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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1966:山雨欲來

2013-04-29 00:00:00顧保孜
讀書文摘 2013年11期

1965年11月11日,毛澤東乘專列再次離開北京。他離京的前一天,上海《文匯報》丟下了一枚重磅炸彈。此時,毛澤東的思緒猶如奔騰的江河,滾滾向前。

進入1965年,江青的文藝活動愈發活躍且頻繁。除了在京劇改革上下力氣外,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前一年,全國現代戲觀摩會后,毛澤東也默認對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進行評論,此舉等于給了江青一把“尚方寶劍”。江青興奮地前往上海秘密組稿。她要繼1963年5月《文匯報》刊載《駁“有鬼無害”論》之后,再在上海秘密策劃第二篇“有分量的批評文章”。這次矛頭依然對準歷史劇,只是針對的矛頭由“鬼”變成了“人”。

江青是“老上海”,最喜歡住在坐落于上海鬧市區、離淮海中路不過幾百米的錦江飯店。

錦江飯店在當時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高檔賓館。它的前身即十三層的華懋公寓,上海人俗稱“十三層樓”,原是英籍猶太商人沙遜的產業。解放初,由于沙遜洋行欠了上海市政府一大筆稅金,就以華懋公寓作抵押,歸屬上海市政府,后來改建成了錦江飯店。為了擴大范圍,提高檔次,錦江飯店還將附近建于1935年十八層高的茂名公寓和建于1934年六幢三層炮臺式公寓也納入它的懷抱之中。馬路對面,還設立了錦江俱樂部,內有彈子房、滾球房、閱覽室、文娛室、溫水游泳池、舞池、網球場,外帶一個花團錦簇、綠茵成片的大花園。錦江飯店中樓,設有總統套房,專供國賓下榻。許多國家元首、政府首腦都曾住在這里。

江青看中上海,并不全因為錦江飯店的高檔,她主要看上了這里的“才子”、當時的上海市委負責人柯慶施。兩人十分投緣。

江青這次組織大文章依然求助于這位上海市委負責人。柯慶施一口答應下來,把任務交給了張春橋。

張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原本可以獨力承擔江青交給的重擔。可是他城府頗深,知道這次牽涉面會很廣,不想得罪過多的人。他寧可在幕后指揮,也不會像上次答應改編京劇那樣,一口應承。他向江青推薦了上海的一位“青年文藝評論家”。

此人就是以后聞名全國的大筆桿子——姚文元。

江青在錦江俱樂部召見了姚文元。可是姚文元并沒有意識到這將是自己仕途的一個轉折點,竟然騎著一輛咣當作響的舊自行車,來到這樣高檔的賓館,拜見這樣重要的人物。

姚文元果然不負重望,自1965年8月底,定下批判《海瑞罷官》的初稿到11月10日在《文匯報》上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其間十易其稿。在炮制這篇文章的整個過程中,從內容到形式都具有陰謀的特點。姚文元每改一稿,均由張春橋把稿子夾在《智取威虎山》的錄音帶里,用飛機送往北京。江青后來曾自鳴得意地說:“春橋每次來,都裝著是搞戲,聽錄音帶,修改音樂,而暗中藏著評《海瑞罷官》這篇文章。”

1965年11月10日,《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上海《文匯報》刊載了。

姚文元的文章見報后,廣大讀者,尤其是文化藝術界和史學界的著名人士,既震驚又憤慨,紛紛發表見解和寫文章反擊,認為這篇批評文章一口咬定《海瑞罷官》的主題是與“退田”有關,這是篡改史實、歪曲劇本原意的。僅《文匯報》就收到三千多封讀者來信來稿為吳晗抱不平。

單純善良的讀者哪里知道,這個主題正是江青授意的。她出于政治的需要,全然不顧吳晗《海瑞罷官》寫于1959年底至1960年11月,不可能“影射”1961年現狀的事實,緊緊抓住“牛鬼蛇神們刮過一陣‘單干風’、‘翻案風’”,“‘退田’、‘平冤獄’就是當時資產階級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和社會主義革命的斗爭焦點”這個“靈魂”。按這個主題思路,人們自然就會與所謂“單干風”、“翻案風”聯系起來,就能證明《海瑞罷官》是影射現實,理所當然地將其看做一種階級斗爭的反映。

姚文元文章發表的當天,彭真便洞悉了發生在上海的異常動向,當即囑令秘書以最快的速度設法弄到一張11月10日的《文匯報》——那時上海《文匯報》還沒有在北京發行航空版。

與此同時,江青也關注著中共北京市委的反應。

《文匯報》駐北京記者站陷入了歷史上最為忙碌的時刻。上海記者在北京四處活動,收集對姚文元文章的“反饋”信息。這些信息刊載在內部刊物《文匯情況》上。《文匯情況》一般中央首長是要閱看的,江青可以通過它得知外界對文章的反應。但由此,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等其他領導人也會隨之發覺《文匯情況》不正常的“情況”。于是,張春橋又靈機一動,趕緊將其改為《記者簡報》,不編號,每期只印十二份,繞開周恩來等人,只讓江青和極少數人從《記者簡報》中掌握各方動向。

恰在此關鍵時刻,毛澤東又要“遠足南巡”,暫時告別他認為“空氣不好”的北京。這距離10月12日中央工作會議結束剛剛一個月。

一到達上海,他就看到了姚文元“有分量的批評文章”。與姚文元歷史上發表的文章命運一樣,對《海瑞罷官》的批判文章再次引起了毛澤東的重視,而且是極大的重視。他得知北京各報沒有轉載姚文元的文章,就指示要上海人民出版社將這篇文章印成單行本,向全國發行。他把發表這篇文章看做是“甩石頭”,希望能夠借以打破他所不滿的那種必然導致資本主義復辟的沉寂局面。這塊“石頭”,成了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導火索。

從11月12日至26日,上海《解放日報》、浙江《浙江日報》、山東《大眾日報》、江蘇《新華日報》、福建《福建日報》、安徽《安徽日報》、江西《江西日報》先后刊載了姚文元的文章,這表明華東六省一市步調趨于一致。

