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最后一天,12月31日,父親由海南島海口飛到臺灣,那正是大陸失守、天崩地裂的一刻,疑危震撼,謠諑四起,許多人勸阻父親入臺,認為臺灣政治環境對父親不利,恐有危險。當時父親可以選擇滯留香港、遠走美國甚至中東回教國家,但他毅然到臺灣。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向歷史交代”。父親參加辛亥革命武昌起義、北伐、抗戰、國共內戰,他自己一生命運與民國息息相關,他選擇臺灣作為他的歸宿,最后在臺灣歸真,是死得其所。
父親在臺灣并未擔任要職,過了17年平淡的日子。身為陸軍一級上將,此為終身職,父親在臺時期,表面上享有一級上將的待遇,事實上暗地卻遭情治人員監控跟蹤。父親對此極為憤恚,曾密函蔣介石詰問原由。
父親于1966年12月2日因心臟冠狀動脈梗塞逝世,享年73歲。關于父親死因,兩岸謠傳紛紛,有的至為荒謬。起因出自一位在臺退休的情治人員谷正文的一篇文章。谷自稱屬于監控小組成員,文中捏造故事,謂受蔣介石命令用藥酒毒害父親。此純屬無稽之談。父親逝世當日,七弟先敬看到父親遺容,平靜安詳,大概病發突然,沒有受到太大痛苦。
父親喪禮舉行“國葬儀式”,蔣介石第一個前往祭悼。
父親在臺灣17年,伏櫪處逆,亦能淡泊自適。他曾為鄭成功祠天壇橫匾題“仰不愧天”四字,這也是他一生寫照。
“逼 宮”
1949年元旦,蔣介石在南京宣告引退,至1950年3月1日于臺北宣布復職,這一年零三個月期間,中國大陸以至臺灣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國民黨在大陸失去政權,飄零遷臺。
1948年12月,徐蚌會戰完結,國民黨軍隊潰敗,60萬精英盡失,全國震動。基于國際及內部的壓力,蔣介石預備引退,由副總統李宗仁代理總統,與中共和談。
父親于12月24日由漢口發出《亥敬》電,致蔣介石:
民心代表軍心,民氣猶如士氣。默察近日民心離散,消沉,遂使軍事失利,主力兵團損失殆盡。倘無喘息整補之機會,則無論如何犧牲,亦無救于各個之崩潰。言念及此,憂心如焚。崇禧辱承知遇,垂二十余年,當茲存亡危急之秋,不能再有片刻猶豫之時。倘知而不言,或言而不盡,對國家為不忠,對民族為不孝。故敢不避斧鉞,披肝瀝膽,上瀆鈞聽,并貢芻蕘:
一、相機將真正謀和誠意轉知美國,請美、英、蘇出面調處,共同斡旋和平。
二、由民意機關向對方呼吁和平,恢復和平談判。
三、雙方軍隊應在原地停止軍事行動,聽候和平解決。并望乘京滬平津尚在吾人掌握之中,迅作對內對外和談部署,爭取時間。上述獻議是否可行,仍候鈞裁示遵。
父親寫這封電報的時空背景及動機——徐蚌會戰后,國民黨軍隊失去戰斗主力,已無法與共產黨軍隊對抗,國民黨政權搖搖欲墜,父親當時認為唯一能化解覆亡危機的辦法,就是敦請美國出面,由國際調停國共內戰。當然,與中共談和,蔣介石必須先下野。蔣雖有引退之議,但遲遲未定,而形勢急如星火,共產黨軍隊渡江在即,所以父親才“不避斧鉞”發出《亥敬》電。電文語氣十分沉痛,完全是在為“國家”、“民族”找一線生機。這封電報引起很大風波,被外界傳為父親向蔣“逼宮”。但蔣介石自己提議引退在先,而電文中并無對蔣不敬之語,國家傾覆之際,下屬獻策,亦屬肺腑之言。
1949年12月5日,李宗仁“代總統”赴美不歸。父親認為,李宗仁“代總統”階段性的任務已了,應該將“總統”職位歸還蔣介石。父親數度電李宗仁,勸其返臺交代,李拒絕,父親對李此舉頗不諒解。蔣介石在臺復職,父親是擁護的,所以參加復職典禮。
