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走向中國山地民族學的新天地

我作為一名關注符號的民族學人類學工作者，已經習慣于從事物與象征意義關聯的角度研究問題。在我看來，“山地民族與文化”這個欄目的開辦本身就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它標志著中國的民族學人類學在研究視域上又有了新的拓展和進步：對山地民族與文化的研究正在由隨機轉向自覺，從單兵作戰走向團隊集體攻關，從零散作業開始走向專業系統化，表明我們正在走向中國山地民族學的新天地。

就詞義而言，“山地民族與文化”這一欄目的名稱包含著三個關鍵詞：山地，山地民族，山地文化。其中第一個最為關鍵，后兩者從“山地”這個關鍵詞擴展衍生而來。對于山地的定義有很多種，目前學術界較多引用的、最為經典的定義，是我國老一輩山地學家王明業先生給出的 “山地是具有一定海拔高度和坡度的陸地表面單元，具有垂向的突出性和水平的延伸性”[1]。山地環境科學家鐘祥浩在綜合考察了10多種山地定義之后認為，山地應該是指“具有一定海拔、相對高度和坡度的高地及其相伴谷地、山嶺等所組成的地域。這種地域類型不但具有層次性， 而且具有空間分異的尺度性。山地自然地域類型極其多樣， 而且千差萬別。”如他所說 “把丘陵和高原列入山地范疇的這種‘廣義山地’概念已得到社會廣泛認同”[2]。山地的重要性主要體現在自然和文化兩個方面：從自然的角度看，山地系統是地球表層演變過程的主體， 控制著地理生態格局與水系的發育及演變，孕育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而且是水土保持的控制器；從文化的角度上看，山區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發祥地， 孕育了多民族的文化，并且為社會經濟發展提供資源基地和生態屏障。因此，山地的研究在國際上已成為地理學、生態學、民族學等多種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都共同關注的課題。

根據中國科學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災害與環境研究所所長鄧偉研究員等人在《中國山地科學發展構想》[3]一文中的說法，中國山地面積約占陸地面積的70%，山區人口約占全國人口的45%，“是世界第一山地大國”。從民族分布的角度看，中國56個民族中，除了漢族主要聚居于平原地區之外，幾乎所有的少數民族都主要分布在山區或高原，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是山地民族。山地乃是中國各民族生存空間上最重要的生態屏障和生態功能區；而各民族在多樣性的山地聚落或地域中形成的帶有山地或高地自然特征烙印的文化形態——即人們所說的山地文化——則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

然而遺憾的是，以往我國的民族學與人類學很少有人從山地的角度來研究民族文化，查遍國內學術文獻數據庫，迄今為止專門以“山地民族學”為題的論文竟然只有已故民族學家李紹明教授在10多年前與楊健吾先生合著的《我國山地民族學的現狀及其前景》[4]一文。鑒于“山地民族學是近年來國外民族學領域中發展起來的一門新興學科。（而）我國學術界……還沒有明確建立這一學科”的狀況，他們在文中首次提出中國山地民族學的名稱和概念，同時對如何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山地民族學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我們希望，通過“山地民族與文化”欄目的開辦，中國的山地民族學一定能如李先生所愿，在未來幾年里有較快較大的發展。

“山地民族與文化”欄目的創意是龍宇曉教授四年前就提出來的，可惜由于各種客觀原因，過去一直沒落到實處。這次我們終于能夠將這一策劃創意變成了學術實踐，要特別感謝韓卉教授和徐曉光教授，以及《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編輯部主任吳平教授。在貴州師范學院黨委書記韓卉教授和其他幾位校領導的鼎力支持下，貴州民族學與人類學高等研究院于2012年11月在貴州師范學院烏當校區正式揭牌成立。而在高等研究院規劃的若干發展方向中，韓卉教授對其中的“山地文明與山地人類學研究”方向高度重視，一直大力鼓勵院內研究人員要從貴州作為山地省份的優勢和特點出發，努力將中國山地民族文化的深度研究和世界山地文明的比較研究，打造成為高等研究院在國內外獨樹一幟的特色學術品牌。正是基于這樣的背景，我才敦促龍宇曉教授將他已塵封多年的山地民族學欄目設計論證報告拿出來作了修改。沒想到徐曉光教授和吳平教授看到之后，立即就決定讓這個欄目落戶《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學術眼光之敏銳，確實讓我欽佩。