北京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

《北京日報》社社長也時刻關注著姚文元那篇“大作”,曾兩度打電話給上海《文匯報》的熟人,探問此文的背景。他還曾兩度打電話給彭真,請示是否在《北京日報》上轉載此文。彭真表示:《北京日報》不必轉載,除了《人民日報》的重要社論各地報紙必須轉載外,像上海《文匯報》上的文章沒有必要轉載。

可是,北京的壓力畢竟一天比一天大了。正如江青后來所說:“我們組織的文章在上海登了以后,北京居然可以十九天保持沉默不給登。后來主席生了氣,說出小冊子。小冊子出來,北京也敢頂風不給發行。”

彭真知道毛澤東“生了氣”,知道《解放軍報》準備轉載,不得不給《北京日報》領導去電話,指示轉載。11月29日、30日,《北京日報》和《人民日報》才先后被迫轉載姚文,但都分別加上了彭真和周恩來定稿的按語。

按語特別強調了毛澤東同志一貫倡導的“百家爭鳴”的方針,提出:“有不同意見應該展開討論。對海瑞和《海瑞罷官》的評價,實際上牽涉到如何對待歷史人物和歷史劇問題,我們的方針是:‘既容許批評的自由,也容許反批評的自由;對于錯誤的意見,我們也采取要說理的方法,實事求是,以理服人。’”兩個按語目的都很明確:對待《海瑞罷官》的問題屬于學術問題,應當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

12月29日,吳晗迫于形勢壓力,寫了《關于〈海瑞罷官〉的自我批評》一文,登于《北京日報》。他對學術批評表示歡迎,并開列了一個近年來研究海瑞的時間表,以此說明自己研究海瑞并非有影射廬山會議之意。同時,在一些問題上,他違心地承認了錯誤。

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全國各地的主要報刊便幾乎無一遺漏地相繼轉載了該文。

歷史上幾乎每個事件,特別是在重大事件中,總會有一些人懷著投機心態,隨風而動。

點不起火的北京也有著躍躍欲試要去點火的人物,那就是戚本禹與關鋒。

身為《紅旗》雜志歷史組編輯組長的戚本禹,12月8日在《紅旗》雜志上發表了批判翦伯贊、吳晗的文章《為革命而研究歷史》。因為彭真的嚴格把關,不允許評價《海瑞罷官》超越學術的范圍,戚的這篇文章沒有點吳晗的名。

“戚本禹的文章很好,我看了三遍,缺點是沒有點名。”盡管毛澤東也有些遺憾,總體態度肯定是支持的。

戚本禹聽到毛澤東的贊語,難抑興奮之情,立即于1966年1月15日趕寫出《〈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實質》一文。戚本禹的文章邏輯頗為奇妙,他引用了列寧的一句話——“知識分子的特點就是敏感”。戚本禹認為,吳晗正是依照“自己特殊的階級敏感性”,“預知”了廬山會議,所以“提前”寫了為彭德懷“翻案”的《海瑞罷官》。

幾乎同時,中央政治研究室的關鋒也趕寫了《〈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株大毒草》一文。他們希望這兩篇文章能與姚文元形成南呼北應之勢。

但是,他們的運氣似乎沒有姚文元那么好,兩篇文章被中宣部壓下。力量來自北京市市長彭真。他作為1964年成立的文化革命小組組長,召集小組成員開會,擬定了《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即“二月提綱”)。其主旨即試圖就這場學術批判運動的性質、方針、要求等方面,對已經出現的極“左”傾向加以適當的約束,把運動置于黨的領導下和學術討論的范圍內,不贊成把它變為嚴重的政治批判。

該提綱經過在京的中央政治局常委傳閱討論,并向在武漢的毛澤東匯報后,于2月12日由中共中央轉發到全黨。根據這個提綱精神,中央宣傳部理直氣壯地將關鋒、戚本禹送來的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拒之門外。

戚本禹幾次打電話給許立群,詢問他的“攻要害”文章何時可發表。許立群的答復很干脆:“‘攻要害’的文章不止你一篇,別人還有,現在都不能發表。”

后來他們越過許立群,把兩篇文章的清樣直送彭真。彭真讓秘書電話告知他們:“彭真同志工作很忙,最近要下鄉,沒有時間看文章!”

直至兩個多月后,彭真受到批判,戚本禹的“攻要害”的文章才于4月2日同時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刊載。

這樣,北京也有了江青指揮得動的“筆桿子”。江青的大本營即將移師北上了……

“文化大革命”前夕,林彪夫婦一唱一和,獲得了毛澤東的信任。“上海緊急會議”,羅瑞卿蒙冤。他成為所謂“彭、羅、陸、楊”反黨集團中第一個接受組織上“外科手術”的挨刀者。

1965年12月8日至15日,毛澤東在上海主持召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后來被人稱為“上海緊急會議”。為何用“緊急”來定義會議呢?原來,是有人要“加害”林彪,而且“證據確鑿”。毛澤東不能坐視不管,他專程從杭州再次來到上海,親自主持了這次會議。

這個要“加害”林彪的人正是長期緊貼毛主席身邊的羅瑞卿。此時,羅瑞卿擔任著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中央軍委秘書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等重要職務。

國防部長狀告總參謀長,這自然會有“排擠傾軋”之嫌。古往今來多少例子都證明,一山難容二虎。可是,毛澤東并沒有各打五十大板,而是先入為主,相信了林彪那邊遞上來的訴狀。

羅瑞卿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任公安部長,并長期負責毛澤東和中央領導同志的警衛工作。他的精明干練、對革命的忠誠也是大家公認的。羅很受毛澤東器重。1950年,毛澤東訪問蘇聯,向蘇聯領導人介紹我們黨政軍負責人時,曾指著羅瑞卿說:“此人外號‘羅長子’,天塌下來他也頂得住!”可見毛澤東對羅瑞卿的親昵與器重。1959年,羅瑞卿在軍隊擔任總參謀長,因林彪長期養病,軍隊一些日常工作皆由羅瑞卿主持。羅瑞卿秉性剛直倔強,直來直去,不注意方式方法,顯得鋒芒畢露,有些事情上讓林彪不快,羅的鋒芒也“刺傷”了其他一些同志。毛澤東在延安時曾送給羅瑞卿兩句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言下之意就是對羅瑞卿這個人“原則性過強”的批評和提醒。1964年,羅領導的全軍大比武受到毛澤東的贊揚,令林彪十分嫉妒。林深感總參謀長對他這個國防部長構成了很大的威脅。

