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著名的詩人陸游臨終前留下一首膾炙人口的《示兒》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可惜陸游在泉下再也聽不到“王師北定中原”的消息了,連南宋半壁江山也淪入蒙元之手。元初,南宋遺民林景曦有詩答陸游:“青山一發愁蒙蒙,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陸游的孫輩倒見到九州一統了,卻不是王師北定,而是江山易主,家祭無顏告乃翁。更令放翁先生死不瞑目的是,他兒子也有不肖之徒,并不關心收復故土、復興社稷,而是將心思放在巴結權貴、搜刮民脂上,竟干出了強征民地、強拆民宅的惡事來。
陸游的這個兒子叫陸子遹,曾任建康府溧陽縣知縣。宋理宗即位初年(1226年前后),建康府出現財政危機,知府趙善湘便派人到各縣征調物資:“不時差官下諸邑,孔粒以上,根括無遺”。溧陽縣財政也沒幾個錢,知縣陸子遹急得火燒眉毛、焦頭爛額,最后他想出了一個很缺德的招數——低價征用民田,賣給開發商。
陸知縣相中的是福賢鄉的六千余畝圍田。他貼出了告示:鄉親們,為發展經濟,官府現在需要征用福賢鄉圍田,開發“福賢莊”項目,每畝地官府補償一千文錢,請鄉親積極配合官府的征地工作,毋影響溧陽的發展大計。在南宋后期的兩浙路(溧陽縣隸屬于兩浙路),一畝地一千文的補償,簡直就是搶劫價。我根據程民生先生在《宋代物價研究》中列出的幾十宗南宋兩浙路土地交易的價格作了統計(以會子結算的交易不計在內),發現平均交易價格為每畝地約十五六貫(一貫等于一千文),是陸知縣開價的15倍。
如此賤買民田,福賢鄉的民眾當然不干了,他們情緒很不穩定,“相率投詞相府”,一大幫人跑到宰相史彌遠的府上投訴。鄉民們哪里知道,陸知縣準備征用的這六千余畝圍田,本來就是賣給史彌遠的,正是史彌遠要在溧陽縣建設“福賢莊”。史彌遠給陸知縣的交易價是每畝十貫錢(這個價錢還不算太低),陸知縣只以原價的十分之一補償給業主,真夠心黑。但史宰相顯然要庇護陸知縣,并沒有受理民眾的投訴,而是將皮球踢回溧陽縣,叫陸知縣處理好刁民鬧訪事件,不要給上級添麻煩。
陸子遹不但心黑,而且心狠,便“會合廵尉(宋代縣衙的警察),持兵追捕”越級上訪的福賢鄉民,還“焚其室廬”,搞暴力拆遷。福賢鄉有“一豪婦”,大概平日在鄉里有些勢力、威望,這時站出來說:官府這么欺負我們,跟他們拼了!鄉民“遂群起抵拒”,抓了數十名衙役,給他們身上淋上火油。這么一來,沖突升級,陸子遹以刁民扣押、殺傷官差為由,將抗爭的福賢鄉民都抓起來,關進大牢,“灌以尿糞,逼寫獻契,而一金不酬”,把他們的土地強行征收了,一分錢也不給。民眾反抗暴力征地的結果,卻是連原來一畝一貫錢的賤價也要不到。
以現在的目光看,毫無疑問,陸子遹身為知縣,卻形同強盜。即便放在宋朝,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法所不容。宋代“田制不立”,即國家承認土地徹底私有的現實,放棄了分配地權的國家權力。紹興年間,曾有一名知州建議朝廷:為避免田地拋荒,如發現有人戶無力耕種的荒田,便由官府收回,招人承買。但戶部駁斥了這名知州的意見:“田產既系人戶己業,緣非冒占官產,即無條法許行出賣。”認為貧民的產權不可剝奪,即使他沒有耕種的能力。宋朝也制訂了非常完備的民事法律,用于保護私有產權、維護產權交易秩序,宋人自己都承認“官中條令,惟交易一事最為詳備”。法律要求土地交易必須建立在自愿、平等的契約之上,官府強買、賤買民田的行為,為法律所禁止。民眾田產若被官府侵占,也允許控告、越訴(越級上訴),如宋高宗紹興三年下詔:“官司占田不還,許越訴。”
然而,在“權力未被關進籠子”的時代,官府枉法妄為、強征民田的事情也不少見。像溧陽知縣陸子遹,便恃著有宰相史彌遠撐腰,視大宋律法與民眾權利為糞土,用暴力將福賢鄉六千余畝圍田搞到手,給了史彌遠建“福賢莊”。“福賢莊”建成后,許多四明人(史彌遠是四明人)都來這里“販鬻酤賣,翕然成市”。如果單純用經濟眼光來看,“福賢莊”的項目開發可以說是促進了溧陽縣鄉村的城市化、拉動了GDP。
陸子遹本人的收益也顯而易見,轉賣六千余畝圍田的收入足以完成建康府下達的攤派任務,為自己的政績添上了漂亮的一筆。而且這筆錢也有一部分直接落入了陸的個人腰包,陸子遹剛到溧陽當官時,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征地成功后,很快便有錢購置各種銀器了,“如硯匣、火爐、酒具”等等,而且每樣東西“大小各兩副”,頗有“俺發財了就買倆手機,一部用來打電話,一部用來發短信”的風格。
但陸知縣的這次暴力征地與強拆,卻在溧陽縣制造了非常嚴重的官民對立。當時福賢鄉民視官府為仇敵:“與縣道立敵,以橋為界,家家門首列置槍刃”,官差若犯界,就有可能會被鄉人擒下,“活烹碎臠”。——民眾權利被碾碎后所產生的仇恨的火焰,是多么的可怕!
權勢有能力讓法律蒙塵,但權勢終會老去。紹定六年(1233),權相史彌遠病逝了,福賢鄉民看到了討還公道的希望,便有十六戶田主“合詞赴訴”,新任溧陽知縣徐進齋判“福賢莊”先付給各田主租金,以后再協商歸還土地。又過數年,史彌遠的侄子史嵩之拜相,替叔父償還了舊債——將“福賢莊”的土地還給了鄉民。
陸子遹強征民田一事,南宋俞文豹的《吹劍錄外集》記錄甚詳,不過陸氏后來是不是被懲罰,《吹劍錄外集》卻沒有交待。倒是南宋詩人劉宰曾寫了一首《寄陸大夫》,譏諷陸子遹:“寄語金淵陸大夫,歸田相府意何如?加兵殺戮非仁矣,縱火焚燒豈義歟?萬口銜寃皆怨汝,千金酬價信欺予。放翁自有閑田地,何不歸家理故書?”放翁若有知,卻不知對他這個疼愛的小兒子有何感想呢。
(選自《南方都市報》2013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