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費不振、內需不足被認為是中國經濟失衡的重要原因。
全球消費占GDP的比重平均為80%,美國這一比例高達88%,歐盟則剛剛超過80%。但以中國官方統計的48%消費率而言,不僅遠遠低于世界其他地區,也大大低于自己20年前60%的水平。而儲蓄率則從2001年的38.9%上升到52%。
一般思維認為,消費率過低造成儲蓄率過高,進而又促使高儲蓄率轉化為高投資率,導致我國經濟增長主要依靠投資拉動,粗放式的經濟增長難以轉變。相應,國際收支不平衡問題進一步加劇,進而出現國內流動性過剩,刺激過度投資和資產價格膨脹。
然而,有分析指出,官方的消費統計,與當下幾近瘋狂的網購、商場搶購的實際感受并不相符;同時,無論發達國家或是新興市場國家在經濟快速增長過程中,消費率均達到60%以上。中國消費率低得離奇,讓人存疑。
更加重要的是,如果消費率真的被低估,這是否意味著當下的經濟結構問題被過度放大?而坊間及輿論熱議的經濟失衡問題,是否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嚴重?
官方統計誤差?
48.2%的消費率,引發了多位經濟學者的質疑,他們認為這一數字被遠遠低估。
一國消費由政府消費和居民消費組成,其中居民消費占據主要位置。清華大學教授李稻葵的研究顯示,中國居民實際的消費占GDP比重從2007年以后與官方統計出現了明顯的反差,呈現上升趨勢,平均每年上漲0.5%-0.6%。而統計局的數據顯示,居民消費占比呈現逐年遞減的趨勢。對此,李稻葵認為,統計局的統計,存在系統誤差。
那么,到底哪些領域的消費未被統計?是因為計算問題還是取樣方法問題?中歐商學院經濟學和決策科學系系主任朱天與復旦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張軍對此做了深入研究。他們的結論是,中國的消費率應該在60%-65%之間,統計局遺漏了兩大消費,同時存在取樣問題。
“居住消費和由公司賬戶付費的私人消費,這是兩個最大的低估領域。”朱天向《英才》記者分析道,“對于居住消費,統計局使用建造成本乘以一個固定的折舊率(城鎮住房是2%、農村是3%)做粗略的估算,使用這種方法算出的2009年中國居住消費占GDP比重僅為6%。這種方法雖然容易,但是大大低估了此類消費的實際數據,非常不準確。”
數據顯示,2009年,美、日、英等發達經濟體這一比例都在14%左右,發展中國家墨西哥和土耳其分別為11.1%和16.5%,即使是印度也達到8.6%的水平。朱天介紹,發達國家均采用租金計算居住消費,然而由于中國數據搜集工作量非常大,統計成本很高,即便統計局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是實質性的調整還未啟動。
根據朱天與張軍的估算,在2009年,如果中國城市住房平均價格為每平方米4000元人民幣,平均的總租金回報率是3%,由此計算出來的居住消費支出占到GDP的10%。僅這一項消費支出的重估,就會將中國的消費率提高4個百分點。
另外一項是通過公司賬戶付費的私人消費。公款接待,利用公司賬戶購買私人汽車、高檔物品等在中國仍十分普遍。張軍表示,此項支出一般被視作企業的經營成本,如果是耐用消費品,則被視作投資支出,而統計局的數據未能完全涵蓋此類消費。
至于統計取樣問題,李稻葵也曾公開表示質疑。他認為,統計局消費調查樣本的3萬多家庭中,中低收入家庭比例太多。由于參與調查報酬很少,高收入家庭不可能為了幾百塊錢的補助把家庭幾年來的每一筆賬記下來,這就造成了對高收入階層調查樣本的短缺。此外,中國人在消費問題上一向比較謙虛,不太愿意多報自己的消費,因此哪怕是既有樣本,家庭記錄也并不很靠譜。
綜合而言,朱天表示,住房消費被低估了大概5%;通過公款開支的私人消費,假設家庭消費中有10%是此類消費,總體被低估了3.5%,這兩項疊加低估了8.5%。再加上其他因素,總的消費率低估了10%。
“中國60%的消費率,與韓國、香港、臺灣等東亞國家和地區在經濟高速增長時的情況接近,因此應該是一個比較合理的數據。”朱天說。
不過,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教授鄭超愚表示,對于消費率的統計低估,各國都存在這樣的問題。他對《英才》記者說:“中國確切的消費率,需要重新核算,重新統計,這是統計方法的問題。不能單憑橫向比較或者假設得出結論。”
誤導政策?