于是,老謀深算的林彪就利用一些同志對羅瑞卿的意見來大做文章。

1965年初,已患晚期肝癌的劉亞樓在上海華東醫院治療。當時林彪、葉群也在上海養病。葉群頻繁出入于華東醫院,要空軍司令員劉亞樓“揭發”羅瑞卿,以便向林彪作“匯報”。據葉群說,劉亞樓“揭發”,羅瑞卿曾經和他兩個人躺在床上,密談一直到天黑。中心意思,也是核心要點,羅瑞卿要奪林彪的“權”。劉亞樓于當年5月7日病逝,事實到底如何,確實如鄧小平所講——“死無對證”。

然而,“死無對證”的“揭發”竟然成了林彪夫婦的“有力武器”,他們等待著時機,向羅瑞卿發起進攻。

林彪這邊對總參謀長磨刀霍霍,耿直的總長卻沒有過多察覺。1965年11月底,羅瑞卿在陪同毛澤東會見朗諾后告訴毛澤東:他準備去蘇州看望林彪,并匯報工作。毛澤東一聽很高興,囑咐羅瑞卿“去看看好”,要林彪好好休養,“要養得像‘七千人大會’的時候一樣,能夠作三個鐘頭的報告”。

羅瑞卿沒有聽出毛澤東重提“七千人大會”的弦外之音。他去蘇州看過林彪不久,就去云南檢查工作了。

毛澤東的帶話令林彪格外興奮,他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七千人大會”期間,在大多數人都在“出氣”批評我們黨工作中的失誤時,林彪旗幟鮮明地支持了毛澤東。他肯定了“三面紅旗”,并有一段很著名的話:“過去工作搞得好的時候,正是毛主席思想不受干擾的時候。凡是毛主席的思想不受尊重、受到干擾時,就會出毛病。幾十年的歷史就是這個歷史。”毛澤東看了這篇講話后說:“這是一篇很好、很有分量的文章,看了令人大為高興。”毛澤東希望林彪再像1962年那樣站出來支持他。

林彪期盼的“進攻”的時機已到。他通過空軍司令吳法憲緊急調了空軍一架飛機到蘇州,派他的老婆葉群帶著海軍一份誣告羅瑞卿反對突出政治的材料到杭州向毛主席匯報,并囑咐葉群躲開其他人,直接找毛澤東。

葉群到了杭州沒有很快見到毛澤東。毛澤東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就讓她等著。葉群只好先和毛澤東的秘書談了談。她在杭州打電話請示林彪,想給主席寫個東西送上去。林彪批評她:“你糊涂!真蠢!”意思是必須向毛主席本人講。葉群只好又去找毛,這一次她寫了一個條子,要求面談。

毛澤東估計葉群有要事相商,于是召見了葉群。這一召見就是六七個小時,富裕的時間與充足的準備,再加上三寸不爛之舌,葉群足以將羅瑞卿新中國成立以來不突出政治、搞獨立王國、逼迫林彪讓賢讓權、篡軍反黨等各種所謂罪狀數落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據說毛澤東聽得很仔細,問得也很仔細,但一直不表態。遺憾的是,最后毛澤東相信了葉群的話。幾天后,12月2日,毛澤東在閱看蘭州軍區黨委關于五十五師緊急備戰中突出政治的情況報告時批示:“那些不相信突出政治,對于突出政治表示陽奉陰違而自己另外散布一套折中主義(即機會主義)的人們,大家應當有所警惕。”(《毛澤東在蘭州軍區黨委關于五十五師緊急備戰中突出政治情況報告上的批評》,1965年12月2日)毛澤東這里所指的,主要就是羅瑞卿。

于是,緊接著就有了前文所述毛澤東在上海主持召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的一幕。

會議開始前,周恩來親自宣布“不許記錄”、“嚴格保密”等紀律。就連跟隨毛澤東拍攝的記者錢嗣杰也被擋在了門外。以前這樣的事情很少發生。錢嗣杰當然感到異樣,但他忖度:既然是具有高度機密、不需要發新聞稿的會議,拍不拍主席也就不重要了。于是他也就沒再多想,徑直回自己的房間等待通知。其實,不要說錢嗣杰這樣的貼身攝影記者不知內情,就連許多從北京被召來的領導到了上海也根本不知開會內容。劉少奇還為此專門跑去詢問別人。

鄧小平、李井泉原來已在昆明,事先在電話里和羅瑞卿聯系好在昆明碰頭,一起去看三線建設情況。可是羅瑞卿12月9日抵達昆明,鄧、李二人已被召到上海開會去了。

12月10日,中央通知剛到昆明的羅瑞卿來上海開會。毛澤東說:“羅回來好嘛,全體參加會議的同志都去機場接他。”由此可見,毛澤東對羅瑞卿還是留有余地的。細心的周恩來和鄧小平認為這樣做會使羅瑞卿感到突然,提議讓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和他愛人以“東道主”身份去機場接。毛澤東點頭同意了。

陳丕顯已經知道此會極不尋常,于是他便請示鄧小平,萬一羅瑞卿問他開什么會,應該如何作答。鄧小平讓他先不必講,就說總理和他在住地等著,到那里去談。

作為空軍司令員的吳法憲也隨同去機場接羅。大概由于同機有一位空軍師長一路“監護”,加上吳法憲一改平日低三下四的樣子,羅瑞卿似乎覺察到有些不對勁兒。他一上車便問陳丕顯:“到底開什么會呀,這么緊張?”陳丕顯無法作答,便靈機一動,故意指了指前面的司機和警衛,意思是車上不方便講話。車上不能干坐著,兩人一路上只好東拉西扯地談談天氣、莊稼、身體,以及工業生產之類的情況。

