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的小說《猜到盡頭》《不要問我》《痛苦比賽》呈現了金錢法則作用下理性的消退過程:金錢成為一切價值的公分母和整個社會的通行證,占據至高無上的地位,改變了人倫關系,使人們無限制地張揚原始欲望,過分地依賴物質,而逐漸喪失了活生生的生命感覺,陷入犬儒主義和樂極生厭的泥潭。
一、手段上升為目的,目的徒留形式
《猜到盡頭》中,招婷婷為了窺視丈夫內心的背叛而去求證,為了求證丈夫行為的出軌而去猜測,儼然一個偏執狂的病癥。令人愕然的是,杞人憂天的狂想和猜測逐一被印證。反常的審視窺探到了正常的眼睛看不到的丑態,撕破表象揭露了被遮蔽的裂痕,失常狀態下,生活的謊言和荒誕得以還原,人性在消費時代的畸變過程也得以展現。
在旁人看來,鐵流出軌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鐵流從一個清貧的作家一夜暴富后過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這只不過是對一條客觀規律的印證:“人是可以變的,只要找到合適的土壤,壞念頭就會像草一樣生長。”[1]作品沒有通過揭示鐵流的內心世界來直接呈現他的墮落心史,而是從招婷婷的心理活動出發側面揭示。招婷婷在證實鐵流出軌之后,大把花錢,大快朵頤,突然體會到揮金如土的快感。金錢既是唆使丈夫出軌,令她陷入不幸的源泉,又能在她痛苦之時充當最好的鎮痛劑,正如齊美爾在《貨幣哲學》中揭示的:“(金錢)超越客觀事物的多樣性達到一個完全抽象的高度。它成為一個中心,在這一中心處,彼此尖銳對立、遙遠陌生的事物找到了它們的共同之處。”[2]金錢的調節和銷蝕能力之強大,足見在消費時代,金錢已經作為一切價值的公分母,攀升至價值觀的至高點,由手段變成了目的。既如此,鐵流身入金山又怎能安貧樂道?與恣意享受金錢、美女相比,與糟糠之妻的伉儷情深又有多大的召喚力?
愛情沒有了,只留下形式。當招婷婷已經能夠確認鐵流與她的妹妹招玉立發生了關系時, 鐵流用了一種極其浪漫的手段繼續向招婷婷示愛:
我抬頭看去,那是一塊新立的廣告牌,以路塘溫泉湛藍的水池為背景,前景是一個和廣告牌一樣高大的,從頭到腳都套著米黃色毛線織品的男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鐵流,他把我給他織的全都套在了身上,連眼睛都沒露出來,那些毛線像水一樣緊緊地纏繞著他。他的身旁有一行廣告詞:擁有你一次我就夠了,多出來的全都是你對我的恩賜——路塘溫泉。[3]
鐵流借助金錢的力量,讓愛情的悄悄話和見證品進行了一場完美的商業表演。在此,愛情的形式和實質構成了張力,愛情的實質已然被抽空,卻依然有一個令人動容的形式。招婷婷需要的是愛情的實質,然而鐵流一次次煞費苦心展示給她的,是越來越精美的空殼。形式越完美,內容也就越顯得蒼白無力。招婷婷在一次次“愛”的表演中一再失望,終走向絕望。
二、人倫關系何以維持?
《不要問我》用一支皮箱結構全篇。這支皮箱代表著衛國的過去,它可以證明他的身份、能力,乃至人格 。在南下的火車上,衛國把這支箱子遺失了,自此,丟失的皮箱無時無刻不是他生活的障礙。
顧南丹很愛衛國, 不遺余力地幫助他在北海立足,鼓勵他忘掉皮箱,開始新的生活,然而當兩人開始談婚論嫁時,現實照亮了顧南丹內心深處對衛國的不信任。究其原因,乃是情感關系不足以構成消費時代婚姻必需的人倫關系。在消費社會到來之前,人倫關系尚且是以情感關系為基礎的。在傳統社會,人處在一個以自我為圓心的如漣漪一樣蕩漾開去的人倫關系之中,這種人倫關系呈現一種差序格局,人與離圓心越近的人情感越深厚,相互依賴的程度也就越高。但在消費社會,金錢把人從這樣的傳統的人倫關系中解放出來,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客觀化,物質化。齊美爾曾論證在消費社會,人可以“不依靠社會的任何一個確定的成員。因為他對我們的意義已經轉化成其勞動成就的單方面的客觀性。這一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由個性截然不同的其他任何一個人完成,我們與他們的關系不過是完全金錢表現的興趣。”[4]在金錢時代,個體從情感的關系網絡中解放出來,這同時導致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脆弱化,乃至信任危機的出現。人與人之間迫切需要一個客觀的、物質的中介在人與人之間建立信任。即便是情感深厚的彼此之間。
衛國到北海師范學校應聘時,與教務處主任有如下的對話:
