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亞卿 田新科
摘要 愛爾蘭小說家麥加恩生前出版的四本短篇小說集復述了《路加福音》中的“浪子回頭”的寓言,里面收錄的短篇小說彼此關聯、相互補充,共同講述了年輕主人公從逃離家鄉的束縛,到歷經城市中的困惑迷惘,最后選擇回歸家鄉的人生歷程。通過這些小說中主人公和《路加福音》中“浪子”的類比,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的創作主題及作家對愛爾蘭家鄉難以割舍的情結。
關鍵詞:約翰·麥加恩 “浪子” 逃離 回歸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愛爾蘭小說家約翰·麥加恩生前共出版了四本短篇小說集:《夜線》(1970)、《熬過》(1978)、《高地》(1985)和《短篇小說集》(1992)。這些短篇小說并非孤立存在的,它們之間有著內在的關聯性:同一地名、意象、情境等在不同小說中反復出現;很多小說甚或還共享著同樣的主題——從天真無知到老成持重的人生歷程。而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從《夜線》中的紛紛擺脫桎梏、逃離家庭到《短篇小說集》中的與父輩達成和解、回歸家庭,人生軌跡正好畫了一個圓。而這種歷經失落彷徨、猶豫遲疑之后的歸家抉擇也使我們聯想到《路加福音》中耶穌關于“浪子回頭”的比喻。
《路加福音》中的“浪子”不滿父親的管教、家庭的束縛,在分得父親的一份家產后,遠離家鄉去追求自由、自我。但很快他千金散盡,連生計都成了問題,度盡劫難后,他終于幡然醒悟,決心返回原來他認為限制他自由的家里,向父親悔罪。父親為兒子的“死而復活,失而復得”而欣喜不已,而哥哥卻因父親對“浪子”的善待而妒忌憎恨。哥哥因為壓抑內心離家的沖動而喪失了“創造”自身歷史的機會,他像一長不大的孩子,永遠生活在父親的羽翼之下;而“浪子”則通過從離家到歸家的輪回,豐富了自己的閱歷,經受了種種考驗,實現了自我認知,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
麥加恩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們也經歷了與“浪子”類似的人生歷程:他們內心十分抵觸沉悶壓抑的農村家鄉,紛紛逃往城市尋求自由獨立;在城市中他們看到的卻是冷漠、隔閡、空虛、暴力甚至死亡,他們逐漸迷失了自我;最終他們重新發現了愛、家庭、鄉下傳統等美德的價值,選擇了回歸家庭。麥加恩中早期短篇小說著重描寫在殘酷壓抑的環境中成長的孩子和已經離開家鄉的青年,而在他晚期的小說中,已經在城市取得完全獨立自由的成年主人公卻紛紛選擇歸家,重新融入鄉村生活。在這個輪回之中,這些主人公們逐漸接受了父親的權威,認可了自己作為兒子的角色,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從麥加恩的四部短篇小說集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說中的“浪子”從離家到歸家的心路歷程。
一 《夜線》:抗爭與逃離
《夜線》出版于1970年,共收錄了十二篇短篇小說,其中大多背景設置在愛爾蘭鄉村小鎮利特里姆和羅斯康芒。《進入他的王國》、《圣誕節》和《斯特蘭希爾,海洋》三部小說都描寫了年輕的主人公們如何擺脫他們的天真幼稚,開始尋求個性解放。而在《炸彈盒子》、《朝鮮》中,兒子們開始意識到要擺脫父親對他們命運的操控所需付出的代價,父子沖突成為小說的中心議題。在這五篇小說中,孩子們的生活都是由父親完全控制的。而麥加恩筆下的這些父親,要么是參加過愛爾蘭獨立戰爭的老兵,要么是為現任的愛爾蘭警察,甚或兩種身份兼具,他們象征了愛爾蘭父權社會的權威。不同于《路加福音》中“浪子”父親的仁慈和藹,這些父親殘酷暴虐、善妒易怒,在孩子們的成長歷程中扮演著“絆腳石”甚或“攔路虎”的角色。
除了大多數小說關注年輕主人公的覺醒,對擺脫壓抑沒落的鄉村社會的束縛的渴望,在《夜線》中的另一些小說里,作者也展望了這些年輕人所向往的城市和國外生活。他們逃離家鄉,擠入蜂擁入城的大軍或登上出國的客船。到達目的地后,這些“浪子”才發現,僅僅是離家本身并不能滿足其內心尋找自我的需求,他們一度彷徨迷惘,甚或絕望。在《車輪》中的都柏林,這些年輕人在酒吧里酗酒狂歡,相互開著低俗的玩笑。在背景同樣設置在都柏林的《我的愛,我的傘》中,我們只見證了主人公的無愛之性。在《桃子》中的西班牙,除了充斥其中的性暴力,我們又看到了一堪比法西斯暴君的父親形象。凡此種種,與他們離家時對外面世界的幻想有著極大的不同,但這些豐富了他們的人生閱歷,他們開始逐漸意識到,離家只是一個開始,他們需要繼續抗爭,才能找到生活的目標與意義。