陳丕顯與羅瑞卿交往很多,以前見面都很親切、自然。這回如此情形,令羅更覺異樣。

羅瑞卿每次來上海都住在錦江飯店,這次卻被安排在建國西路的一棟花園洋房里。快進城時,陳丕顯向羅解釋:“錦江飯店住滿了,另外單獨給你找了個地方。”直到下車,陳丕顯才不得不告訴他:“總理和小平同志在里面等著你。”

大家都知道羅瑞卿性子很剛烈,為避免他突然遇到如此大的打擊采取激烈舉動,在周恩來、鄧小平與羅談話時,陳丕顯還不時讓服務員和保衛人員送些茶水、毛巾等以觀察動靜,預備好萬一發生緊急情況,立即采取措施。

為了防止發生更大的意外,陳丕顯事先和市委主管政法的書記處書記商量,對羅瑞卿的住處采取了一系列保衛措施,拆下了門鎖,在樓下鋪墊了一些草墊子……

性格決定命運,或許這話說得不錯。飽受屈辱的羅瑞卿鐵下心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幾個月后,他在北京終于找到機會,從隔離審查的樓上一躍而下。他命大,閻王沒有收他。人沒死成,但下肢殘廢了。苦熬到“文革”結束,為治療這條殘腿,1978年,羅瑞卿遠走異國他鄉尋醫問藥。可是,最終斷腿還是要了他的命。在德國手術成功的次日凌晨,羅瑞卿心肌梗死辭別了人世。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看到了“四人幫”滅亡的一天,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羅瑞卿是搞保衛工作的,他一住下,馬上就明白自己已經失去自由,非常生氣,又莫名其妙。這次會議開得奇怪,被批判的主要人物,卻被隔離在會場之外。整個會議沒有讓羅瑞卿到會,全程搞的是“背靠背”的方式。哪怕讓他親耳聽聽別人是如何“揭發”的,哪怕給他十分鐘的“最后陳述”也好。從這個層面講,羅瑞卿還不如一個三堂會審的罪犯。

沒有被批判對象,并不妨礙林彪夫婦對羅瑞卿的控訴,他們更加地肆無忌憚、信馬由韁地為羅捏造各種罪名。

會上印發了十一份材料。即:

1965年11月30日,林彪給毛澤東的信。

1965年10月25日,雷英夫給林彪的信。

1965年10月25日,雷英夫:《我對羅總長的幾點具體意見》。

1965年6月,張秀川:《羅總長對突出政治的錯誤看法》。

1965年11月27日,李作鵬、王宏坤、張秀川給林彪的信。

1965年5月20日,林辦工作人員的揭發材料。

1965年10月15日,張秀川給林彪的信。

1965年4月15日,劉亞樓給羅瑞卿的信。

張秀川:《羅總長對主席思想的錯誤觀點》。

雷英夫:《羅總長對待主席指示的幾個問題》。

1965年12月6日,雷英夫電話報告紀要。

僅這些揭發材料,就足以讓羅瑞卿吃不了兜著走。同時,會議上還進行了深入的“揭發”和口誅筆伐。

“批羅”最積極的還要數葉群,她在會上分三次作了約十小時的發言,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羅瑞卿如何逼迫林彪退位,要林“不要擋路”,“一切交給羅負責”。葉群不僅會上發言,會下還在串聯,忙得不亦樂乎。

毛澤東只參加了第一天的會議,定了一個調子就不再參加了。其他會議議程就交給了林彪。從12月9日開始,會議就由林彪主持,會議的主要內容自然是批判羅瑞卿。這一批就是一個星期。會議最后一天,林彪在會議上宣布撤銷羅瑞卿的職務(書記處書記、副總理、國防部副部長、總參謀長、軍委秘書長)。所有的陰謀陷害,精心策劃,就是這樣的結果。

羅瑞卿倒了,林彪才能站得更穩。

12月的上海,陰冷而潮濕,作為“文革”第一批靶心的“彭羅陸楊”四人,他們的生死密碼已在“文革”之初編寫完畢,誰也難逃厄運……

會后,羅瑞卿即遭隔離審查。隨后又成立了一個“中央工作組”,于1966年的3月4日至4月8日在北京開會,揭發批判羅瑞卿。這次會議最后做出了《關于羅瑞卿同志錯誤問題的報告》,給羅瑞卿羅列了一大堆罪名,諸如“敵視和反對毛澤東思想,誹謗和攻擊毛澤東同志”、“推行資產階級路線,反對毛主席軍事路線,擅自決定全軍大比武,反對突出政治”、“搞獨立王國”、“公開向黨伸手,逼迫林彪同志‘讓賢’、讓權,進行篡軍反黨的陰謀活動”等,還說他是“妄圖奪取兵權,達到他篡軍反黨的罪惡目的”,是“打著紅旗造反”的“埋藏在我們黨內的‘定時炸彈’”。

這些污蔑之詞,今天已經完全得到澄清,它們純系林彪、葉群等人無中生有,有意陷害,或無限上綱,或有意夸大的。可是,在當時那個毛主席威望至高無上、林彪深得毛主席信任的年代里,許多人都信以為真,即使有些人明白事出有因也無濟于事。

楊尚昆被撤職,羅瑞卿被批判,陸定一和彭真也坐上了火山口,政治生命岌岌可危。

這次會議實質上是林彪、江青互相勾結,在毛澤東同意下“掃外圍”的一個步驟。羅瑞卿蒙難僅僅是個開始。

烏云壓城,疾風怒吼之際,暴風雨即將到來……

1966年的鐘聲敲響,“文革”的戰車已經開始啟動。歷史終于轉到了5月16日這一天。

5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北京舉行。出席會議的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以及有關負責人共七十六人,江青居然也出現在這樣的中共高層核心會議上——而她連中央委員都不是。

