”和“邊際生產率為零的傳統部門”來推動經濟發展。R·普雷維什和H·W·辛格認為欠發達國家在與發達國家進行貿易時由于落后的產品結構而遭受發達國家發盤剝,貿易條件長期惡化,因此必須通過進口替代政策快速實現工業化。羅森斯坦—羅丹(1957)進一步在其“大推進”理論中強調分散的個人投資無法達到最佳的資源配置和合意的規模經濟,尤其是不完善的市場將不能正確地利用價格機制解決外部性等問題,因此必須依靠國家力量實現“大推進”式的投資和工業化。R·納克斯認為要消除不發達國家“貧困惡性循環”就必須通過國民經濟各部門的平衡增長為其他行業提供廣闊市場。與之相反,赫爾希曼則依據聯系效應提出了不平衡增長理論。此外,H·B·錢納里就欠發達國家的儲蓄約束和外匯約束提出了“兩缺口”理論,G·繆爾達爾就不平等問題提出了“循環累積因果關系”理論,H·萊賓斯坦提出了“臨界最小努力”理論,等等[20][21]。
以上各種理論秉承結構主義思路,基本上都強調通過國家力量迅速而深刻地改變欠發達國家的經濟和產業結構,實現向發達國家經濟結構的轉變。在該種思潮的指導下,欠發達國家和地區往往通過國家大規模投資實現了短暫的增長,隨后卻是經濟停滯和持續的危機。實際上,結構主義發展思路從一開始就飽受詬病,如J·瓦伊納(1952)反駁了貿易條件長期惡化和進口替代的主張,指出不應忽略貿易的有利效應,包括降低產品成本和技術引進等;G·哈伯勒也強調了國際分工和貿易對參與國的動態間接效應。
2. 新古典主義發展理論。由于忽視市場體制建設、歧視農業和閉關自守的保守傾向,結構主義思潮下的欠發達國家并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反而遭遇了各種各樣的發展困境,事實證明政府主導的、違背市場經濟規律的做法是行不通的。與此同時,以東南亞許多國家為代表的、建立了以市場體制為主導的發展方式卻取得非凡的成就。在這種背景下,經濟發展理論開始掀起新古典主義的全面復興,其標志便是華盛頓共識的形成,其內容主要包括私有化、市場化和自由化。在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的主導和幫助下,一些欠發達國家開始向“三化”轉型,但結果同樣糟糕,這些國家的現狀甚至不如改革之前。新古典主義發展理論致力于通過自由市場修正結構主義思潮下扭曲的價格體系,結果卻矯枉過正,并沒能復制西方發達國家自由市場經濟的神話。
3. 小結。至此人們認識到在欠發達國家并不存在一個區別于發達國家的經濟理論,經濟發展理論與經濟增長理論逐漸合流、融合,發展經濟學也就此衰落,一些發展經濟學家甚至宣稱發展經濟學已經滅亡。同時,主流的西方經濟理論也迫切需要修正和深化,以對不同發展狀況的經濟體進行合理解釋。在這個過程中,一個關鍵的問題已不是政府要不要在經濟發展當中發揮作用,而是發揮何種作用和如何發揮作用。回顧前文對經濟增長理論的分析,主流經濟增長理論在政府是否應該發揮作用以及如何消除政府干預這一外生變量上幾經反復。因此,未來的增長或發展理論有必要正視現實,從一個新的思路,即政府究竟在經濟發展中發揮何種作用和如何發揮作用出發,從而將政府變量內生化。可見,林毅夫教授的新結構經濟理論無疑是沿著這一方向的一次大膽而有益的嘗試。
三、新結構經濟學為經濟發展開出的藥方
(一)新結構經濟學的總體診斷思路
新結構經濟學是在反思發展經濟學的前兩次思潮以及總結不同經濟體發展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的基礎上,依據新古典主義的分析范式來研究經濟的動態過程和結構變遷的,同時積極借鑒和吸收經濟增長理論的有益成分,從產業結構變遷的微觀視角提供了經濟動態發展過程的一個綜合分析框架。總體而言,新結構經濟學仍然屬于新古典主義的分析范式。
具體的,新結構經濟學認為經濟結構內生于要素稟賦結構,經濟發展由要素稟賦的變化和持續的技術創新推動。在特定時刻,一國的要素稟賦是固定的,進而決定該國最優的產業結構。產業結構的升級要求要素稟賦的升級,要素稟賦包括自然資源、勞動力和資本(包括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而且,要素稟賦還應該包括一國的基礎設施情況(硬件和軟件設施),這構成經濟發展的基礎和總體預算約束,又決定一國的比較優勢。要素稟賦升級的方法在于根據比較優勢選擇相應的產業,并引導企業進入這些領域。這樣做的好處在于企業進入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可以最有效地利用資源優勢以提高競爭力,同時優化一國總體的資源配置,最大化經濟剩余[22]。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是市場必須發揮基礎性配置作用,以通過競爭性價格反映要素的相對稀缺程度。在這個過程中,要素稟賦不斷發生變化,產業結構持續優化升級,從而產生長期的良性循環。但是在該動態過程中,由于基礎設施投資、進入新的產業領域和引進新技術時的外部性,政府必須出面協調和引導以內化外部性。
