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嚴歌苓是海外華人文學的代表人物,她的很多作品都致力于探討中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她以較之前海外華人文學更加冷靜和客觀的態度,通過敘述東西方不同民族在交流中產生的問題,通過描寫東方女人與西方男人的異族愛情故事,對中西兩種文化都分別表現出欣賞和批判的態度,表達了以一種在美好人性的溝通中實現兩種文化平等互動的理想。但是這種理想將一個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仍然沒有打破雙方不平等的局面,在目前的條件下是無法實現的。
關鍵詞:海外華人文學;沖突;文化理想;平等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6-0-03
海外華人文學是一種特殊的文學存在形式,是華語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在全球化趨勢不可阻擋的今天,各個民族、各種文化在日益頻繁的交流中顯示出的文化沖突與融合,給海外華人文學提供了越加豐富的創作素材。嚴歌苓是當今海外華人文學的一個代表人物,是當代美國華文文壇最具實力和影響力的代表作家之一,也是當下文學市場和評論界一個頗受關注的熱點作家,尤其是她的小說大多數被改編為影視作品,使得嚴歌苓被更多的中國大眾所熟知。嚴歌苓還在國內居住時就開始發表文學作品,直到1989年開始在美國定居,異族文化的新鮮進一步刺激了一個天才女作家的創作靈感,90年代的嚴歌苓由此開啟了自己創作生涯的黃金時期,幾乎每一部主要作品都在國內外斬獲過重要的文學獎項,很多作家、評論家都曾表示過對她的極力贊賞。
目前評論界對于嚴歌苓作品思想內容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第一個是關于東西方文化碰撞與身份認同的問題。嚴歌苓作為一個移民作家,而且她身在美國仍然堅持用漢語創作,其在文化上的意圖是很明顯的,具有非常鮮明的文化自覺意識,中西兩種文化的差異與隔閡、由移民而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這兩種文化如何在偏見中實現有效的溝通,還有作家自己的身份認同等問題,都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第二個方面是關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作家女性意識的表現,因為嚴歌苓作品的主角基本上都是女性,很多文章專門分析這些女性形象的特點以及她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母性,或者說是“雌性”,還有通過這些形象所體現出來的作家的女性意識;第三個方面是關于人性的探討,嚴歌苓是一個專注于人性探究的作家,她的文革小說刻畫文革時期人性的扭曲,她的戰爭小說描寫戰爭對人性的摧殘和極端生存境遇中人性的堅韌與美好,而她的移民小說又描寫移民境遇中的、或者說是全球化語境下的人性表現,而且由于她移民作家的身份,她對人性的探究又具備了一種全新的國際視野,所以這個方面也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一、平等溝通的文化理想
上述三個方面的問題最具文化價值的當屬關于中西文化沖突的這一方面,這是嚴歌苓作品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而且在她的很多作品中,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對于人性的挖掘是和表現中西文化碰撞聯系在一起的。例如在塑造女性形象的時候,嚴歌苓筆下的很多愛情故事有一個相同的模式,即中國女人加外國男人,而其中的中國女人都是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有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直接就是中國文化中某種品質的化身,比如悲天憫人、溫情脈脈、寬容善良等等,而這些品質在嚴歌苓看來是東方女性所特有的,她們在與外國男性的交往過程中不斷地用自己的純真、寬容來感化真對方,包容著對方。嚴歌苓借這些女性形象和她們的愛情故事想要表現的理想是愛情可以跨越種族與民族的界限,異族文化之間通過真摯的感情也可以實現一種互動與交流。