但毛澤東暫時沒有回到北京,他已經從武漢東湖賓館移居到了杭州西子湖畔的汪莊。故而沒有到北京的會場上露面。主持會議的是劉少奇。半個月前才從國外訪問歸來的他,對于急劇變化著的中國政局有點兒茫然。他萬沒有想到離開北京這段時間中央出了兩件大事:揪出了彭、羅、陸、楊,他們都曾經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成立了“中央文革小組”,全班人馬都是極“左”路線下的新秀。

人民大會堂河北廳布置成了會議室。5月4日時鐘敲響十點的時候,與會人員都已到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劉少奇、周恩來、朱德、林彪、鄧小平也已在主席臺坐定。

劉少奇宣布開會。他介紹了會議的起因、議程以及出席人員的范圍、開法。接著,總書記鄧小平對會議文件、人員編組、各組召集人和最近幾天的日程安排做了說明。

會議的第一個議程是討論通過《通知》。但大多數來開會的人都不明白為什么發出這樣一個《通知》。于是會議決定,先開幾天座談會,傳達毛澤東最近的一系列指示,介紹相關情況。

從5月5日至7日,介紹情況的座談會一共開了五次,分別由康生、陳伯達、張春橋介紹。其中數康生的言論最為聳人聽聞。他從5日下午開講,一個半天不夠,6日上午又講了半天,加起來差不多八個鐘頭。

康生的傳達是混雜不清的。他把毛澤東的指示和他自己的體會、自己的話攪在一起,使人真偽難辨。他嘶啞著嗓音說:“我個人體會,毛主席這三次談話,概括起來是兩條:一是要批評彭真,中宣部包庇右派,壓制左派,不準革命;第二條是給任務,要支持左派,建立新的文化學術隊伍,進行文化大革命。貫穿一個中心問題是中央到底出不出修正主義?出了怎么辦?現在已經出了,羅瑞卿是一個,彭真是一個,楊獻珍是一個,楊尚昆是一個,田家英、鄧拓、廖沫沙也是……”

那么“五一六通知”究竟寫了哪些關鍵的話呢?以下兩段很具有代表性:

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同時批判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文化領域的各界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這些人,有些則要調動他們的職務。尤其不能信用這些人去做領導文化革命的工作,而過去和現在確有很多人是在做這種工作,這是異常危險的。

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這兩段話成了“五一六通知”的點睛之筆,給每個與會人員都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值得玩味的是,久病出山的林彪以毛澤東最親密的戰友、學生的姿態在這次會議上作了一個專談“中外政變、武裝奪權”的“精彩”演講:

最近有很多鬼事,鬼現象,要引起注意。可能發生反革命政變,要殺人,要篡奪政權,要搞資本主義復辟,要把社會主義這一套搞掉。有很多現象,很多材料。我在這里不去詳細說了。你們經過反羅瑞卿,反彭真,反陸定一和他老婆,反楊尚昆,可以嗅到一點味道,火藥的味道。

有人可能搞鬼,他們現在已經在搞鬼。野心家,大有人在。他們是資產階級的代表,想推翻我們無產階級政權。不能讓他們得逞。有一批王八蛋,他們想冒險,他們伺機而動。他們想殺我們,我們就要鎮壓他們!他們是假革命,他們是假馬克思主義,他們是假毛澤東思想,他們是背叛分子。毛主席還健在,他們就背叛。他們陽奉陰違。他們是野心家,他們搞鬼,他們現在就想殺人,用種種手法殺人。

林彪講殺人,講鎮壓,你死我活,血流成河,講得與會者毛骨悚然,還沒等聽講的人明白過來,林彪話鋒一轉,開始大肆頌揚毛澤東:

現在毛主席健在,我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毛主席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很健康,可以活到一百多歲。

毛主席活到哪一天,九十歲,一百歲,都是我們黨的最高領袖,他的話都是我們行動的準則。誰反對他,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這幾次座談會,劉少奇都沒有參加。他的思路與“文革”還是脫軌的。

接下來,會議轉入分組討論《通知》。與會者已經聽過介紹,都知道這是大筆桿子陳伯達執筆起草,又經過毛澤東在4月14日至30日的十七天中先后八次審閱修改才定稿的,所以哪里還能提什么不同意見?只是在心里揣摩它的含義。各個小組報來的結果,已是眾口一詞,一片擁護聲。

5月16日上午十點半,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舉行全體會議,正式通過《通知》。

因為是在5月16日通過的,也就被人們稱為“五一六通知”。歷史學家也把1966年5月16日定為“文革”的開始之日。

彭真、陸定一成了會議攻擊的主要目標。彭真被撤銷了職務。他,加上已經遭到批判的羅瑞卿,還有為所謂“竊聽器事件”蒙冤的楊尚昆,變成了所謂“彭、羅、陸、楊反黨集團”,遭到無情的口誅筆伐。

“五一六通知”中,有這么一段話:“撤銷原來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及其辦事機構,重新設立文化革命小組,隸屬于政治局常委之下。”這個新的“文化革命小組”,毛澤東指定陳伯達為組長,要陳伯達“組閣”。

陳伯達知道“第一夫人”的分量,便跟江青商議名單,決定以原“五一六通知”起草小組作為基礎,加以增刪。原起草小組除陳伯達組長外,組員共十人:康生、江青、張春橋、王力、關鋒、戚本禹、吳冷西、尹達、穆欣、陳亞丁。不久陳亞丁換成了謝鏜忠,因為陳亞丁是總政文化部副部長,而謝鏜忠是部長。在組員之中,把康生列為顧問,江青、張春橋提為副組長,吳冷西被刪去。

此外,增加王任重(時為湖北省委書記)、劉志堅為副組長。

江青的目光仔仔細細掃視著名單,發覺少了一員重要的大將,于是姚文元的名字被補充了進來。

5月28日——中共中央下達《關于中央文化革命小組名單的通知》,全文如下:

