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林：詩意的棲居之所

海德格爾把作詩的本質理解為人在大地上的棲居。所謂“大地”就是藝術作品的回歸之處。中國古典園林的建造，從先秦以滿足帝王狩獵游玩為目的，一直到明清園林成為文人士大夫尋求隱逸的歸所，這一發展歷程體現了中國古人對于大地的回歸，古人回歸的不僅僅是自然景物，更是自然之“生”意。

歷史發展到當代，人們對于園林的欣賞發生了重大轉變。游客的觀賞由以前的“安步當車”變成了現在的步履匆匆，由以前的吟詩作畫變成了現在的拍照留念。固然是時代不同了，但是現代人是否忘記了欣賞園林的初衷呢？

羅哲文先生講到園林時說：“游覽和休息，是人類在勞作生產之余，回復精神和體力所不可缺少的一種生活需求?！眻@林本身是人們向往自然，崇尚生趣，回歸大地的手段，體現人們對生活詩意與情趣的追求。就當下園林欣賞的現狀，一部分人只是將審美局限在美的外在形態，不能深入其中，品味其中的詩意。在快節奏的當代生活中，人們在閑暇時間，更應該放慢腳步，呼喚詩意的復歸。

1.詩意的棲居之所

中國古典園林起源于商周時期，當時是供帝王貴族游樂、狩獵的園林形式。經過歷朝歷代的發展演變，園林逐漸成為古代皇帝或文人士大夫居住的地方，這一演變包含著古人詩意的精神內涵，園林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詩意的棲居之所。

從園林創建的初衷看，造園的目的是為了隱逸。“隱”的思想源于老莊，莊子不重名利，主張逍遙自得。這種思想對日后文人士大夫影響頗深。魏晉時期，社會動蕩不安，由于社會政治的黑暗，門閥制度的限制，不少文人無法在仕途上發揮自己的才華，于是這些文人選擇了歸隱山林，在山林之中找到棲居之所。到了明清時期，文人并不遠離塵世，但隱逸的情懷卻延傳下來，他們把自然山水移入到自己的私家園林里，就有了人造山水，亭、廊、臺、榭等園林建筑，園林在這一時期也進入了發展的高峰?？v觀園林的發展，園林的創作初衷是一脈相傳的，隱逸情懷深入古人的骨髓，不管是真正隱居山林的隱者，還是身居鬧市的官宦，園林這樣一種居住場所體現著他們崇尚自然，寄情山水的心態。園林是閑情逸致、玩賞娛樂的場所，更是人精神上的寄托。

從園林的建造理念上看，園林是要建造一個“可居、可游”的生活場所。郭熙高度概括了園林藝術的基本思想，即：可行、可望、可居、可游，宗白華先生認為“可望”是最重要的。他說：“一切美都是‘望’，都是欣賞。不但‘游’可以發生‘望’的作用，就是‘住’也同樣要‘望’。”宗白華先生是從園林建筑美學的角度來看待古典園林，在某種程度上，他忽視了古人的精神性的需求。郭熙在《林泉高致》的記載是這樣的：“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著，有可居者，有可游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笨梢?，郭熙更加推崇的是“可居、可游”，這反映了古代文人造園的理念正是詩意的棲居之所?！翱捎^”是建立在主客體分離的基礎上的，而“可居、可游”是主體融入到園林中，主客體達到和諧融洽的狀態。

由此可見，古人建造園林，初衷是一種隱逸的情懷所驅使，人們欣賞園林也不單單是為了一時的游玩，而是為了建立“可居、可游”的理想家園，這種詩情畫意和海德格爾詩意的棲居不謀而合。這理想家園是園林所開啟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詩情畫意，它屬于大地，人在其中找到認同和歸屬。

隨著時代的變遷，園林由私人的宅院變成了今天可供觀賞的旅游景點，置身于園林的人由少數文人士大夫變成了今天的尋常大眾，園林的身份和功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詩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2.詩意的缺失