還有,在展現人性的時候,嚴歌苓也注入了自己的文化意識,例如《少女小漁》,小漁是典型的東方女性的代表,她寬容而隱忍,不管對誰都報以最真誠的心,她的包容和善良換來了與男友和意大利老頭三人之間的理解和平靜。陳思和在評價《少女小漁》的時候說:“小漁性格中那種善良純真的品性滌凈了弱勢文化處境下的齷齪與屈辱,正是因為她處處都順應和保持著自己本心的做人尺度,才使她在這種畸形的境遇中得以做到不為所亂,并由她自己的行為選擇展示出一種令人愛慕的人性之美。這部作品所要表達的倫理價值傾向,最感人的一點無疑還是那種超越于東西方文化及道德差異之上的、向善向美的樸素情感,只有出自于小漁那清潔明亮的心靈深處的真情才能確實地打破文化的隔閡,從而使不同境遇中的人心都能夠得到相互間真正的溝通?!?可以看出,嚴歌苓作品中這三個方面的思想內容很多時候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而且是以表現不同文化的沖突與溝通為核心的。
嚴歌苓通過對這些內容的描寫,想要表達的是一種開放的、平等的文化身份觀,她希望中西文化能夠沖破各種差異、偏見、隔膜而達到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溝通。因此她對于這兩種文化之間的隔閡的必然性與溝通的可能性,所采取的態度是相對來說比較客觀的。在以嚴歌苓為代表的新移民文學之前,海外華人文學的發展有過幾次高潮,其中頗具代表性的是上世紀60年代臺灣的“留學生文學”和80年代的大陸移民文學。60年代,以白先勇、聶華苓、於梨華、陳若曦為代表的一批臺灣留學生創造了海外華人文學的一個高峰,他們在深處異國他鄉時,精神上產生了強烈的焦慮與壓抑,他們只能在傳統文化的懷抱中找到安慰、得到療傷,因此,他們對于中西文化的表現,更多地著眼于沖突這一方面。80年代,大陸掀起了一股留學大潮,曹桂林、周勵、査建英等作家加入了華語文學的創作隊伍,相比于60年代臺灣作家群對西方文化的拒斥和對東方文化的回歸,這批大陸作家在面對異族文化時表現出更加勇敢的姿態,他們更加主動地迎接西方文化的挑戰,企圖通過自身的努力來破除西方對東方的奴役與剝削,顛覆雙方不平等的關系。但是,不管是臺灣作家群還是大陸移民作家群,他們在面對差異與碰撞的時候,始終把中西文化放在完全對立的兩端,因此不管是逃避還是迎接,他們內心的焦慮和悲痛始終是無法消除的。
相對于之前的海外華人文學來說,嚴歌苓在表現文化沖突的時候少了一份焦慮、多了一份冷靜,她對中西兩種文化的認識也相對比較客觀,不是單純地偏向某一方。嚴歌苓曾表示,她自己在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之間,不愿意從屬于任何一方,她比較喜歡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對兩種文化進行審視和觀望,這樣對每一種文化的理解和體認都會更加客觀、準確和深刻。嚴歌苓認為,移民生活帶給她的優勢就是她可以以不同的文化眼光對文化沖突進行雙向、甚至是多向的體察,她說“有許多作家是在離開鄉土后,在漂泊過程中變得更加優秀的。康拉德、那布可夫、昆德拉、伊莎貝拉·阿言德……他們有的寫移民后的生活,即便是寫曾經在祖國的生活,也由于添了那層敏感而使作品添了深度和廣度,添了一層與世界、其他民族和語言共通的胸懷。他們的故事和人物走出了俄羅斯、布拉格的格局,把俄羅斯、布拉格蔓延成了美國人的、中國人的、全人類的俄羅斯、布拉格。這是移民生活給他們視角和思考的決定性的拓展與深化”2。
嚴歌苓正是有這樣一種“與世界、其他民族和語言共通的胸懷”,在這種文化理想的燭照下,嚴歌苓對于這兩種文化都分別表現出來欣賞和批判的態度,而且她對一種文化的批判是在另一種文化眼光的觀照和審視下進行的。一方面,她很贊同西方文化尊重個體的自由和尊嚴,崇尚個性,重視個人奮斗等,而對西方文化的某些弊端也進行了批判,例如他們的文化沙文主義和種族歧視,還有他們的所謂科學理性的觀念、契約式的人際關系以及由此而導致的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冷漠。比如,在《也是亞當,也是夏娃》中,亞當拋開一切感情因素,利用高科技來制造一個孩子,而且在制造孩子的過程中,每一步都是按照嚴密的、科學的計劃來進行,結果這個孩子在6歲的時候就夭折了,孩子的死就說明了如果過分夸大科學的力量,沒有“人情味”,那么科學帶給人類的只能是災難。還有《栗色頭發》中的婁蓓爾夫人,她在生活中斤斤計較的實利主義觀念、用契約來維護自己利益的那種意識,與我們中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那種互相依賴、互相幫助的溫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另一方面,對于中國文化,嚴歌苓也有著復雜的態度。