中共決定設立中央文化革命小組,隸屬于政治局常委領導之下。現將中央文化革命小組名單通知你們。組長:陳伯達,顧問:康生,副組長:江青、王任重、劉志堅、張春橋,組員:謝鏜忠、尹達、王力、關鋒、戚本禹、穆欣、姚文元。華北、東北、西北、西南四大區參加的成員(四人)確定后,另外通知。四個大區的成員,增補如下:郭影秋,中共北京市委文教書記,代表中共中央華北局;鄭季翹,中共吉林省委文教書記,代表中共中央東北局;楊植霖,中共青海省委第一書記,代表中共中央西北局;劉文珍,中共中央西南局宣傳部部長,代表中共中央西南局。 這四人工作仍在原單位,只是在“文革”初期前來北京,參與“中央文革”一些文件的起草。

1966年8月2日,中共中央下達通知,全文只一句話:“中央決定陶鑄同志兼任中央文化革命小組顧問,特此通知。”

“中央文革小組”代替了“五人小組”,“五一六通知”代替了“二月提綱”。江青不僅參加了“文革小組”,而且當上了第一副組長,壓抑了幾十年的她從此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一露崢嶸。

她再度成為活躍的“演員”,只是她這一次登上的是更高權勢的中國政治舞臺。

《通知》的下達,意味著這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終于在5月鮮花盛開的季節里,朝著人們劈頭蓋臉無情地打了下來。

隨后,北京城中如急風暴雨來襲。十年動亂爆發……

5月17日夜,鄧拓自殺;

5月23日,田家英自殺;

5月25日,上午政治局擴大會議結束,下午二時許,北京大學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聶元梓等七人在北大學生食堂的東墻上貼出大字報,題目是《宋碩、陸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

5月29日,清華大學附屬中學學生首先揭起“紅衛兵”之旗,聲稱“保衛毛主席”、“保衛紅色江山”;

5月31日,陳伯達帶領臨時工作組進駐《人民日報》社;

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陳伯達授意、改定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6月1日晚八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全文播放了聶元梓的大字報,毛澤東稱贊它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

6月2日,《人民日報》全文刊登了聶元梓的大字報,并發表了評論員文章《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評論員文章說“北京大學是‘三家村’黑幫的一個重要據點,是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頑固堡壘”,并說北大的黨組織是“假共產黨,是修正主義的‘黨’”,說“你們的‘組織’就是反黨集團,你們的紀律就是對無產階級革命派實行殘酷無情的打擊”。

《人民日報》將“文革”之火燃得更旺了。

隨之,各高等院校紛紛效仿北大,揪斗校系領導,沖垮各級組織。從此,全國高校陷于混亂,一發而不可收。

1966年5月之后,外交活動也幾乎停止,釣魚臺里很少見到外賓的身影。濃烈的“文革”氣息從這里不住地升騰,把“戰斗”的指示送向四面八方。

“文革小組”成立后,江青也將她的主要棲身之所由中南海轉移到釣魚臺。一方面為了方便工作,另一方面可以躲開中南海那些戎馬生涯、耿直倔強的“帥”字老將們。盡管“文革”的疾風將他們吹入了不能亂說亂動的冷宮,可是骨子里那股對江青不買賬和輕蔑的情緒還是讓她體味到了威懾。

開始江青住在釣魚臺八號樓,后來康生組織了寫作班子,十一號樓寬敞些,江青就搬到離院墻近的十一號樓居住。1967年1月初,中國最大的“保皇派”陶鑄被打倒,接著上海開始大奪權,著名的“一月風暴”暴發。“風暴”很快席卷全國,各地開展了一場狂熱而混亂的大奪權。空氣越來越緊張,奪權奪得造反派們幾乎六親不認,竟然揚言要沖擊釣魚臺。江青平日神氣活現,一聽說外面的形勢緊張,有人要沖擊釣魚臺,擔心不已,生怕有人爬墻進來。如此,她所居住的十一號樓就成了第一個被沖擊的目標。于是,江青連夜搬家,換到離圍墻遠一點兒的十號樓住。她在這里安定下來,直到1976年毛澤東逝世,江青才又搬回中南海毛澤東住宅旁的房子里。

當時釣魚臺幾乎就成了“文革派”的大本營,十五號樓住著“文革小組”顧問康生,十六號樓住著副組長張春橋和組員姚文元,后來,造反起家的王洪文,也住進了釣魚臺。

僅僅江青就占用了十號樓與十七號兩座樓。十號樓用于辦公與休息,十七號樓是活動娛樂場所。這一靜一動,組成了江青的“文革”歲月的特色,也勾畫了這一特殊時代的“旗手”剪影。人們提起江青,不寒而栗的印象大多集中在這個時代。

6月16日,毛澤東的專列抵達湖南長沙。第二天下午,他乘坐汽車前往韶山的滴水洞,住了下來。在小時候拜石頭為干娘的地方,他“閉關”十一天,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親自帶領全國人民開始“新的長征”!

就在北京“熱鬧”非凡、“火藥味”漸濃之際,毛澤東卻在遠離北京的地方“周游”。從毛澤東于1965年11月離京至1966年7月回京旅行日程表上,可以看出毛澤東成竹在胸的自信與決心。

1965年11月11日晚離京——11月12日天津——11月13日濟南——11月13日至14日徐州——11月15日蚌埠——11月16日至17日南京——11月17日至19日上海——11月19日至22日杭州——11月22日至26日上海——11月26日至12月5日杭州——12月5日至16日上海——12月16日至24日杭州——12月24日至1966年1月5日南昌——1月5日長沙——1月5日至2月19日武漢——2月20日至26日晚長沙——2月27日至3月26日杭州——3月26日至4月1日上海——4月1日至5月3日杭州——5月3日至15日上海——5月15日至6月16日杭州——6月16日南昌——6月16日22時40分至17日16時30分長沙——6月17日下午至28日10時韶山滴水洞——6月28日長沙——6月28日至7月17日武漢——7月17日鄭州——7月17日午夜至18日2時邯鄲——7月18日返京。

“文革”初起的一段時間,1966年6月17日至28日,毛澤東的時光是在他的故鄉——韶山度過的。

每每重大決斷之前,毛澤東總會有一段深思熟慮階段,而且喜歡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去尋找靈感與力量。自從1964年12月與劉少奇公開“對立”后,毛澤東便開始遠離北京,四處“漂泊”,所到之處幾乎都是留有他青春足跡的地方。這一次,他幾乎是葉落歸根般地來到了生他養他的故土,在他從小就十分喜愛的韶山滴水洞度過了十一天。

