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詞在《紅樓夢》的內容銜接和感情表達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曹雪芹在煉《紅樓夢》詩詞中的虛詞上也花費了不少心思,但人們往往會忽略這些沒有詞匯意義的虛詞,但實際上,《紅樓夢》詩詞中的虛詞常常成為點睛之筆。本文淺析“自”這個虛詞,探究虛詞的表情達意之功效。
關鍵詞:虛詞;詩詞;《紅樓夢》;功能;自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6--01
從古至今,就有“詩言志”一說,人們借助詩歌來傳達自己內心感情,詩是人類精神世界的呈現,很多作者把自己內心的波瀾起伏融入到詩里,把自己對人生與世界的理解通過詩歌中的意象或字詞組合表達出來,比如用“柳”表示離別不舍之情,用“秋”表達愁緒,用“雞塞”表示征途,這些特定實詞的出現,可以在進入中國文化系統的讀者心里引起強烈的文化共鳴,那么沒有實際詞匯意義的虛詞呢,它是否也能抒發情感,寄寓感慨呢?
讀《紅樓夢》詩詞,會發現一個出現頻率很高的虛詞,那就是“自”,林黛玉《葬花吟》中的“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花魂鳥魂總難留, 鳥自無言花自羞。”,《桃花行》中“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五美吟》中的“長揖雄談態自殊”“吳宮空自憶兒家”,《秋窗風雨夕》中的“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詠菊》中的“滿枝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史湘云《詠白海棠》中的“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探春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于末世運偏消。”,賈寶玉與探春合作的《南柯子·詠絮》中的“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香菱的《詠月詩》中的”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賈惜春的燈謎“莫道此生沉大海,性中自有大光明”,甚至連很少作詩作詞的賈政出的燈謎中也有“身自端方,體自堅硬”。為什么曹雪芹會如此偏愛這個“自”字,他苦心塑造的才女林黛玉的詩歌中更是經常使用這個“自”字,一個簡簡單單的虛詞,它到底能傳遞出怎樣的思想情感呢?
我們先來追溯“自”的本義,甲骨文中的“自”的本義是“鼻子”,許慎的《說文解字》中說“自。象也,象鼻形”,本來它是一個表示身體部位的實詞,但漢語在實際的運用中實際上是“詞無定型”或“詞無定類”,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前一字為名詞活用作動詞,《馬氏文通》中說“字無定義,故無定類;而欲知其類,當先知其上下之文義何如爾”,啟功先生也說“實詞和虛詞這兩類又不都是定而不可移的,它們之間,有時虛字實用,實字虛用。”而“自”的發展過程,就是一個典型的由實到虛的語法化過程。西南大學劉平曾考證,“自”在發展的過程中,引申出了“開始”“起源”與“自然”的意義,有了“親自”意的副詞的出現,后來這些義項的“自”紛紛用在動詞前作狀語,詞義進一步虛化、獨立,成為狀語。楊伯峻先生也指出,古人用“自”,常放在動詞或形容詞之前,形如副詞。
讀古詩詞,“自”字經常成為詩眼,成為我們分析作者主觀情態的依據,例如韋應物的“春潮帶水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用來表現作者一種閑適孤清之感,李煜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表現了一種對愁苦的無奈與對命運的無能為力之感。“自”用在詩詞中多是表示一種萬物不解風情的凄寒來襯托主人公的愁苦,《唐詩鑒賞詞典》這樣評價“自”的表愁功效“無論人世多么滄桑,離人多么傷感,流水照常潺潺,青草照常碧綠,山花依舊浪漫。它們對人世的種種變遷,似乎毫無感觸。”當人事經歷平地起波瀾的震動,當心靈遭受離愁別緒的創傷,但萬物仍然依舊,絲毫不為所感之時,還是照著原本慣常的方式變遷時,詩人們易感的心靈便會體會到自身的渺小與無助,使得愁苦被無限制地放大。
還原到紅樓夢中,當黛玉感慨自己的身世如桃李落花般凋零時,她看到的是柳絲榆莢各自正婀娜多姿地芳菲搖曳,窗外春色幾許,窗內愁人斷腸,落筆時,那句“柳絲榆莢自芳菲”,有幾多哀怨,幾多憂傷,不言自知。同樣那句“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更是如此,桃花灼灼盛開,耀眼中的絢爛,是多么的美麗,那繁繁桃花,如滴滴之淚,淚水長流不斷,但桃花卻不解人情,各自嫵媚。
“自”字不光是傳遞著一種愁苦,更多的是對無常命運的一種無可奈何,對世事變遷的一種無能為力,如探春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兩個“自”字,表現了探春自身具有極高的價值,她有才華,精明能干,并且雖然是庶出,但毫不自卑,希望通過改革來興盛賈家,但正是這樣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形象,卻偏偏生在大廈將傾之時,縱然有才有志,也很難挽之于未倒,而自身也只落得個漂泊離家的命運。同樣,惜春所作燈謎也是如此,“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一個本來應該享受青春享受生命的官宦小姐,最后選擇了緇衣蔬食與青燈古卷相伴,不能不讓人感嘆,雖性中自有大光明,但是此身也要沉黑海的無奈。
曹雪芹在第一回描繪《紅樓夢》中有這樣一句“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兩端首尾皆空,表達著佛家的一種空悟的思想,《紅樓夢》是一部大悲劇,因為它既創造了那么多有才有貌有德的鐘情毓秀的女子的形象,但最后她們的結局大多數都是悲慘的,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在讀者眼前,最后,“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曹雪芹的“愁”與“空”,從這個“自”字中可見一斑。
讀《紅樓夢》詩詞,很多虛詞都會讓讀者體會到作者的血淚之情,哀愁之訴。比如說“空”字,表現著一種人生的理想與努力因各種原因不能得以實現的失落,比如說晴雯判詞中的“多情公子空掛念”,比林黛玉的《詠絮》中的“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終身誤》中的“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再比如說“枉”字,表現出一種雖然經過了努力,但卻無所收獲的嘆惋,如李紈判詞中的“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她人作笑談”,《枉凝眉》中的“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湘云判詞中的“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曹雪芹高頻使用的一些虛詞,可以傳遞出一種由色悟空的觀點,這也是一種宿命情緒的表現,他用看透世事云煙的心,為我們寫下了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