她很推崇中國文化的溫厚與寬容,但同時,她的批判態度也是明顯的,比如對傳統的黑暗的東方宗族社會以及華人在西方人的種族歧視中所表現出來的劣根性、沒有血性的忍耐和退讓的批判。例如在《扶?!防?,令人生畏的唐人街霸主大勇,他專制、殘暴,拐賣妓女兒童,為了一己的安全可以毫不猶豫地當眾殺死一個五個月大的嬰兒;還有中國工人在看到白人走過的時候,自覺地給他讓出一條路,而他們自己則東倒西歪成堆地擠著。這種華人內部的殘酷的奴役和殺戮以及華人的那種麻木不仁的奴性,都是讓作者感到痛心疾首的。所以,從她的這些矛盾的態度上來看,嚴歌苓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是雙重的,她把中國和美國都當成是自己的家,并不刻意強調自己在文化上的偏向性,她想要排除偏見的成分,以一種多元的、互動的文化新視角,試圖在兩種文化之間尋找一種平衡,她希望兩種文化能夠進行平等的交流。
二、無法跨越的文化鴻溝
嚴歌苓的這種文化理想出發點是好的,所以很多人對這一點都表示出贊賞的態度,比如上文提到的陳思和,但同時,也有人提出了異議。有一篇文章里面就提到,嚴歌苓對于女性的自我闡釋,其實是一種已經“內在化了的對東方主義和父權制度的認同和妥協”,嚴歌苓的那種文化想象依然“投注著西方的、男人的眼光”,在她筆下的異國戀情中,西方男人始終占據主動,他們是東方女人價值的發掘者,是東方女人的拯救者,也是游戲規則的制定者。而且,嚴歌苓在不厭其煩地講述一個東方女人被西方男人青睞的故事的時候“還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份憧憬與自得”3。
的確,嚴歌苓的東方女人加西方男人的戀愛模式中,雙方在文化上、性別上其實并不像嚴歌苓認為的那樣平等。例如在《栗色頭發》中,“栗色頭發”欣賞“我”古典的東方美,邀請“我”在一家繪畫俱樂部做模特,他還要 “幫助我擺脫中國人不整潔、不禮貌、不文明的居住環境”;在《扶?!分?,白人少年克里斯像迷戀一件神秘的東方古玩一樣迷戀著扶桑,他“想象自己是神話中的騎俠,有個遙遠國度的美麗女奴需要他去營救”。嚴歌苓本人并不認為這是一種不平等,她甚至還被扶桑和克里斯的愛情感動:“扶桑和克里斯的愛情只能是悲劇了。一個古老東方的成熟女子和一個年輕民族的男孩之間的向往卻長久存在下來了。存在于每個中國人和美國人的一瞥目光的碰擊,存在于他們超于語言、超于文化的會心一笑,存在于他們的時而理解時而誤會,存在于他們的最終無條件接受彼此的差異,接受著差異帶來的樂趣和痛苦?!?這段話很典型地表達了嚴歌苓的文化理想,她渴望“超于語言、超于文化的會心一笑”,想要享受“差異帶來的樂趣和痛苦”,卻看不到這“一笑”背后根深蒂固的、暫時難以改變的文化歧視,看不到當前中西語言與文化差異的不可超越性,看不到那條在當前現實下依舊無法跨越的文化鴻溝。
在這種不平等的關系里面,東方女人身上的中國傳統美德,比如溫順、謙卑、堅忍、善解人意等等,其實是對種族、階級、性別等各方面的不平等現象的一種全面迎合,甚至倒退回一種不會思維的原始狀態,她們在自己的邊緣生存環境下選擇了茍且偷生而不是奮起反抗5。最典型的就是扶桑,她從被拐騙到被賣到國外,再到在國外遭受一系列的羞辱,自始至終都沒有表現過一絲反抗,沒有產生過為自己命運做主的想法,她甚至“傻”到記不住任何一個嫖客的名字,就連阿媽都“想弄清這女子的端美外表怎樣和心智低下合成了一體”,這樣的一個女人如何能夠成為東方女性的代表?在嚴歌苓的小說里面,有一個帶有象征意味的場景是“女人跪著寬容世界”,像扶桑這樣的被賣到國外的妓女,作為身份最為卑賤的下層女性,她們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跪著接受一切被任意附加在她們身上的不平等,嚴歌苓還認為跪著這個姿勢是寬恕的象征,她說“跪著的扶桑是個美麗的形象。美麗是這片和諧。跪著的姿勢使她美得驚人,使她的寬容和柔順被這姿勢鑄在那里。她跪著,卻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她跪著,用無盡的寬恕和柔順梳理這黑色的絞索般的長發。這個心誠意篤的女奴是個比自由含蓄而豐富得多的東西,這不可捉摸的含義使她美,使她周圍的氣氛也美了”。嚴歌苓在這里想要強調的是扶桑身上那種充滿母性的寬容與溫厚,這種寬容與溫厚正是讓克里斯陷入其中無法自拔的一個重要特質。但是我們應該想一想,一個跪著的女人她有資格去寬容世界嗎?我們為什么不能先站起來再去寬容世界呢?在中國這個強調“膝下有黃金”的國度,一個無條件接受下跪命運的人何美之有?