滴水洞別墅沒有冷氣設備,為此特從長沙用卡車拉來幾個大木桶和幾塊冰(每塊重二百斤),分放在木桶里,用電扇把冰塊吹化變成冷氣,使室內溫度降低。

毛澤東雖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喝著滴水洞龍口的泉水,品味著韶峰名茶,但他卻無法融匯到家鄉人群中。這一次毛澤東回故鄉,是一件絕密的行程。警衛局在毛澤東與韶山人之間,隔起了一道戒備森嚴的警戒線。

毛澤東在韶山住了十一天,新聞界未作任何報道。后來報紙上刊登的消息,也隱去了具體的地方。外國情報機關想盡各種辦法,也始終未能探出中國頭號人物此時的行蹤。

毛澤東在這個安靜的地方居住的十一天里,每天都要看許多從北京送來的文件資料,沉思應該怎樣對待這場他在事前也沒有料到的來勢如此迅猛的“造反”浪潮,怎樣迎接新的更大風暴的到來。26日,他在滴水洞會見湖南省委和湘潭地委、縣委負責人。接見結束時,他意味深長地說:“以前我帶你們長征;現在,我又要帶你們‘長征’了。”

毛澤東在長江中時而“中流擊水”,時而“極目楚天”。暢游時,他似乎找到了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意境。“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很快成為全國家喻戶曉的政治口號。

毛澤東與水有著極為深厚的感情。“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是他意志和性格的流露。毛澤東一生游過中華大地無數的江河。在湖南,他游過湘江;在廣州,他游過珠江;在廣西南寧,他游過邕江;在浙江杭州,他游過錢塘江;在江西南昌,他游過贛江;在湖北武漢,他游過長江。在沒有大江大河可游的時候,他就游北京的十三陵水庫、江西的廬山水庫、湖南的韶山水庫,還有武漢的東湖。他一向認為“大風大浪也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從大風大浪中發展起來的”!

毛澤東抵達武漢后,不時在東湖游一會兒泳,但還沒想到去長江里再次暢游。1966年7月16日,檢閱武漢市第十一屆游泳比賽大軍之際,毛澤東圓了自己在長江暢游的心愿。

那天早上八時二十分,湖北省公安總隊快艇大隊接到命令,迅速做好出航準備,有重要首長要坐船。由于任務緊急,隊領導決定用W506艇,這是當時船隊最好的船,船隊還選調了駕駛經驗豐富的駕駛員。人們很快就知道,今天來坐船的是毛澤東主席,他要檢閱游泳比賽大軍。這可是船隊發展建設史上的最高榮譽,大家聽后一片歡騰。

沒有多長時間,幾輛小轎車就停在汽艇前的碼頭上。毛澤東從第二輛車上走下,汽艇上全隊幾十名官兵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當時的毛澤東的確如同隨后報紙上所描述的那樣:滿面紅光,神采奕奕。

毛澤東不用人攙扶,健步登上汽艇舷梯,在緊挨駕駛艙的休息室坐下。

快艇迅速離開碼頭,向下游駛去。九時整,武昌橋頭打出了三顆紅色信號彈,武漢市第十一屆游泳比賽大軍下水了。這時,毛澤東從休息室走出,站在駕駛臺前面,高興地觀看游泳大軍在江中前進的場面。橫渡長江的群眾有五千多人,陣勢很是壯觀。

毛澤東乘坐的快艇逆流而上,游泳隊伍順流而下,當快艇慢慢地與游泳健兒接近時,一個小學生認出了主席,激動得大聲歡呼起來:“是毛主席,是毛主席!”頓時,“毛主席萬歲”的口號此起彼伏,岸上、橋上、江上的歡呼聲連成一片,久久回蕩在長江兩岸。

現場的熱烈氣氛達到了高潮。在木船上保護主席游泳的工作人員由于用力跳躍使小船大幅度搖晃,不少人都跌入了江中。

毛澤東站在快艇左舷向游泳健兒招手致意。汽艇與游泳隊伍反向而行,漸漸相距越來越遠,汽艇上全體官兵本以為即將勝利完成任務,不料再次接到上級命令:把船開到江中去,主席要暢游長江!

汽艇立即重新起航向上游開去。當快艇航行到漢江口與武昌大堤口相對的江面,已經做好游泳準備的毛澤東從快艇的休息室向左舷后甲板走去。他來到扶梯前,臉朝快艇背朝江面,一步步攀著扶梯下江。當江水沒到胸前時,他先在水里濕了一下,而后站起來,伸開雙臂,一縱,扎入了波濤滾滾的大江。

駕駛員下意識看了一下駕駛艙的鐘表,時針剛好指向十一時。急流險浪中,只見毛澤東撥開層層浪花,時而側泳,時而仰游……全體官兵看著湍湍急流中主席優美的泳姿,都不禁為這位擁有健康體魄的七十三歲高齡的老人感到自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毛澤東在長江中暢游長達一小時零五分,游程三十華里。游罷上船,錢嗣杰和同志們都或重或輕地有些肌肉酸痛之感。而毛澤東看上去并無絲毫倦意,他到休息室穿上睡衣后,徑自走進駕駛室,與駕駛員聊天攀談。

錢嗣杰回到賓館,立即向上級匯報今天的行動。吳冷西得知毛澤東暢游長江,馬上指示錢嗣杰盡快將底片送回北京。

7月26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發了毛澤東與記者的談話和社論——《跟隨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同時刊發的就有錢嗣杰拍攝的那張毛澤東在江上揮手的大幅照片。

毛澤東對記者說:“長江,別人都說很大。其實,大,并不可怕!美帝國主義不是很大嗎?我們頂了他一下,也沒啥。所以世界上有些大的東西,其實并不可怕。”

陪同毛澤東前去的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五千人的渡江表演完畢之后,我陪主席下江游水,一個小時多一點才上船。主席的身體、精神都很好。”