父親對蔣介石之進退,完全看國家大勢所需而定,并非如一般傳言拘泥于個人恩怨。父親一生,一直把家國利益放在個人得失之前。
與陳誠說真話
1954年3月,第一屆國民大會第二次會議,陳誠競選“副總統”,請父親幫忙拉票。
北伐期間,父親任東路軍前敵總指揮時,陳誠任團長。抗戰期間,兩人多次合作,如武漢保衛戰、桂南會戰等。國共內戰時,父親任國防部長,陳誠為參謀總長,兩人也有意見不合、職權沖突之時。
陳誠當選“副總統”后,蔣介石要他兼“行政院長”,他親自來探望父親,征詢意見。陳誠患胃病,動過手術,肝也有毛病,父親勸他要“養體養望”,父親講了這樣一番話:“我們將來的目的,不是老死臺灣……副座責任加重,現在把身體弄壞了將來吃不消。其次要養望,‘副元首’希望威望一天天增高,不要損害他。譬如在‘憲法’中‘行政院長’是‘總統’提名經‘立法院’同意,如兼‘行政院長’,要對‘立法院’負責。‘行政院’部屬很多,你對你自己有信心,但誰敢保證底下個個好,出了事,‘立法院’要質詢,‘監察院’要彈劾,‘懲戒委員會’要懲戒,這都牽涉到本身,難免有‘用人不當、監督不嚴’之責,有損威望。”(《白崇禧先生訪問紀錄》)
父親不贊成陳誠兼任“行政院長”,陳自己也并不想兼,但最后還是無法推辭。1966年,陳誠病故,享年67歲。陳誠兼任“行政院長”,操勞過度。
父親已不在其位,陳誠其實大可不必登門請教。大概陳誠認為父親是說真話的人,意見值得尊重,父親對陳誠那番忠言,出自肺腑。他認為,陳誠是將來接大位的人,“養體養望”為重。父親與陳誠,容或派系不同,看法時有相左,但面臨家國大是大非,個人私見皆可拋開一邊,這就是他們那一輩的風范。
與葉公超狩獵
父親喜歡狩獵,在大陸時公余之暇,與親友到郊外行獵。父親槍法神準,常常滿載而歸,曾馳騁青海草原,獵高原野牛。
父親曾笑葉公超是“理論狩獵者”,談起打獵,頭頭是道,可經常空手而歸。
父親與葉公超私交甚篤,賞識葉公超的外交天才、學識氣度,葉公超大概對父親的彪炳戰功及軍事才能亦是敬重的,彼此惺惺相惜,更重要的是兩人的人格都有一種守正不阿的特色,他們是國民黨高級官員中極少數敢對蔣介石說真話的人。國家陷入危機,他們不惜犯顏直諫,因為他們都把國家安危放在最前面,是真正的愛國之士。后來,皆因直言賈禍,政治上受到打壓。
葉公超很早便常與父親論及臺灣在國際地位上的艱難困境,美國阻擋中華人民共和國入聯合國的政策漸漸失效,因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聯合國是遲早的事,美國一直在醞釀兩國的政策,臺灣應該及早思考因應之道。我幾次聽到父親轉述葉公超的論點,其憂心忡忡,溢于言表。1961年,葉公超終因蒙入聯與高層意見不合,又言辭不慎,撤職返臺。
1966年12月1日晚,父親赴馬繼援將軍家宴,葉公超亦在場,宴罷父親與葉公超乘座車,并送葉公超回府。此時“前國防部長”、“前外交部長”兩位都受到監控,只不知跟蹤座車的是一組還是兩組特務人員。那是父親與葉公超最后一次相聚。12月2日,父親心臟病猝發,遽然歸真。
受到情治人員監控
1956年,父親南下新竹、臺南狩獵,發覺座車后面有一部軍用吉普車一直跟蹤,后來進一步發現,無論走到哪里,赴清真寺禮拜、開會、訪友,任何活動,那部吉普如影附形,總是緊跟在后。父親因此判斷,本身已受到情治人員監控,乃于同年5月2日,親筆手抄密函一封,致蔣介石,信中表明立場,并陳述三十多年來忠于黨國的歷史,然后向蔣質問遣派情治人員跟蹤監控的原由。