雖然中國的官方消費率被低估,但中國的官方消費總額增長速度卻頗為可觀。商務部公布的數據顯示,2002年,中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為4.8萬億元,2011年增長至18.4萬億,年均增長16%。
放眼全球,這樣增長速度是很罕見的,不僅名列世界第一,也高于發達國家在經濟快速增長時期的速度。商務部稱,預計到2015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將突破5萬億美元,中國有望成為世界最大的消費市場。
對于商務部的數據,朱天表示認可。他指出,不能認為消費率低,消費總額增長速度就低。如果消費率過高,會意味著投資率降低。如果消費率達到100%,未來就會沒有供給,消費則將失去增長。
對于社會輿論甚至理論界普遍提出的“中國要提振消費”的表述,張軍和朱天均表示,這是對短期經濟增長和長期經濟增長的混淆。
張軍表示,凱恩斯主義只適用于短期經濟波動。當經濟出現蕭條時,意味著總供給大于總需求,生產能力過剩,此時刺激需求,能夠導致GDP增長,譬如2008年底的4萬億刺激政策。但是,長期經濟增長并非凱恩斯主義理論框架所能適用,因為此時不是需求的問題,而是供給的問題,是生產能力的擴張和生產效率提高的問題。
“長期來看,中國經濟增長依靠兩個方面,一是資本積累,二是技術進步,就是生產能力和生產效率的問題。當前投資效率不高,不是說不去投資,投資效率低才要增加投資彌補資本積累。如果僅僅依靠消費,沒有產能,怎么消費?”朱天反問道。
兩位學者均向《英才》記者表示,由上述論證推論,經濟增長由消費驅動,是最大的輿論誤導。消費是經濟增長的目的,并不是經濟增長的手段,經濟增長不是靠消費帶動的。
對此,鄭超愚解釋道,短時期,市場經濟的常態就是有效需求不足。如何實現有效供給,需要提振需求,這是危機時期的做法。長時期,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依靠生產要素、勞動、資本,特別強調資本積累。
然而,如果中國消費率被遠遠低估,那么,“由出口和投資拉動轉為消費拉動,促進經濟發展方式轉變”這樣常常見諸各類場合的表述,是否意味著很多人夸大了結構性問題?
“中國并不存在結構失衡問題。首先,中國的消費率在統計上被低估;其次,消費不是經濟增長的引擎,相反,相對較低的消費率能夠加快資本積累的速度,從而有利于經濟的可持續增長”,張軍呼吁對中國經濟結構問題進行重新反思。
李稻葵也曾表示,中國經濟已經開始出現明顯的結構調整跡象和趨勢。這種跡象表現在對外經濟的再平衡以及國內消費的逐步上漲,居民真正的消費量占GDP的比重從2007年是開始上升的。
事實上,我們已經看到消費低估的后果。在政策上,首先是需求理論占了上風,認為需求驅動增長;其次,政府部門在特定時期過度刺激需求,譬如前兩年的家電下鄉、汽車下鄉等等,結果透支了未來的消費,最終導致2012年汽車、家電市場低迷。
中國經濟失公
既然結構性問題被夸大了,那么,哪些問題是被忽略的或者應該加以重視的?
張軍認為,中國經濟沒有失衡,而是失公,促進市場化的公平改革尤為重要。因為不存在失衡,也就不存在所謂轉變增長方式的問題。我國下一輪的體制改革,應該將精力更多地放到解決失公的問題上來。包括財富分配、行業準入、教育醫療就業的公平以及破除壟斷等等。
“當前,中國投資比例已經相當高,下一步應該著重提高投資效率,通常來說國家投資和國有企業投資效率比較低,所以應該降低國有部門的投資比例,調高私人部門的投資占比。”朱天表示,很多行業,私人企業進入是很難的,這其實是限制了供給增長。解決進入門檻的問題,也就是提高效率。
“國家更加注重教育、醫療衛生的投入,其實是提高人力資本,這也是增加生產供給。現在很多人把這些問題弄反了,政府提高教育醫療投入,老百姓消費就多了,這是不對的。老百姓不滿意不是因為消費率的問題,而是因為公平的問題。”朱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