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禾糯品系命名與分類的語言人類學考察

摘 要：本文系作者多年開展山地民族農業認知研究的系列成果之一，根據2007年在貴州黎平黃崗村等侗寨調研糯稻命名和分類系統過程中獲得的第一手田野調查資料，從語言人類學和農業生物認知的角度對侗族香禾糯品種系列名稱及其分類體系進行了初步分析，旨在透視侗族關于香禾糯遺傳資源的語言命名分類系統在侗族農業認知中的重要地位及其與侗族傳統農業實踐之間的“結構化”關系。

關鍵詞：侗族；香禾糯品系； 農業遺傳資源； 命名制度； 分類系統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3）01-0091-08

命名與分類是人類學研究人類文化事物的重要切入點。著名社會學家、民族學家愛彌爾·涂爾干和馬塞爾·莫斯將原始分類視為人類認知的源頭和普世基礎。如他們所說：“所謂分類，是指人們把事物、事件以及有關世界的事實劃分成類和種，使之各有歸屬，并確定它們的包含關系或排斥關系的過程。”[1]這一學術傳統一直延續到今天的語言人類學和認知人類學研究中。美國人類學家布魯席（S. B. Brush）在《農夫的功德》一書前言中指出：“對于人類學者或體驗異文化的旅行家而言，作物多樣性就象是不同生命的護照。作物品系的命名與分類開啟通向農村生活方方面面的大門，如環境知識，人地之間的聯系，與大地抗爭的艱辛生計，針對特定環境的適應性技術，等等。”[2]這一點顯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因為我們以往的很多山地民族農業研究正是由于無視當地農民對其本土作物品種的命名和分類系統，而無法深入了解他們的知識系統，只能用武斷的“科學主義”價值判斷和對“他者”的貶斥來掩蓋自己對土著農業智慧的無知。為此，本文將研究的視角重新投放到最基礎的原點，根據我們2007年實施福特基金會資助的研究項目過程中在貴州黎平黃崗侗寨等地所獲的第一手田野調查資料，從命名和分類出發探討侗族的傳統農業智慧。

侗族是一個主要棲息于山地近水小壩子地形帶的稻作民族，在傳統上，其稻作農業以特有糯稻品系——香禾糯為主，在香禾糯品系的命名與分類上創造和傳承了一套獨特的農業認知系統，從而成為侗族傳統文化體系中的核心精髓之一[3]。這正如美國人類學家斯蒂芬·泰勒在其1969年主編的《認知人類學》一書導言中所指出的，任何民族的文化，雖然不一定是物質現象，但卻都是通過認知對物質現象的組織，即通過對物質現象的命名和分類而得到的認知模式；人類進行分類是認知的需要，世上萬物紛雜，變化萬千，令人眼花繚亂，命名和分類使豐富多彩、變幻無窮的世界縮小成為我們能把握的規模[4]3。不過，納日碧力戈教授在其新著《語言人類學》中對泰勒的不足之處做出了言簡意賅的批評，傳統知識系統中的命名和分類不僅有文化表達的意義，而且也有實踐的價值，“知識涉及對生產和生活的有意識的組織，它們的價值最終要落實到可知、可見的實踐中去。同時，社會實踐活動……反過來又再生產或者改造原有結構”[5] 。這一點似乎也很適合侗族香禾糯命名和分類的認知案例，因為據初步調查所知，侗族關于本土水稻品系的語言認知系統與其傳統農業實踐之間的確存在著一種相互作用的關系，此即社會學家吉登斯所說的不斷的“結構化”過程[6]。因而可以說，侗族香禾糯命名和分類的研究，對于認識侗族等山地民族中的傳統低山地水稻農業的深層內涵和實踐特點具有特殊的多重意義。

一、香禾糯的歷史背景

香禾糯是我國湘黔桂三省毗鄰山區的侗族人民千百年來在當地獨特自然人文環境下選育出來的特有水稻品種，屬于民間所說的“大糯”品系[7]，是國內外學界所稱的“特種稻”中最具民族地域特色的品系之一[8]。全球著名學術期刊《科學》雜志社亞太分社主編石磊（Richard Stone）撰文論及香禾糯時，將其譯為“Kam Sweet Rice”（意為侗家香糯稻）[9]，可謂十分準確到位。香禾糯雖然在歷史上是侗區廣泛種植的農作物，但近百年來種植面積不斷萎縮，目前僅貴州黎平、從江、榕江三縣和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等侗族南部方言區還有一定規模種植，而黎平縣雙江鄉的“黃崗”（侗語Wangc Kgangl的音譯）寨就是這樣一個長期堅持大面積種植香禾糯的典型侗寨，因此我們當年將項目點選在這里。