《夜線》中的部分小說展望了這些“浪子”們離家后普遍的困惑失望,但如果他們不選擇離開家鄉呢?如果他們像《路加福音》中“浪子”的哥哥那樣留在熟悉的環境中,生活會不會更安逸舒適呢?散布在《夜線》之中的三篇小說給了我們一個明確的否定答案。這三篇小說中的角色都居住在地廣人稀的鄉村地區,生活枯燥無味,平時只能靠玩笑和惡作劇打發時間。小說中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充滿了荒蠻、自私、互不信任而又相互嘲諷的世界。在《為什么我們會在這里》中,博爾斯和吉萊斯皮可謂無聊透頂:他們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故意激怒對方,然后看對方的笑話;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設法打聽對方的私事,再幸災樂禍地加以傳播。《拉文》中的同名主人公性欲倒錯,一生未離開過家鄉,性能量也從未找到一健康的發泄渠道。《招生官員》刻畫了一獨自生活,厭倦了教學生涯的鄉村教師形象。他看到了教區牧師以“盜竊”為由對學生的暴打,也見證了牧師對孩子們都有神賦使命的欺騙,對此他不滿、憤怒,卻無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這里的鄉村天主教會取代了家庭中的父親,用其鐵腕繼續維護愛爾蘭父權權威。孩子們的善良、天真乃至想象力都被無情扼殺了。
二 《熬過》:迷惘與探尋
《夜線》給我們呈現出了一個黑暗壓抑、無聊墮落的愛爾蘭鄉村社會,揭示了小說中的主人公們經歷種種抗爭,也要逃離家鄉的原因。而在《熬過》中,麥加恩則質疑了這些年輕人在城市中能否找到真正的自我。《熬過》出版于1978年,以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愛爾蘭農村人口的進城潮為背景,描述了這些逃離鄉村的年輕人在城市中的經歷。這些城市中的新“移民”雖然擺脫了家庭、社區、教會甚至國籍的束縛,卻發現他們也因此失去了歸屬感和身份感。他們向往城市的喧囂與熱鬧,卻無法融入城市生活,他們只是外圍的看客,茫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熬過》的前幾篇小說描繪了一個比《夜線》呈現的愛爾蘭鄉村更大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卻讓人困惑、缺乏關愛、了無生氣、充滿暴力。這本小說集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死亡”:肉體的死亡、靈魂的死亡、思想的死亡、情感的死亡、夢想的凋零和希望的破滅。在城市中,主人公們并未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反而要“熬過”這段“沒有靈魂”的歲月。在《想法的開端》中,女主人公伊娃因不滿在國內與一已婚男子的情感糾葛,只身前往西班牙,希望生活能有一個嶄新的開始,卻遭到了西班牙警察的強奸。在《信仰、希望和慈善》中,兩愛爾蘭移民在一英國筑路工地上干活兒,他們整天面對的就是機器與混凝土,生活了無生趣。他們甚至不能用自己的愛爾蘭本名,這也預示了他們在城市中身份的缺失。
《熬過》的前半部描述了逃離家鄉的“浪子”在城市里尋找自我過程中的困惑與迷惘,后半部則比照了選擇留守愛爾蘭家鄉的“浪子”的哥哥的生活。與《夜線》不同,《熬過》中的“浪子”哥哥開始后悔自己做出的選擇。在《各種各樣的不可能發生的事》中,主人公沙基害怕婚姻,一直戴著帽子來掩飾他的禿頭。在他的朋友列儂死于突發性心臟病后,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強烈狂野、難以遏抑的渴望,他要“扔掉帽子,光頭走遍世界;找一個女友,帶她乘船出海”。到故事的結尾,我們才得知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他的南柯一夢,是充斥于他腦海中的“各種各樣的不可能發生的事”。
三 《高地》:成熟與思鄉
《夜線》描述了主人公們在愛爾蘭鄉村度過的壓抑窒息的童年;《熬過》聚焦于主人公們初入城市的困惑與彷徨;而在1985年出版的《高地》中,主人公們則日益成熟,擺脫了以往的迷惘,學會了掌控自己的生活,他們也因此開始反思自己曾經的叛逆,重新審視逃離家鄉、尋求自由的代價,探究重回與自己有著相同價值觀、風俗習慣的家鄉的可能性,思鄉情緒在心頭彌漫。
