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高于生活的那一點（點評）

王秀云

身為編輯，都希望編到名家名作，但也必須堅信，名家名作也是從堆積如山的稿件中，伺機而出的，這是做好編輯工作起碼的信念。因為這個信念，我再次在一大堆自然來稿中，發現了橡皮和橡皮的小說。

毫無疑問，橡皮的小說深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卡夫卡……這些曾照亮中國作家的名字，在橡皮的文字中處處可見他們的身影。模仿和借鑒，是許多作家的臺階，橡皮也在這樣攀援。換句話說，他的創作是有來路的。他不是橫空出世，不是靈光閃現，他的文字背后有著煙波浩渺的閱讀經歷，這個經歷是絕大部分優秀作家必備的倉庫。

我很喜歡《去做一件高尚的事情》，題目本身充滿張力。高尚，原本是主流價值體系的支撐，是人類無數行為的名義和意義，是征途的錦旗和天堂的門扉。只要看見這個詞，我們記憶深處的宏大詞語就會一一閃現——高尚似乎是人類一切美好德行的制高點。但在橡皮這里，橡皮用小說輕易解構了這一切，高尚變得虛無模糊，只是行為的旗號，是庸常生活的潮流和借口。主人公要去做一件高尚的事情，他甚至并不知道什么事情是高尚的，他以高尚的名義走上街頭，人群追逐著他，要和他一起去做一件高尚的事情。在行走的過程中，他悄悄退出了不斷壯大的隊伍，人群向著不可知的高尚浩蕩而去。他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卻把盲目的大眾心態一筆帶出，讓你在忍俊不禁的時候，會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思考和長嘆。

“我心情沮喪，就決定徒步去一個地方。”小說就這樣開始了。他既沒有效仿馬爾克斯的悠遠，也沒承襲托爾斯泰的厚重，他舉重若輕，讓很多煞有介事的小說開頭頓顯笨拙。當所有人都追隨他時，他自己卻感到了疲憊，“我抖了抖身子，想抖落掉些什么?！毕裥≌f開頭一樣，一個貌似復雜的小說題旨，此刻如一粒纖塵，被他輕松抖落。

在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是個去道德的過程。我覺得這話是對本身披掛著道德枷鎖的作家而言的。而橡皮這樣的作家，似乎天生無鎖一身輕。這真是一個小小的文學奇跡。

《穿裙子的少年》是他這組小說中，很有寓言特質的一篇。幾個叛逆的少年離家出走，“去一個他們父母不曾去過的地方”。這個處處可見的題材以這樣一種姿態出現，頓然閃現出夢幻般的光彩。我們預想的一切不復存在，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別有趣味的故事?！翱窗?，這兒有五個不穿裙子的少年！”習俗遭遇挑戰，卻沒有絲毫冷峻和陰鷙，你能感到的是一種神性與童話共生的詼諧?！八麄冊趺磿┻@么難看的服裝？”我看到這句話時，決定送審這篇小說，他顛覆了我們一些陳舊的書寫概念，他讓這五個叛逆的孩子不得不妥協，穿上了他們曾經蔑視的裙子。五個少年最后決定回到家鄉，“在完全離開這個村莊之后，他們馬上就脫掉了身上的裙子。因為他們覺得，就算赤裸著身子回家都要比穿著裙子回去體面得多?！痹谶@里，裙子是什么呢？你完全可以展開你的想象，把那些沉重的枷鎖輕輕卸去，留下面對諸多現實問題的輕盈一笑。

想到武器，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都是血腥和殺戮。在橡皮這篇名曰《武器》的小說中，這種感覺也時隱時現，但武器在這里已經有了全新的闡釋。這是一個祥和善良的城市，卻人人都佩帶著武器，不帶武器成了異類，陷入了危險的境地。正像作者所說：“這是我聽到的最奇怪的邏輯?！毕鹌さ男≌f，就在這種種奇怪的邏輯中，為我們梳理出一種冷峻的東西。這種東西在文學家、史學家、思想家、哲學家和社會學家筆下，均曾被浩繁的筆墨一再贅述，卻讓橡皮用幾千字的小小說，解剖了這個龐大的體系。

毫無疑問，橡皮的小說是有來路的。我跟作者不熟悉，我只能通過這有限的閱讀來解讀他的思想和寫作脈絡。這是一位用腦子寫作的人。他有足夠豐富的思想儲備，有相對寬闊的閱讀經驗，他的文筆沒有老氣橫秋的氣息，甚至呈現著童話般的詩意。這些都足以證明，他有著相對扎實的文字積累，有著天賦的特質，注定他會是我刊目前寫作隊伍中，最富寓言氣質的作家之一。如果他能堅持，他的小說將有著獨特的發展空間。

昆德拉說，小說的意義在于發現。但發現，并不是誰都能做到。橡皮的價值在于他在每篇小說中，都有新的發現，或者說，相對新的發現。就像我在送審意見中所說，他的小說更像當代寓言，因為綺麗的想象和豐富的象征而呈現著普通小說缺乏的魅力。謝謝各位，我們沒有錯過他的小說。

也可算是一種幸運，我作為一名寫作者，能夠有機緣同時做一名編輯，這兩種身份讓我對呈現在眼前的稿件會多一種解讀，當然，也會多一種期待和理解。然而，在連篇累牘的自然來稿中，我們看到的絕大部分稿件都沿用著陳舊的寫作模式，橡皮的寫作讓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當然，作為一名新人，他的寫作也不會是白璧無瑕。比如同質性，他的很多小說能找到某種共同點，他應該在每一篇小說中建構不同的世界。這一點，他沒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