香禾糯歷史起源的具體年代已難以追溯，但侗族稻作源遠流長卻是可以肯定無疑的。侗族是百越民族的后裔，這已被史學界所公認。而百越民族是最早種植水稻的族群集團之一，這也是學術界越來越傾向或同意的觀點，特別是得到了歷史語言學和考古學研究的證明。語言是文化的載體，現實中的和歷史上的各種文化現象，大量地凝聚在語言之中。因此，在以往的研究中，學者們運用語言材料對文化起源、傳播和演進的研究，解決文化史上的一些疑難問題，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如游汝杰和周振鶴以侗臺語材料為證據，結合野生稻在歷史上的地理分布，推測廣西西南部、云南南部、越南北部、老撾北部、泰國北部以及緬甸撣邦是亞洲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1011]，而侗族的歷史分布區則正好屬于這個地域范圍。張公瑾《語言與民族物質文化史》，李錦芳《侗臺語言與文化》等著作，結合美國著名語言學家白保羅（Paul Benedict）的澳泰語假說，在全方位地收集壯侗語族有關稻作的詞匯的基礎上，進行比較和古音構擬，進一步證明了“壯侗語諸族的先民百越最早種植水稻”并形成“‘飯稻羹魚’稻作文化”等歷史問題，考證侗臺—南島語先民古越人最早發展稻作文化，年代應當在6000年以前 [1213] 。

但是，包括侗族在內的壯侗語民族早期稻作文化中的稻種是什么？這一點似乎還沒有定論，有旱稻說、粳稻說、秈稻說、秈粳未分化稻種說、糯稻說等，不一而足。我國農史學家游修齡考證說，百越民族最早種植的是糯稻[14]，日本學者渡部忠世認為糯稻是中國南方至東南亞大陸歷史上的主打水稻品種[15]，他們都相信東南亞和華南地區歷史上曾存在一個“糯稻文化圈”。從民族歷史地理分布上看，侗族屬于這個“糯稻文化圈”的中心地帶，其糯稻農業傳統的歷史淵源關系顯然與此一脈相承。侗族南部方言區各地流傳的族源歌《侗族祖先哪里來》《祖公上河》當中都有關于其先民在糯稻種植方面的敘事。如流傳在從江縣往洞鄉的《九洞祖宗遷徙歌》唱到 “祖宗原來那地方，田地都在高山上，六月天干土變白，就像曬干的構紙一個樣。構紙曬干不會裂，田地干裂陷得下牛羊”。因缺水灌溉才離開祖源地，來到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云貴高原邊，定居發現“祖公選的地方是銀地金坡，家家戶戶魚米多。田里的糯禾多得發了霉，地里種出的棉花織布無處擱……”再如流傳在黎平縣中潮鎮佳所一帶的《我們祖先怎樣落在這個寨子上》同樣描述到原祖居地“田在上，水在下”，由于當時沒掌握提水灌溉技術，“田中常遭旱”，才舉族從“江西”搬到黎平佳所一帶，看到這里“有山有水有田塘”便定居下來，果真“這里適宜種糯稻，從此侗寨白米替雜糧” [16] 。 這些口承民間史詩將種植糯稻與族群起源聯系在一起，世代傳唱至今，足可見在侗族的族群記憶中，糯稻歷史地位之重。