《高地》繼續關注 “浪子”們的發現之旅,但其焦點不再是父子之間、城鄉之間、宗教與世俗之間的矛盾,而是剛剛解放、重獲自由的主人公面對多種選擇的內心矛盾。短篇小說《高地》中的年輕人莫蘭,面對成為一校之長的絕佳機會,卻因自己要取代的是對自己有啟蒙再造之恩的老校長而內心陷入極端的矛盾與掙扎。盡管內心非常明白老校長的年邁昏憒,莫蘭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將他取而代之。小說中主人公和老校長的關系是《夜線》中年輕人和父輩關系的延續,可《高地》中變得成熟的主人公不再一味想著逃離父輩的控制,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而是開始學會站在父輩的角度思考問題,關心父輩的精神訴求,對于父輩晚年的凄涼無助充滿同情。這些離家多年的“浪子”開始反思在尋求獨立、自我的過程所失去的更為寶貴的東西,開始懷念孩童時代就熟稔無比、在自己生命中打下深深烙印的家鄉,并在心理上為回歸家鄉做好了準備。
四 《短篇小說集》:回歸與融入
《短篇小說集》出版于1992年,主要收錄了作家前三部短篇小說集《夜線》、《熬過》、《高地》中的作品,并增加了《乳品廠經理》和《鄉村葬禮》兩篇新作。在收錄的先前作品中,作者將《夜線》中的《炸彈盒子》更名為《鑰匙》,并從另一角度改寫了《熬過》中的《白鼬》。另外,作者對個別小說在此選集中的先后順序做了微調,如:《熬過》中的《塞拉利昂》被移至《高地》的結尾;原來《高地》的結尾《金表》被放到了《高地》的開篇。這種先后順序的微調更凸顯了麥加恩短篇小說的共同主題,小說中的“浪子”們也完成了從離家到回歸的人生的輪回。也只有經歷過離家,尋求自我之后,這些“浪子”才能體會到家鄉的種種美好,做出回歸的抉擇。
《短篇小說集》中新增加的小說《鄉村葬禮》可以看作其終章,它完美地概述再現了“浪子”從離家到歸家的人生軌跡。主人公菲力可謂是綜合了麥加恩短篇小說中“浪子”們的很多共通的主要人生經歷:他跟隨心胸狹窄、狂暴易怒的叔叔在愛爾蘭鄉下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代;長大成人后,只身前往城市,體驗了城市生活的冷漠動蕩、迷惘彷徨,一度迷失了前行的方向;回到西愛爾蘭鄉下參加叔叔的葬禮,卻意識到這里才是自己的“根”,只有在這里才能找到心靈的歸宿,他決定不再返回城市,買了一個小農場,安了家。菲力就是《路加福音》中的“回頭浪子”,在逃離家鄉,歷經種種失意迷茫后,選擇了歸家,而此時的家鄉則像一慈愛、寬宏的長者,毫無芥蒂地將他們重新擁入懷中,給他們溫暖慰藉。《路加福音》中的“浪子”散盡錢財,回家后卻得到父親的原諒與熱情的歡迎,父親為他選擇回歸而感到衷心的高興。《鄉村葬禮》中的菲力在家鄉已無親人,扮演了“父親”角色的是家鄉的親切熱情、慷慨好客的鄰人們。愛爾蘭人傳統的殷勤好客在他們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正是由于他們的存在,菲力才決定留下來,重新融入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從離家到歸家,“浪子”的人生軌跡到此也正好畫滿了一個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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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cGahern,John.High Ground[M].London:Faber and Faber,1985.
[6] McGahern,John.The Collected Stories[M].London:Faber and Faber,1992.
作者簡介:
牛亞卿,男,1979—,河北高陽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工作單位:河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田新科,女,1979—,河北保定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工作單位:河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