本期收入“山地民族與文化”欄目的有3篇論文。黃才貴的《為什么要研究山地文化——國家社科重大項目<貴州山地文化研究>立意述要》是2010年立項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貴州山地文化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作為該項目的首席專家，黃才貴先生在本文中論述了《貴州山地文化研究》課題立項的學術背景和研究思路。他有三個觀點值得我們注意。第一，他認為，山地文化研究的主要對象，就是要探討和揭示人類各民族在歷史發展進程中，因適應山地地貌形態而在文化上形成的地域性特征。在這里，他將山地文化的研究與當前國內方興未艾的地域文化研究緊密聯系了起來。這一點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山地文化的研究不能只考慮空間上“垂向的突出性”，而必須與王明業先生所說的“水平的延伸性”結合，達到縱向分析和橫向比較的綜合統一。而地域文化的比較研究正好提供了這樣一種“水平的延伸性”視野。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山地文化本身就是一種地域文化類型。第二，他指出，山地是貴州的天然品牌，貴州是中國最典型的山地省份，因此，研究貴州山地文化，對于認知和理解全國乃至世界山地文化具有典型意義。對于這一點，不僅我本人極力認同，相信也會成為越來越多人的共識。坦誠地說，以往人們對于這一點的認識是不足的。最近貴州省內興起了一股討論“貴州精神”的熱潮。對于什么是“貴州精神”，大家莫衷一是。我認為，真正的“貴州精神”一定是與山地分不開的；“貴州精神”其實應該就是一種山地精神，山地具有的特征應該就是“貴州精神”的核心內涵。貴州山地民族的經驗，完全可以與歐陸的阿爾卑斯山地民族經驗、美國加拿大的落基山地民族和阿巴拉契亞山地民族經驗、拉丁美洲的安第斯山地民族經驗相媲美。貴州山地民族的和諧共生關系和生態智慧不僅是“中國經驗”的重要補充，而且具有世界意義，必將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第三，黃才貴先生認為，貴州山地文化的核心是貴州山地人文過程與貴州山地自然過程在時空耦合中相互適應所積淀的生存智慧和生態智慧，在研究中必須“建立一種融匯多種母體學科理論方法的山地民族學或山地文化人類學話語系統”。按我的理解，也就是說，只有開展文理交叉的跨學科綜合研究，才能充分發掘和理解貴州山地文化的深刻內涵。

本期推出的另一篇論文《香禾糯品系命名與分類的語言人類學考察：中國山地民族農業認知研究系列之一》在跨學科研究的問題上正好與黃才貴先生的上述觀點不謀而合。潘永榮和龍宇曉的這份研究成果來自2007年他們在福特基金會環境與發展項目資助下開展的侗族山地農業生物多樣性保護研究?；谙鑼嵉奶镆罢{查，這兩位侗族土著學者首次系統地記錄了侗族對于其本土水稻品系香禾糯的本族語命名與分類，并從生物認知和語言人類學的角度出發進行了分析。除了民族志記述的價值而外，這篇文章至少還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學術意義。其一是山地文化的物質性（materiality）的問題：山地民族的文化并不單純是“非物質”的，而是有著活生生的物質依托，并且與生計模式和物種的認知緊密聯系在一起。這一點正好印證了黃才貴先生論文中關于貴州山地文化核心是山地民族生存性智慧的相關論點。 其二是語言和實踐之間的關系問題：作者通過分析揭示，侗族關于本土水稻品系的語言系統與相應的稻作實踐系統之間是一組互為結構化的耦合同體關系，因此語言人類學中圍繞“薩丕爾-沃爾夫假說”進行爭論，在這里顯得囿于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而維特根斯坦的言語行動論、奧斯汀和塞爾的“施為句”學說、哈貝馬斯的交流行動論，更有助于我們透視語言與認知的復雜性。

本期欄目的第三篇文章《基于山地生境的黔東南苗族環境倫理》是龍正榮的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成果之一。作者論述了黔東南苗族環境倫理思想的山地特征，認為黔東南苗族環境倫理思想是山地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帶有明顯的山地文明烙印；在實踐上，這種基于山地自然生境適應而形成的倫理思想，，對維護地方生態平衡發揮過不可忽視的作用，對于當下黔東南民族地方的生態文明建設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價值。不過，苗族環境倫理是個具有一定難度的復雜課題，僅就山地如何影響苗族環境倫理的話題，就還可以有許多的問題值得深入追問。例如，就作者論及的“敬畏自然”而言，許多地方的苗族人都有神山、神樹、神石的概念，正是這些對自然物神圣性的觀念建構和相關崇拜儀式的實踐，使苗族敬畏自然的倫理原則不斷得到強化或傳承，但是這些自然物的神圣性是通過什么樣的機制建構起來的，還有待學者去開展一個個情境化的田野實證研究；比較宗教學大師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所說的決定自然物在圣俗之間轉換的“顯圣”（hierophanies）環節是如何在苗族語境中得以實現的？苗語中關于山地的詞匯譜系和認知圖式又是如何影響他們的環境倫理和價值判斷的？這一類的深度研究顯然都需要長期的田野調查，并且要有對苗語的熟悉為前提。民族學的基礎在于田野調查，山地民族學的研究更是離不開扎根于山區的田野工作。只要堅持田野調查的研究方法，注意從山地的角度看問題，將土著的觀點和他者的立場融會貫通起來開展個案的和比較的研究，我相信在“山地民族與文化”欄目的推動下，中國的山地民族學一定會涌現出更多更好的成果。

參考文獻：

[1] 王明業.中國的山地[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

[2] 鐘祥浩.加強人山關系地域系統為核心的山地科學研究[J].山地學報，2011（1）.

[3] 鄧 偉，程根偉，文安邦.中國山地科學發展構想[J].中國科學院院刊，2008（2）.

[4] 李紹明，楊健吾.我國山地民族學的現狀及其前景[J].思想戰線，19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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