從語源學的角度來看，侗語稻米一詞的語義內涵外延的演化也反映出侗族在傳統上是一個糯稻民族。據我們的田野調查，貴州、廣西都柳江流域的侗族人在20世紀初中期以前，一般都通稱本地世代傳承的香禾糯品種為“茍”（kgoux，侗文，下同），但在為了與外來水稻品種“茍嘎”（kgoux gax，意為“漢家稻”）相區分時，則將其稱為“茍更”（kgoux gaeml，意為“侗家稻”）；后來為了與越來越多的外來非糯品種相區別，才又衍生出了物種命名上的“茍進”（kgoux jiml ，意為“非糯稻”） 和“茍確”（kgoux djos，“有糯性的稻”）之分。我們再從侗語的構成方面來看，侗語中稱糧食為“茍能（kgoux naemx）”， “茍（kgoux）”在侗語中有“稻、米、飯”等義，“能（naemx）”是“水”的意思，從“稻+水=糧食”這一構詞觀念來看，我們可以推斷侗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水稻民族，而非旱地耕作民族。另外在侗語關于稻作的同義詞譜系中，糯稻還被普遍性地稱為“茍老（kgoux laox，古老的糧食或米飯）”“茍公補（kgoux ongs bux，祖宗的糧食或米飯）”“茍干（kgoux gaeml，侗族的糧食或米飯）”“茍賴（kgoux lail，好的糧食或米飯）”“茍確（kgoux jos，黏的米飯）”“茍探（kgoux tanp，用摘禾刀摘的禾谷）”“茍稍（kgoux saos，蒸的米飯）”等；而將秈稻稱為“茍嘎（kgoux gax，漢族的糧食或米飯）”“茍笨（kgoux bedl，喂鴨的稻谷）”“茍馬（kgoux max，喂馬的稻谷）”“茍酷（kgoux nguk，喂豬的稻谷）”“茍別（kgoux begx，用打谷桶脫粒的稻谷）”“茍棟（kgoux dungl，煮的米飯）”等。作為稻作民族的侗族，歷史上是以糯稻種植為主，秈稻是外來品種，所以被命名為“漢族的糧食或米飯”，即使種植，也是少量的，僅供喂養家禽家畜而播種。從這些構詞我們可以看出，糯稻在侗族人基于語言的認知圖式中乃是階位最高的糧食作物。

侗族是一個典型的糯稻民族，還體現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侗不離糯”之類的俗語中。“侗不離糯”和“侗不離酸”都是對侗族飲食文化習俗特征的語言概括和反映。侗族喜食糯食，如同西方人喜食土豆、面包、黃油一樣，傳統上侗民們常常期望食到“糯飯和腌魚”，并以“‘茍’養身，歌養心”為安身立命的目標。由此，以糯稻為原料加工出來的食品、飲料繁多，如烏米飯、黃花飯、社飯、血灌腸、扁米、糍粑、粽子、三月粑、筍子粑、湯圓、炒米、米花、麻葉、侗果、油茶、甜酒、糯米酒等等。喜歡腌制食品的侗族，在其腌制腌魚、腌肉、腌菜的過程中，也必用糯飯來制糟，即俗稱的“腌糟（sams）”。逢年過節，不僅蒸糯飯為主食和待客，還以糯飯為敬神祭祖的供品，尤其是吃新節，必以禾苞祭祖。客人來訪告別時，習給客人包糯飯，贈予客人途中食用和辟邪。親朋好友建房、結婚、生育除送其他禮物外，禾把、糯米或糯飯是必不可少的。遇到喪葬，主家除用糯飯為供品外，還要給喪者包一包糯飯為午飯，認為如此他才能回到祖宗之地；對于前來幫忙和吊唁的親朋好友，主家除備辦酒席招待外，還要贈予他們1、3、5穗糯禾帶回家中，寓意給大家沖喜、添富貴。總之，侗族不僅以糯稻為主食，由糯稻而產生的文化習俗亦豐富多彩，“侗不離糯”不僅是長期的飲食習慣所造成，也是由于有文化上的需求才如此持續與頑固。“侗不離糯”的慣習和俗語，以及“糯米崽”[17] “糯娃”[18]之類的指稱，也同樣反映出了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香禾糯已不僅僅是生計層面上的一種農作物，它已經是侗族個體之間交往互動的物化媒介，也成了侗族族群身份表征的重要方面；香禾糯及其相關的文化關聯在侗族的社會文化脈絡中形成了交錯重疊的叢結，一個集物質層面的文化元素與非物質的文化內涵于一身的集合體。

二、香禾糯品系的命名與分類：黃崗侗寨田野案例

2007年初夏，我們在黎平縣雙江鄉黃崗村調查時，驚奇地發現該村當年種植的香禾糯品種有19種，尚留有稻種但當年未種植的有1種，在當地已絕種但尚保有記憶的品名有5種。如此豐富的品種，人們是根據什么原則和制度來為其命名的呢？帶著這一思考，我們對黃崗村香禾糯品種系列名稱進行了詳細的調查研究。深入調查該地侗族對不同品種的分類與命名過程中所獲得的第一手資料，不僅使我們第一次系統地認識了侗族對香禾糯品種系列的命名制度，而且也為我們進一步了解和掌握不同品種的習性、來源以及交流機制等提供了重要參考。