1949年兵敗大陸,父親入臺,原抱著與共存亡之決心,未料一片赤忱,卻遭疑忌,堂堂“四星上將”,當局竟暗地派遣特務跟蹤,父親心中憤慨,可想而知。這就是他在臺灣生活極不愉快的癥結。父親一向厭惡特務政治,治理廣西時,嚴禁中央特務在廣西活動。他曾批評明朝皇帝仰仗東廠、錦衣衛,宦官監軍之不當,認為此乃明朝敗亡原因之一,而他自己晚年卻遭特務長年騷擾,亦是絕大諷刺。
父親在臺灣任職“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并無實權,而且他自己言行謹慎,與海外桂系勢力沒有聯絡,對當局并不構成威脅。1947年“二二八”事件,蔣介石派父親入臺宣撫,父親善后停損措施得宜,及時搭救不少臨刑臺籍人士,因此在臺灣民眾之間,有一定的聲望,父親入臺后,仍有不少臺籍人士與父親保持來往。這恐怕才是父親招忌的主要原因。
父親致蔣介石密函,由張群轉呈,并有副本遞給陳誠。陳誠親自向父親解釋:
“便衣人員是保護你的。我也有人跟隨。”
“你現在是‘副總統’,當然有此需要,我并無此必要。”父親回答。
可是那輛吉普車卻仍舊一直緊緊跟隨父親,到他逝世。
那時臺灣正處于“白色恐怖”時期,風聲鶴唳。國民黨敗退臺灣,防衛心過強,無端制造假想敵,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以父親這樣一位功在黨國的百戰將軍,最后竟需動用情治人員,監控跟蹤,豈不可悲?
賴阿通是父親的臺灣獵友,新竹客家人士,在臺北鄭州街經營一家漁獵用具商店。父親常去購買獵槍子彈,因此結識,變成獵友。賴阿通常陪父親到桃園、新竹、花蓮狩獵。
1958年,賴阿通突然被“警備總部”逮捕入獄,罪名不明,大約是走私軍火之類。賴家向父親求援,父親四處營救,親自去見“警備總部”副司令李立柏,但回復無下文。賴阿通在獄中多年,出獄時,父親已經過世。在獄中,賴阿通必然吃過不少苦頭,出獄后只字不提,據后來情治人員透露,賴阿通入獄,是因他與父親來往密切,如果此言屬真,父親當年知曉此事因他而起,情何以堪。
與蔣介石君臣難以并立
現在臺灣及大陸一些人論及父親與蔣介石的關系,往往喜歡夸大兩人之間的矛盾,而且把矛盾變得瑣碎。其實蔣、白兩人之間的一些沖突,首先在二人的個性,二雄難以并立,兩個強人相處,沖撞勢必難免。而且古有明訓: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其次,是兩人在國家政策方面意見分歧時起的沖突。比如徐蚌會戰,蔣介石與父親在這關系國運的戰役上,出現激烈爭執,前后因果,使兩人關系產生難以彌合的裂痕。但論者往往忽略了,蔣介石與父親也曾有過長期緊密合作而得到良好結果的關系,父親在北伐、抗戰所立的戰功,亦是蔣充分授權下得以完成的。蔣介石與父親分合之間的關系,往往影響國家的安危,他們兩人在國共內戰期間,軍事策略上未能同心協力、合作到底,是一大遺憾。父親曾感嘆過:“總統是重用我的,可惜我有些話他沒有聽。”他所指的,大概是他對四平街之役、徐蚌會戰的一些獻策吧。
楚漢相爭,大將韓信替漢高祖劉邦打下天下,功高震主,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為呂后、蕭何設計殘害于長樂宮。《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高祖“見信死,且喜且憐之”,這是太史公司馬遷對人性了解最深刻的一筆。君臣一體,自古所難。
(選自《白崇禧將軍身影集》/白先勇 編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