嚴歌苓雖然想以一種局外人的姿態來透視中西兩種文化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但她有時候還是會不自覺地陷入一種當局者迷的狀態中,還是無法完全擺脫中國文化對她的潛在的影響,尤其是在民族、種族、性別、階級等各種復雜的因素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情況對于嚴歌苓來說就比較棘手了。她設想出來的對于這些復雜問題的解決辦法,最終都歸結為一點,就創造一個“承認差異、尋找溝通、坦誠合作、文化平等的現代神話”6。這種理想雖然很美好,但為免有些簡單和天真,而且還帶有一種女性化的感性特點,沒有更多地從理性層面進行深入的探討。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人在西方所遭遇的種種艱難,不僅僅是由于缺乏溝通、缺乏合作而造成的,它背后還有很多復雜的歷史和現實的社會因素在起作用,這其中的誤會與隔閡不是單純地用人性的溝通就可以消除的。所以嚴歌苓的問題在于,她把一個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即“大題小做”。這一點似乎是女性作家的一個通病。
這一點也容易讓人聯想到魯迅和梁實秋關于階級性與人性的不同觀點。魯迅之所以反對梁實秋觀點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在魯迅的意識當中,這個社會從來都是不平等的,“他的文化批評的核心,在于揭示隱藏在人們習以為常的普遍信念和道德背后的歷史關系——這是一種從未與支配與被支配、統治與被統治的社會模式相脫離的歷史關系?!惺芬詠磉€沒有出現過擺脫了上述支配關系的文化或傳統……”7在他的眼里,所謂普遍的人性就是在用人性這個概念遮蔽了不平等的社會關系,所以像魯迅這種一直致力于改變人與人之間支配與被支配、統治與被統治的不平等關系的人,他是不會贊成用人性來消解一切的這種做法的。那么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為,嚴歌苓所謂的美好的人性可以溝通不同的種族和文化,是不是也在用人性來遮蔽一種不平等、給這種不平等賦予了某種合法性呢?不管這種遮蔽是有意還是無意,它對于我們想要真正實現文化平等溝通的努力來說都是不利的,它只能使得這種美好的理想變成不切實際的幻想。
所以說,嚴歌苓的移民創作從理想化的角度來講為海外華人文學提供了一種很好的借鑒,她試圖從更加冷靜、中立的角度來看待中西文化的嘗試值得贊賞,但是從實際創作的角度來講,她對某些關鍵因素的忽略又是一種非常深刻的教訓。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種文化上的偏向,在面對東西方文化的沖突這一尖銳問題的時候,作家難免會產生情緒和情感上的偏差,如何能夠真正客觀地避免這種偏差,真正做到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地來表現中西文化的差異,如何能夠把民族、種族、歷史、文化、性別、階級等這些復雜交織的因素更加理性、更加宏觀地有機整合在一起,把這些關系都理清以后再尋找一條更加有效、更加現實的中西文化交流的出路,這一點應該可以從嚴歌苓的創作實踐中得到很多寶貴的啟示,這也是嚴歌苓移民文學的文化價值所在。
參考文獻:
1、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第359頁
2、嚴歌苓,《波西米亞樓》,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第163頁
3、騰威,《懷想中國的方式——試析嚴歌苓旅美后小說創作》,《華文文學》,2002,第4期
4、嚴歌苓,《波西米亞樓》,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第153頁
5、騰威,《懷想中國的方式——試析嚴歌苓旅美后小說創作》,《華文文學》,2002,第4期
6、同上
7、汪暉,《死火“重溫”:以此紀念魯迅逝世六十周年》,謝泳編,《胡適還是魯迅》,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3,第2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