從黃崗村現存的和記憶中的25個品種名稱來看，其命名制度如下。

（一）成熟期命名法

黃崗侗族人根據香禾糯品種系列的成熟時間先后，將香禾糯品種系列分為早熟香禾糯系列和晚熟香禾糯系列兩大類。農歷九月前成熟的歸入早熟香禾糯系列，九月后成熟的歸為晚熟香禾糯系列。早熟香禾糯系列在侗語中統稱為“茍咯（kgoux lol）”，其包括的品種有60天糯、矮徑朝糯、高徑朝糯、金洞糯、紅禾、森山糯、列珠糯、老列珠糯、龍圖芒糯、萬糯、鵝血糯、金利糯、冷水糯等；晚熟香禾糯系列在侗語中統稱為“茍囊（kgoux ngaenc）”，其包括的品種有老牛毛糯、小牛毛糯、杉樹皮糯、黃芒糯、高千糯、得五糯等。早熟香禾糯品種系列，由于成熟期早，多種在高寒山區；晚熟香禾糯品種系列，由于成熟期晚，多種在低海拔山區，如此，進入十月寒冬后，人們在低海拔地區收割才免受寒。另在黃崗，人們不僅從糧食安全角度考慮，選擇多品種種植，也從生產的實際進度來選擇多品種種植，以確保播種和收割在時間延展上適應山地環境特有的“空間垂直性”氣候變化規律。因此，每戶都根據自己稻田的分布狀況，結合各品種的習性特征和片區的播種情況，而種植早熟、晚熟兩3個品種不等。

在當地早熟香禾糯品種系列中，有兩個單一的品種也是根據成熟期來命名，如六十天糯（kgoux liogc xebc maenl），這一品種從插秧到成熟只需60天，故名“六十天糯”。據當地老人介紹，列珠糯（kgoux lieec jul）也是根據它的成熟期來命名的一個品種，它原名應為“雷九糯（kgoux leic jius）”，后人習慣將“雷九（leic jius）”念成“列珠（lieec jul）”而起訛誤，如今“列珠（lieec jul）”在侗語中難以找到準確的解釋，而 “雷九（leic jius）”在語義上為“進入九月”的意思，“雷九糯（kgoux leic jius）”即是進入九月就成熟或收割的糯禾。

（二）地名命名法

在侗族地區，香禾糯品種交流非常活躍。在同一村中，如果你想與他人求得種子，只需將你擁有的品種拿去等量交換即可；設若到外村求得種子，無須購買和交換，只需伸手向結識的人索取即獲。而從外村獲得種子，通常有兩個途徑，一是私訪途徑，即個人到外村去走訪時，看到或嘗到新的糯稻品種后，向走訪對象索取；二是集體走訪途徑，即村與村之間在“月也（weex yeek，當地漢語方言稱為‘吃相思’）”活動中，發現對方有好的糯稻品種，便向對方索取。而集體出訪得到的種子，拿回村試種成功，并大面積推廣或持續播種的品種，該品種的命名，原則上都要冠上引種村的村名，這一方面表示對引種地的尊重，另一方面可讓子孫后代知道該品種的來源，促進村寨間世代友好。

在黃崗，通過歷代集體出訪時帶回的香禾糯品種，并以引種地地名命名的有：高千糯（kgoux Gaos Sinp。高千，地名，位于從江縣下江鎮）、金洞糯（kgoux Jenh Dongl。金洞，地名，位于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富祿鄉）、百你糯（kgoux Beec Leel。目前該村已無人種植。百你，地名，位于從江縣慶云鄉）、地捫糯（kgoux Dih Menx。目前該村已無人種植。地捫，地名，位于黎平縣茅貢鄉）、小黃列珠糯（kgoux lieec jul Siut Wangc。又稱老列珠糯或古列珠糯。小黃，地名，位于從江縣高增鄉，與黃崗為鄰）、銅鑼糯（koux Dongc Lac。銅鑼，地名，位于黎平縣九潮鎮）、德五糯（koux Dees Ngox。德五，地名，位于黎平縣尚重鎮一帶）等。

（三）人名命名法

在黃崗，以建造人名命名的稻田、道路、橋梁、灌渠隨處可見，這是侗族社會對建造者，尤其是樂施好創者尊重的表現，也是侗民們處世的哲學，即“牛老留角，人老留名”的一種人生追求。