(二)經濟發展的主體:政府還是企業
關于經濟發展主體似乎是老生常談而且不言自明的一個問題,但或是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新古典主義分析框架都隱含著“良性政府”的先驗假定。新結構經濟學同樣先驗地假定政府具有發展經濟的意愿,同時假定政府具有發展經濟的能力。具體的,政府干預以維持市場正常運轉的手段包括:(1)提供與新興產業相關的信息,讓企業知道哪些產業是與由經濟稟賦結構決定的新的比較優勢相一致的;(2)協調相關產業的投資和必要的基礎設施建設;(3)對工業化和結構轉變過程中帶有外部性的活動予以補貼;(4)通過孵化或者吸引外商直接投資催化新興產業的發展,以克服社會資本的短缺和其他無形約束[22]。但問題在于以上措施如果可以由政府實行,那么獨立的私有企業又有什么理由做不到呢?(1)新的產業多是在原有產業基礎上的革新,關于新興產業的知識和信息企業較政府更具優勢,而且這種優勢是難以想象的大;(2)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的配套基礎設施本身也是產業鏈條的一部分,應該在產業內部治理體系中得到解決或緩解,此外,基礎設施的供給又需要相關原材料的配套,因而政府越俎代庖在實際操作中是不可行的;(3)工業化和產業結構轉變時政府同樣面臨甄別時的信息不充分和不對稱難題;(4)在前三條都難以成立的前提下,政府主導的外商投資也會非常盲目和主觀。事實上,一旦將這些權力賦予政府經常導致事與愿違的結果。比如許多發展中國家在基礎設施方面的作為愿望強烈,結果電力、交通、金融等基礎領域也成為滋生腐敗的溫床,一方面壟斷特征擠占民間資本進入,另一方面孱弱的競爭力制約經濟的長期發展。
盡管新結構經濟學一再聲稱市場的基礎性配置作用,政府只是發揮輔助功能,但在實踐中卻難以操作。正如克魯格評論中所說,這些問題如果不能得到解答,新結構經濟學恐怕會被作為政府支持特定產業甚至特定企業的許可證[22]。
(三)經濟發展的過程和策略選擇
新結構經濟學將經濟發展描述為一個持續性技術創新、產業升級和多樣化的過程,也是一個各類基礎設施和制度安排不斷改善的過程[22]。在這個過程中,如果自然資源或勞動力充裕,而資本相對稀缺,那么就應該以資源或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導發展產業,逐漸縮小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久而久之就可以積累足夠的經濟剩余,培育更多的物質和人力資本。一旦資本積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轉而發展資本和知識密集型產業。這種動態的良性循環將促使要素稟賦和產業結構的內生循環,也將提高該國產品的市場競爭力和綜合國力水平。但現實中許多發展中國家卻在發展的嘗試中遭遇失敗,林毅夫教授將之歸為這些國家沒有一個好的行業選取標準,錯誤的產業政策導致要素稟賦的無效或低效配置。
據此,林毅夫教授提出一個“正確的”產業“選優”標準,即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框架。該框架首先需要確定一國可能具有潛在比較優勢的新產業,其次需要消除可能阻止這些產業發展的約束。具體的,該框架包括六個步驟,其中關鍵的第一步在于根據與本國要素稟賦結構相似,且人均收入高于本國約100%的高速增長國家,產品或服務存在超過20年的產業確定本國商品和服務清單,以重點扶持該類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此外,為使政府正確甄別產業,林毅夫教授還提供了互補性的技術性操作工具,包括Hausman等(2008)提出的增長診斷框架。看似細致的操作步驟是否能保證正確的產業選擇呢?林毅夫教授對此是自信的,新結構經濟學也將發展中國家之前的失敗歸于增長甄別過程中的決策者失誤。那么又怎么能夠保證決策者不犯類似的錯誤呢?更進一步的,新結構經濟學以及新古典主義一開始便將政府視為完美的市場補充者,這豈非自相矛盾。在反駁反對政策干預者時林毅夫認為經濟學家往往將注意力放在已實施的失敗政策而忽視成功的干預案例,同時混淆不同類型的政策干預[22]。但相反的說法同樣成立,何況,真實的史實顯示“除了二戰后一些成功的案例,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政府都未能滿足人們的期望”