毛澤東暢游長江,成了一次世界矚目的富有象征意義的舉動。在關于游泳的暢想中,在同變幻莫測的自然力量對話和斗爭中,他常常富有個性地、文人式地表達自己的興趣,傳達自己的思想。

自此,“大風大浪也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從大風大浪中發展起來的!”“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很快成為全國家喻戶曉的政治口號。

毛澤東回到已經離別半年多的北京。他對北京地區開展“文化大革命”的狀況極不滿意,認為運動搞得冷冷清清,在校學生受到壓制。主持中央工作的劉少奇和鄧小平此后不久,被戴上了“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帽子。

離開武漢長江邊的毛澤東,兩天后,即7月18日抵達北京。這是他在外八個多月后再返北京。這一次,他沒有回到居住了十多年的豐澤園,而是在中南海游泳池邊的一幢平房里住了下來,這一住就住到了去世。難道他真的那樣喜歡游泳嗎?或許不是。豐澤園正在裝修,裝修好后,毛澤東卻不想再住,他對一個地方只要住習慣了就不想動,這是他的特點。總之,從此毛澤東在游泳池下榻,他身體衰頹不能游泳后,游泳池上鋪上了木板,成了一個大廳。

7月24日上午,毛澤東召集中央常委和“中央文革小組”成員開會,點名批評劉少奇、鄧小平,決定撤銷工作組。他認為工作組“起壞作用,阻礙運動”,應該“統統驅逐之”。還是那種決定過無數重大事件的手勢,還是那典型的湖南鄉音:“撤掉,統統撤掉!”

8月1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在北京召開,劉少奇成為不點名的“資產階級司令”,他在黨內的地位開始被林彪頂替,由第二位降到了第八位。王光美回憶,會上,毛澤東指出,劉少奇的問題“說得輕一些,是方向性的問題,實際上是方向問題,是路線問題,是路線錯誤,違反馬克思主義的”。他還說:“新市委鎮壓學生群眾,為什么不能反對!我是沒有下去蹲點的,有人越蹲越站在資產階級方面反對無產階級。”當毛責問劉為什么害怕群眾時,劉插話打斷:“革命幾十年,死都不怕,還怕群眾?”毛批評劉在北京專政,劉反駁道:“怎么能叫專政呢?派工作組是中央決定的。”劉少奇還說:“無非是下臺,不怕下臺,有五條不怕。”至此,毛、劉關系徹底崩潰。

隨著八屆十一中全會的召開,報紙上盡是火藥味極濃的批判“三家村“的文章。

8月上旬的一天,中南海大灶食堂外貼出一張寫著醒目黑字的紅紙,標題:《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一看署名,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它的作者竟然是毛澤東!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二百多字,卻不點名地批判了劉少奇,明確地提出黨中央存在一個資產階級司令部的觀點。8月7日,毛澤東的大字報已作為中央文件印發八屆十一中全會與會者,同時附著聶元梓等七人的大字報。

既然是中央文件,為什么不按組織系統傳達,而要手抄下來貼到墻上呢?大家對這張大字報竊竊私語。當時,在更多的人印象里,黨中央是團結的,現在忽然出現了如此嚴重的問題,中央領導有了分歧,人們一時都接受不了。問題為什么不能在黨內解決,而是抖摟到外面呢?

那些日子,毛澤東住在游泳池異常忙碌,除了參加會議,就是找人談話。他身邊的工作人員雖然都不知道毛主席為何如此緊張,卻預感到了一些大事即將發生。果然,在大字報貼出幾天后,北京各大報在頭版頭條位置,用通欄套紅的大字標題,全文刊登《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各界群眾走上北京街頭,敲鑼打鼓慶祝。中南海西門外搭起了一個臨時的報喜臺,接受大家向黨中央、毛主席遞交的報喜信。報喜臺以五星紅旗為幕布,正中掛著毛澤東彩色畫像,上聯是“中國共產黨萬歲”,下聯是“毛主席萬歲”,橫批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中央辦公廳組織人員輪流在報喜臺值班,代表黨中央接受群眾的祝賀并維持秩序。那時府右街人山人海,聲浪此起彼伏。中南海里,都能聽見墻外的革命口號。聲討批判的呼聲從早到晚,一刻不停。

8月10日晚上,中南海西門忽然聲浪震天,仿佛爆炸一般,持續良久。原來,毛澤東晚飯后散步,順著中南海邊的馬路向南,經寶光門折向西,來到懷仁堂前。他發現西門外人聲嘈雜,就向西走去,想看個究竟。毛澤東剛走到中南海西門,恰逢一隊報喜的隊伍,大家意外地看見了領袖,立即擁了上來,將大門附近圍了個水泄不通。毛澤東一時間無法回去,跟在他身邊的只有秘書老王和護士長吳旭君。他們面對這個突發事件,一下子非常焦急,嚇得滿頭是汗,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整條府右街人山人海,即使沒有壞人,這樣的擁擠也很可能惹出大禍。毛澤東在外面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不安全。這時警衛中隊的幾十名官兵接到命令,快步跑到中南海西門。大家排成人字形墻,插進人群,一個緊跟一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主席跟前。而此時,毛澤東與群眾握著手,交談正歡。他望著趕來救急的官兵,卻不肯離開。大家見狀,只得想了一個辦法,退而求其次,扶毛主席登上報喜的高臺,與群眾面對面。

毛澤東登上高臺,非常動容。他向群眾大聲高呼:“同志們好!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后面正在擁擠著沒有看清領袖的人們,忽地發現“從天而降”的毛主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短暫沉寂后,頓時掌聲雷動,歡呼不盡。此時,后續部隊已經趕來,在軍隊保護下,毛澤東總算退回了中南海。

這次突發事件之后,現場被擠掉的鞋子、書包等物品足有好幾籮筐。

8月12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在黨中央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公布后毛主席會見首都革命群眾》的文章。這次突發事件,其實是后來毛澤東八次接見紅衛兵的前奏。

(選自《毛澤東正值神州有事時》/顧保孜 著 錢嗣杰 攝/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7月版/本文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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