前面我們談到從外村獲得種子，通常有兩個途徑，一是私訪獲取途徑；二是集體走訪獲取途徑。私訪得來的品種，通過私人的試種成功后，村民們便以等量的其他品種跟他交換，并逐步推開后，該香禾糯品種的命名，通常以引種人的名字命名。如該村香禾糯品種系列中的“萬糯（kgoux Weenh）”，相傳是一個名為“萬”的老人，從外村引進而來，后人為紀念他，以他名字命名為“萬糯”。

傳統上，由于民間種子交流比較活躍，社區內品種更替隨之也頻繁，尤其是外來品種和適應面窄、產量低、口感差這類產品容易淘汰與絕種。但在侗寨中，傳統上總會有些老人從保種角度考慮，留出家中一兩丘田來種植人們淘汰的品種，一旦有人需求，他便無償提供。對于保種有功的這些人，人們也常常會以他的名字來命名他保下的品種，如黃崗村記憶中的香禾糯品種系列中的“金利糯（kgoux Jenh Liil）”，相傳是該村一名名為“金利”的老人將這一品種長期保種下來，后又被人們采種，為紀念他，人們便以他名字來命名該品種。該品種適合種植在冷水田中，顆粒扁，谷殼為淺紅色，芒為紅色。由于現在環境變化，加之從外村引進、適合冷爛銹水田的紅禾比它產量高，后漸被紅禾取代，無人種植而絕種。

（四）性狀特征命名法

在黃崗香禾糯品種系列中，除以引種地地名命名的品種較多外，從禾谷的性狀特征來命名的品種更占多數。如從谷殼的顏色分辨來命名的品種就有紅禾糯（kgoux bic yak）、杉樹皮糯（kgoux bic pagt）、鵝血糯（kgoux padt nganh）3種，這三個品種分別根據它的谷殼的顏色呈紅色、似杉樹皮和鵝血顏色而得名。從芒的顏色、形狀來命名的香禾糯品種有黃芒糯（kgoux bieengh mant）、龍圖芒糯（kgoux bieengh Liongc Duc）、老牛毛糯（kgoux bienl gueec laox）、小牛毛糯（kgoux bienl gueec lagx）、彎芒白禾糯（kgoux bagx bienl jongv）5種。黃芒糯因芒黃而得名，龍圖芒糯因其芒色和形狀似從江縣貫洞鎮龍圖一帶婦女裙腳飄帶而得名，老牛毛糯和小牛毛糯，因芒的色彩、粗細分別與老牛和小牛的毛相似而得名，彎芒白禾糯因其芒彎、米白而得名。此外，有的還從稻穗的形狀特征來命名，如三尾糯（kgoux samp taik又稱 kgoux yangc samp semp），因其每穗穗尾分成三枝而得名。三尾糯這一品種是20世紀80年代黃崗村的時任村干到黎平縣口江鄉參觀油菜種植時帶回，直到2006年尚有個別農戶播種，目前無人種植，但尚留有種。

（五）生境命名法

每一糯稻品種都有它特有的生境，只是有的品種適宜性廣一些，有的品種只適宜種植在特殊的環境中。如列珠糯，在黃崗村就是一個適應性較廣的品種，由于它很適合象黃崗村這樣的海拔、氣候、山地種植，故在黃崗村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大面積播種。而一些對環境、氣候、土壤要求過高的品種，僅存在于有適合該品種種植田土的農戶種植。對于這些品種，傳統上人們習慣以它適宜種植的區域來命名，如森山糯（kgoux yangc longl）、冷水糯（kgoux naemx nyids）等，森山糯特別適宜種植在森林覆蓋、日照差的稻田中，因而故名；冷水糯也是因其特別能生長在冷水田中而得名，在人們的記憶里，這一品種殼黑芒也黑，只因顆粒小、穗短且不緊湊而被紅禾所取代，至今絕種。

（六）品質特征命名法

在侗族香禾糯品種系列中，有一種特香的品種，有民諺道 “一家蒸飯滿寨香”。因其香味獨特，故人們命名為“香飄糯（kgoux yangc dangl）”，這種糯稻不僅蒸時滿寨飄香，就是在其揚花時節，行走在稻田邊也會有股股稻香襲來。