如果我試講成功,你們還要不要原單位的鑒定?潘主任說當然要。我們還要到你的原單位去考核。衛國說,不能不考核么?潘相說不能。衛國說如果我用實際行動證明我能勝任教師這個工作的,你們還去考核嗎?潘相說去。衛國說,你看我有不對勁的地方嗎?潘相說沒有。衛國說,我像壞人嗎?潘相說不像。衛國說,那你們為什么還要去考核?潘相說這是兩碼事。[5]
物質中介本身只是一個形式,但形式的重要性被無限放大。教授資格證和到原單位考核都是為了證明衛國的學識和教書能力,然而,即使衛國本人就可以完成自我證明,物質中介的形式仍然是唯一的證明手段。金錢建構了一個平面化的世界,一個符號化的時代,一切事物都要借助于作為一般等價物的符號獲得其意義,如此,將帶來消費時代人倫關系的悖論:一方面,人們需要借助于物質中介來建立信任關系,但另一方面, 物質中介又只是作為符號存在的,它并不一定與其實質意義相一致,它并不能減輕人們之間的信任危機。
三、生命感覺的鈍化
《痛苦比賽》以一個荒誕的比賽結構全篇,揭示了人在消費時代金錢價值觀和人倫關系下的精神狀態。人們絞盡腦汁去尋找痛苦,甚至編造痛苦。但人們都對自己真實的痛苦渾然不覺。
聞達總能通過夷平價值差異獲得平衡感。即使靠吃老鼠過日子,睡的是地鋪,即使誰都可以對他施以拳腳,他也能沒有痛苦地生活下去。世界上比他痛苦的大有人在,他算不上痛苦,只要能滿足他的情欲,娶誰都一樣。消費時代,金錢平均了一切價值,為這種犬儒主義價值觀提供了合適的土壤,他們“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做到了貶低最高價值和視種種價值差異為幻覺”[6],坦然地把眼光投向物質層面和感官層面。犬儒主義者會為理想不能實現而痛苦,因為他們已經拋棄了他們。
另一個犬儒主義者是仇餅,他為了五千塊錢將自己參賽的演講稿賣給對手馬哈哈,一邊為把稿子賣給馬哈哈而后悔,一邊又向肖麗求婚,求婚失敗后,他立刻重新投入痛苦比賽中。
為了參加痛苦比賽,仇餅集合眾人之力虛構痛苦,痛苦成為一場煽情的表演:
仇餅用經過肖麗訓練過的普通話朗讀講稿,不時獲得觀眾的掌聲。讀到關鍵的地方時,也就是我們精心構思的地方,比如仇餅跟野狗搶老鼠、仇餅的母親被倒塌的墻壓斷大腿等,一些觀眾竟然哭了。他們掏出手帕抹眼角,用手帕捂住鼻子,生怕他們制造的聲音影響他們的形象。[7]
痛苦是人自然流露的消極情感,當痛苦在人們之間形成共鳴時,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仇餅虛構出來的痛苦,賺取了觀眾大把眼淚。事實上,仇餅作為講述者表現出來的真誠、真實、吸引力可以決定他講述的痛苦的真實性,聽眾需要的正是一場痛苦的精彩表演,無所謂真假。更進一步說,無論是痛苦的講述著還是觀眾,都早已經喪失了對痛苦的感受力,他們要尋找的不過是痛苦帶來的快感和刺激。
馬哈哈一直在參賽與不參賽之間徘徊。一方面,他舍不得女友梁艷,梁艷長得比陽爽朗還要漂亮,而且十分愛他,讓他感覺到溫暖和幸福,為此,他一度放棄參賽。但另一方面,陽爽朗仿佛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使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徘徊,最終拋棄了梁艷。究其根本,他內心深處一直具備著一種沖動,就是否定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渴望新的刺激和快感。他所擁有的越多,能夠讓他感到刺激的東西就越少,所以尋不到痛苦才是他最大的痛苦。為了尋找痛苦的感覺他甚至去割手腕子。陽爽朗尋找痛苦,想要嫁給一個痛苦最大的人,也是出于同樣的心理。
肖麗、馬哈哈、陽爽朗在本質上有相同之處,在一個唯有貨幣價值的時代,“同樣數額的金錢可以買到生活所提供的所有的可能性”,這就使得對精神有額外期待的人感覺到無聊。“獲得對象的活動越是以機械的和中性的方式實現,對象也就越是顯得沒有特色,了無生趣。”[8]他們是消費時代的一群樂極生厭者。他們需要不斷追求刺激、追求極端才能擺脫無聊感。
聞達、仇餅、馬哈哈、肖麗都是感受力鈍化時代的平面人。聞達、仇餅自愿將一切價值的差異抹掉,行尸走肉般生存。馬哈哈之流比他們多了幾分掙扎和刻意的情調,但只是尋求刺激和快感無異于飲鴆止渴。“這種追逐或許可解片刻之愁,但原來的情境很快就又會出現,只不過現在變得更糟而已。”“在自身中尋求單純的刺激時日漸增長著的樂極生厭的態度的結果,自然而然的激動反倒由此而日漸消退了”[9]。他們將永遠生活在對眼前事物的厭惡和對未來的期待之中。
金錢只是通往幸福的橋梁,但人們趨之若鶩地追求物質和原始欲望,希望以此填補精神的空虛。然而,橋梁之上何以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