另外,新結構經濟學建議發展中國家選擇領先其人均收入不多的先進國家的成熟產業,同時卻又認為發達國家的今天并不必然是發展中國家的明天。與先前將經濟發展階段簡單劃分為“窮”和“富”相比,新結構經濟學認為不同國家是一條沿著低收入農業經濟向高收入的后工業化經濟逐漸轉變的連續譜。因此發展中國家產業升級和基礎設施改善的目標并不必然是發達國家現有的產業結構和基礎設施情況,這種認識顯然是一次明顯的進步,但卻沒有本質的改變。新結構經濟學致力于政策選擇本身,而真正的問題卻在于政策實施,即使是正確的政策,在實施過程中由于發展主體并非先驗的偏好整體的經濟增長,將政府視做原子式參與個體的做法是不恰當的,政府同樣由類型多樣和不同偏好的個人組成。
四、結論與展望
從歷史的角度看,每一個經濟體的發展都存在于具體的歷史階段,不同經濟體具有不同的發展過程,在全球化的開放時代,一個經濟體的經濟發展無法脫離其他經濟體而存在,一個產業也無法脫離產業鏈而獨立存在。在一個更為本原的意義上講,經濟發展并不是由國家或政府這一主體主導的,盡管經濟發展在國家整體的層面上顯示出來。在根本上經濟發展由千千萬萬的個體和企業在追逐自身利益的基礎上發生,這些個體同時又是異質的。因此經濟發展必須將重點放在正確的主體基礎上,而不是發展的客體:產業,或者發展的要素:政策。那么進一步的研究方向就可能在于將政府作為一個像廠商和消費者那樣極具自利性傾向的市場參與者進行分析,同時關注不同類型參與者之間的互動。對政府的經濟學分析自公共選擇理論以來已取得巨大的進展,如施萊法和維什尼在分析政府作用時歸納了“扶持之手的政府模型”、“看不見的手”模型以及“掠奪之手”的政府模型,阿賽莫格魯關于民主和經濟發展的分析等,這些進展開啟了經濟發展理論的新一輪思潮。而無論如何,林毅夫教授的新結構經濟學都意味著政策變量內生化納入經濟發展分析框架的大膽嘗試,對該理論的正確理解也必須放在經濟發展脈絡中進行,其引發的爭鳴意義顯然遠遠大于這一理論本身。
注釋:
①具體的做法是將Ramsey(1928)的消費者最優化分析引進模型。Ramsey假定人們有一個主觀的最大效用,記為B,消費者一方面從消費中獲得正的效用U(C),一方面在供給勞動和工作中獲得負的效用V(L),消費者追求終生效用的最大化,產出函數為F(K,L),那么關于消費和儲蓄的決策就由下式決定:
通過引入Ramsey動態最優技術,加上跨期貼現因子,Cass和Koopmans就將消費者決策和企業決策并列分析,勞動力市場、資本市場和產品市場從而達到競爭均衡,儲蓄率因而得以內生化。
②這一嘗試源自Solow(1956)宣稱,盡管資本的邊際產出遞減,但只要其邊際產出尚不低于一定值,即使生產率不提高,人均收入的持續增長也是可能實現的。
③沿襲Arrow“干中學”思路,Romer通過知識溢出模型將知識變量內生于經濟增長過程。具體的,一方面單個廠商的產出由該廠商的知識水平、其他有形投入以及社會總的知識存量決定,由于總的知識存量對于單個廠商是既定的,因此該廠商的生產函數仍然滿足不變的規模收益。但對于整個社會而言,知識溢出帶來的外部性卻使得整體產出具有了規模收益遞增的特點,經濟增長從而得以內生化并且取決于對基礎研究和公共知識的投資。
④嚴格意義上講,新經濟增長理論仍然屬于內生經濟增長理論框架,與之不同的是,內生增長模型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正的規模效應,即經濟增長與經濟規模或人口規模正相關,而這一點并不完全符合現實。致力于消除正的規模效應,新熊彼特主義者不斷深入到增長的微觀主體及其行為,強調企業不單具有創新和知識生產的傾向,也具有模仿、抄襲和復制的動機,從而弱化了創新激勵,使得創新活動同時具有了負的規模效應,也為政府鼓勵創新的政策提出更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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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張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