（七）收割方式命名法

侗族地區，糯稻的收割工具，自古及今，采用的都是摘禾刀（dibs），即用摘禾刀在離穗尺許的地方，將一穗穗的禾草割斷，然后捆成把（geeus），拿到禾晾（liangv或langh）上晾干，再入倉。脫粒時，用碓脫粒。余下的禾草，除可燒灰制堿染布、洗衣、洗頭、腌魚肉、制堿蛋和堿粑外，還可用來編草鞋、搓繩子、扎掃帚和火把等等。而秈稻的收割，通常用鐮刀割，用打谷桶脫粒，然后挑到曬壩中曬干入倉。黃崗村稱秈稻為“茍徑（kgoux jiml）”，有的糯稻品種成熟后谷粒容易脫落，如采取摘禾的方式收割和晾曬，那么很多谷粒便會在運輸和晾曬過程中抖落，為減少浪費，人們更多的采取秈稻的收割方式進行收割。人們根據它的收割方式，將這種能用秈稻收割方式進行收割的糯稻品種命名為“茍徑朝（kgoux jiml saoc）”，即“打谷糯”的意思，但必須說明的是這種糯稻又有別于民間習稱的、真正意義上的“打谷糯（kgoux lail begx）”，前者它的米粒大小及形狀和其他糯稻一樣，蒸出的飯久放也不會變硬，而真正意義上的“打谷糯”，米粒和秈稻一樣，只不過稍有糯性而罷，并且只能煮不能蒸。 如該村的倫洞稻（kgoux lenc，倫洞，地名，從江縣屬。從倫洞引種而來，故名），就是典型的、真正意義上的“打谷糯”。在黃崗，以秈稻收割方式收割而命名的香禾糯品種有高徑朝糯（kgoux jiml saoc pangp）和矮徑朝糯（kgoux jiml saoc taemk），高、矮的區分，是相對于它們禾桿的高低而言。

綜上所述，從黃崗村現存和記憶中的25個香禾糯品種命名制度來看，以成熟期命名的品種有2個，占25個品種中的8%；以引種地地名命名的品種有7個，占25個品種中的28%；以引種人和保種人人名命名的品種有2個，占25個品種中的8%；以性狀特征命名的品種有9個，占25個品種中的36%；以生境命名的品種有2個，占25個品種中的8%；以品質特征命名的品種有1個，占25個品種中的4%；以收割方式命名的品種有2個，占25個品種中的8%。看來人們還是青睞于性狀特征命名法和地名命名法。以地名命名的品種都是外來品種；以人名命名的品種，有的是當地固有的，有的則是從外村引進的；其他命名法的品種，反應從外村引種而來的信息不明確，借助對其他侗族村寨的調查材料，似乎這些品種名稱在其他侗寨也存在，尤其是以性狀特征命名的品種，如老牛毛糯、小牛毛糯、杉樹皮糯等等，以往在侗族地區曾廣泛種植。也就是說以性狀特征命名的品種，是一種民族性的品種，并且名稱幾乎統一；而其他方法命名的品種，尤其是以地名、人名命名的品種，是一種地方性或村寨性的品種，同一品種，在此村稱為這，在彼村則稱為那，同種異名現象十分突出，這給我們全面、準確調查侗族香禾糯品種系列數據帶來了很大難度。如黃崗村持續、廣泛種植的“列珠糯”，在黃崗稱為“列珠糯”，在毗鄰的自然村—岑秋則稱為“黃崗糯”。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農業科學研究所高級農藝師吳元華副所長曾將該所60年代在侗族地區普查到的200余個香禾糯品種名單拿給我們看，我們當即就發現名單上以地名、人名命名的品種不少。這些品種與其它品種是否存在同種異名抑或異種同名？由此看來，我們對于香禾糯品系命名和分類的調查研究還只能算是一個很初步的開端，無論是對其他許多侗寨還是整個侗族地區的香禾糯譜系，都還有待由語言學、人類學和農學工作者共同協作去進一步跨學科的調查和梳理。

三、分析討論與理論思考

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已可窺管香禾糯對侗族社會文化深刻影響之一斑。以美國學者羅西（Gail Rossi）的說法，侗族是“一種隱藏在大山里的文明”（a hidden civilization in the mountains）[19] ，而以梯田和混農林的農業文化形貌為基本特征的山地農耕制度是這種文明的基礎。因此要深入了解侗族文化，就必須首先深入分析侗族關于農業的傳統認知系統。而侗族對于農作物的命名和分類，則是侗族認知系統的最基本的呈現。正如納日碧力戈教授所說，“命名和分類是人類區別于一般動物界的特點之一，是觀察、比較、分析和概括能力的體現”[20] 。

人們怎樣給事物命名？這不僅僅是語言學、人類學和社會學感興趣的實踐問題，也歷來都是認知哲學和分析哲學關注的哲學問題，因為人類作為社會的和符號的動物，他們對生命和意義的探尋、對秩序的建構，皆始于命名和分類[21]。早在春秋戰國時代，我國就出現過諸子之間的名實之辯。例如，《管子·九守篇》就曾提出過“名生于實”“循名而督矣”“按實而定名”“名實當則治，不當則亂”等著名論斷。國際學術界的認知哲學和認知人類學領域中存在著兩種命名理論。其一是由弗雷格、羅素等人提出，后來由維特根斯坦、丘奇、塞爾等人加以補充修改的“摹狀詞命名理論”；其二是由克里普克、普特南等人主張的“歷史的、因果的命名理論” [22]。持前一種理論的人們認為，專名和通名在實質上是縮略的或偽裝的確定摹狀詞，命名活動就是在把一組確定摹狀詞或一組特性與一個名稱相關聯，也就是說，它取決于命名對象具有這樣一組特性。持后一種理論的人們認為，命名活動取決于名稱與某種命名活動的因果聯系，其所依據的并不是名稱的意義，而取決于名稱的起源和歷史，即與名稱相關聯的歷史事件及其因果影響，而不取決于被命名對象的偶然特性。丘吉爾之被命名為“丘吉爾”，不是因其本人的種種特性，而且因其父母的命名以及從此別人這樣稱呼他而建立的歷史傳遞鏈條。這兩種理論相持不下，爭論至今未果。這正如著名分析哲學和認知哲學家內爾森所說的：“今天我們對語言與世界之關系的理解，并沒有比柏拉圖時代的人們做得更好。在語言學特別是結構語義學方面，人類取得了有意義的進展；然而，在更為重要的有關名稱（names）和被命名的事物（things named）的關系方面，情況卻遠非如此。”[23]5

那么，侗族香禾糯的命名到底是屬于維特根斯坦式的基于語義內涵的摹狀詞命名模式還是克里普克式的歷史因果模式呢？從侗族的香禾糯命名分類實踐來看，答案應該是它既是摹狀詞模式，也是歷史因果模式，兩者應該是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關系，而不是截然對立的關系，將兩種理論模式相結合才能發揮整全的解釋力。具體地說來，上述香禾糯命名制度中以成熟期、生境特征、性狀特征、品質特征、收割方式等作為緣由的命名法，顯然就屬于摹狀詞命名模式。而以保育者人名和品種交流來源地的地名等為緣由的命名法則與克里普克所謂“歷史的、因果的”命名理論高度吻合。換言之，只有將這兩種理論結合起來，才有可能更好地解釋目前香禾糯命名制度的內涵和特征。

侗族的香禾糯命名，從語詞構成上看，遵循和反映了侗語的詞法規律。例如，與漢語不同，摹狀修飾詞在核心詞干之后，呈倒置狀態。每個稻種名稱本身雖然是專名（proper name），但從語詞成分上看，卻是由通名kgoux和摹狀修飾詞或表明歷史因果關系的修飾詞構成的。認知人類學家斯蒂芬·泰勒認為，作為人類認知系統中最核心的操作單元之一，專名把它們所指稱的事物轉變成符號，擴大了人的想像空間，大大方便了社會交際。人們用不著總是通過直接經驗認知某事或者某人、某物，他們在許多情況下是通過符號或者間接經驗來進行認知的[4]7。內爾森也說，“專名以索引的方式表示了它的對象，也就是與對象的一種因果關聯”，把語詞與世界連接為一體[23]34。因此，一種語言的命名系統也就必然地反映了該語言所表達的世界觀。語言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是認知哲學和語言人類學中一個永恒的爭議話題。早在19世紀早期德國學者洪堡就指出每種語言其實都有各自的世界觀。美國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薩丕爾提出“語言影響人類關于現實世界概念系統的形成”這一設想，后來經他的弟子沃爾夫發展，形成關于語言相對性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其核心內涵就是認為，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語言結構，而不同的語言結構會影響使用者的思維習慣，從而導致他們用不同的方法去觀察世界，對世界具有不同的感知，產生不同的看法。語言不僅是思維和行為的工具，它同時也強烈制約著思維和行為。

這個假說是否也適用于侗語的香禾糯命名分類呢？在香禾糯的實存事物決定著香禾糯品系命名系統的同時，這套命名系統是否也反過來制約了侗族人對其農業和生活世界的認識？這的確是值得進一步深入討論的問題。限于篇幅，在此僅舉兩例來作初略討論。其一是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茍嘎”（kgoux gax，意為“漢家稻”）與“茍更”（kgoux gaeml，意為“侗家稻”）的區別性命名。從單純的單音節語詞kgoux發展到這種區別對應性的復合構詞命名，顯然來源于實存的兩個語言世界里的兩套農業知識系統，但它一旦形成為侗族語言系統中的一部分，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侗族人認知世界的工具，影響和制約著他們對其生活世界的觀察、比較、分析和表達。其二，稻種命名的語言實踐對于侗族人的世界觀或思維方式的影響和制約，在這套命名制度的階序表達中也體現得非常明顯。“茍老（kgoux laox，古老的糧食或米飯）”“茍公補（kgoux kgongs bux，祖宗的糧食或米飯）”“茍賴（kgoux lail，好的糧食或米飯）”等名稱，直接表達了侗族人世界觀中對不同稻種的價值判斷，同時還與其生活世界里的其他部分如親屬制度及祖先崇拜等關聯到一起。“茍笨（kgoux bedl，喂鴨的稻谷）”“茍馬（kgoux max，喂馬的稻谷）”“茍酷（kgoux nguk，喂豬的稻谷）”之類的名稱在表明價值判斷的同時，也指引著侗族人對相應稻谷的用途。 “茍探（kgoux tanp，用摘禾刀摘的禾谷）”“茍稍（kgoux saos，蒸的米飯）”“茍別（kgoux begx，用打谷桶脫粒的稻谷）”“茍棟（kgoux dungl，煮的米飯）”等名稱，則提供了與香禾糯有關的稻作生產和稻谷加工的認知圖式，不僅直接影響著侗族人關于農業生產的思維，而且對其行為也會產生某種或直接或間接的指令效應。如我國古代先賢管子等人所言，“名”一經確定，便有“循名責實”的動能，促進人們去“識事”和“成事”。日常生活中這些詞匯反復呈現，無疑會形成維特根斯坦和奧斯丁等人言語行動論中的那種“施為句”和“言為行”的語言行動力，不斷地提示侗族人傳承維護他們的糯稻傳統。從這個角度看，完全可以說，命名由對象和關于該對象的人類思維所決定，同時又反過來影響和制約著思維甚至行為。“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思路，但拘泥于到底是語言決定世界觀還是世界觀決定語言的非此即彼爭論，在此顯得多余而無益。因為，在侗族和侗語的世界里，香禾糯的命名系統早已與這個民族的農業認知體系、稻作生產生活慣習融為一體，形成了互為結構化的關系。

黃崗等地侗寨的農民們曾經冒著各種風險，在以往的“禾改粘”（糯改秈）運動中巧妙周旋，使先輩們辛勤選育的大部分香禾糯品種得以幸存下來。他們一直不僅堅持大規模種植香禾糯，而且還通過全民參與式的自然生態選種、保種措施、跨村寨的品種交換，使寶貴珍稀的香禾糯遺傳資源得到了可持續的原生境在地傳承保護，為我國農業生物多樣性保護提供了寶貴經驗。特別是寨老們對一些產量較低但社會價值或生態價值卻很高的香禾糯品種主動采取的保育種植措施，可謂為一種難得的“文化自覺”。這些行為實踐與香禾糯在侗族社會文化體系中的價值階位密切相關，而這種階位是通過命名和分類系統來界定的。因此，研究侗族的山地農業，必須從侗族本族語言對農作物的命名和分類入手。近年來，就連農學家們也逐漸意識到了命名系統對于研究農業生物多樣性的重要意義。例如，在聯合國糧農組織近年資助的一系列研究中，國際水稻研究院（IRRI）的稻作學專家M. Sadiki和D. Jarvis等人就曾多次在報告中強調：“是否存在品系命名乃是多樣性是否存在的標志”，“品種名稱的研究應是研究農業生態系統中的農作物遺傳多樣性和分布格局的重要切入點”[24]。本文的探討掛一漏萬，權當拋磚引玉，以期引發學術界對侗族等山地民族農業認知的關注，使中國豐富的多民族傳統農業智慧的本體內涵得到有效發掘和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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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蒲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