在人類進入現代社會以來，人們搬進了高樓大廈，園林只能作為一種逝去的古老記憶駐留在郊區，但它并不是靜默的。旅游業的興起使得更多的人進入園林去觀賞它，但這種進入并不是詩意的。或許園林本身的詩意還保留著，但人們卻少了發現詩意的眼睛。這種缺失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現代旅游中攝影留念的活動十分普遍。古代人們欣賞過山水園林之后，往往吟詩作畫，而今天的人們多是匆匆過客，所到之處必拍照留念，其性質仿佛是要證明“某某到此一游”。人們玩賞的時間大大縮短了，品味詩意更是無暇顧及。

其次，現代人對于文化遺產的珍視遠遠勝于對園林美景的珍視。在古典園林里，樹立著各種石碑，上面刻著某建筑物的歷史背景。導游帶領游客游覽，講述的也往往是人文歷史。將古典園林作為一種文化遺產珍視是必要的，但人們在認識園林的時候不應局限在這些知識性的認識上。園林本身的美不是知識，不是肯學習就會懂的，它是一個活生生的具有生命力的主體，它的詩意只有觀賞者親身欣賞和體驗才能領會。

以上兩方面的缺失是現代社會發展、生活節奏加快所帶來的不利一面。人們將園林視為一個外在于自己的對象，功利地希望從園林得到某種快感和對于歷史知識的滿足。與此同時，人們失去了園林作為它本身所帶有的詩意情趣。這樣，人們就看不到園林開啟的世界，體味不到大地的本真。面對這樣一種危機，現代人需要放慢速度，身臨其境地融入園林，回到園林本身，找回棲居的詩意。

3.詩意的復歸

如何發現園林棲居的詩意，海德格爾給了我們一絲啟發，他說：“關鍵在于我們首先要開啟一道眼光，看到下面這一點，即：只有當我們去思考存在者之存在之際，作品之作品因素，器具之器具因素，物之物因素才會接近我們?！?海德格爾所講的“一道眼光”指的是我們的欣賞方式要不同于西方傳統主客對立的思維方式，要認識到園林作為它本身而存在。其實無論是春夏秋冬，園林都以它獨特的姿態展現它的美，詩意在此生發。園林是一件藝術品，富有生氣而詩意無窮。

3.1園林開啟的“世界”

按照海德格爾的理解，藝術作品一大特點就是它建立了一個獨立的世界，這個世界把相關的人和物保存起來?，F代人選擇到園林游玩，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它遠離城市，遠離喧囂。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走進一個園林，即走進一個別樣的世界，這里有湖光山色，這里有鳥語花香，這里是一個親近自然、可居可游的棲居之所。然而園林并不是自然本身，而是園林藝術家憑借非凡的藝術感知和高超的技藝將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搬進了園林，“雖由人作，宛如天開”，人與自然和諧融洽的關系被保存下來。

這個世界是如何被呈現出來的呢？中國造園創作的基本理念是“巧于因借，精在體宜”?！啊颉傅氖窃靾@所依據的環境和條件，‘借’指的是造園中對客觀環境和自然景物的相互利用和補充。” 例如頤和園的萬壽山，山本身是缺乏起伏，較為呆板的，但是造園者采用了烘云托月的手法在景區的中央部位建造了排云殿佛香閣的建筑群，既依托地勢，又掩蓋了山的缺陷。山和建筑物倒影在昆明湖上，仿佛隨著水的波光蕩漾而搖動，遠遠望去，給人以靜謐、闊朗、莊嚴之感。再如假山的制造。假山的突出特點是它內部設有洞穴，游客不僅可以遠觀，更可以在洞穴內穿梭，在穿梭中不禁生出神秘莫測的情趣。有的假山還會從洞穴中流出一泓泉水，于是則有了“一股清泉出，不識源頭何處來”的詩意。山雖是假的，卻彰顯出了動態美和清新詩意。

其實，園林再大，都容納不了真山真水，但是造園者巧妙的構思與建設將整個自然都裝進了這樣一個有限的空間里，這個空間所呈現的世界就是充滿勃勃生機和詩情畫意的大自然。然而造園者能夠創造出這樣的世界，所依托的是什么呢，造園者的技藝何以在這樣的空間里發揮作用呢？

3.2園林所依托的“大地”

海德格爾認為：“作品回歸之處，作品在這種自身回歸之中讓其出現的東西，我們稱之為大地?！币约偕降慕ㄔ鞛槔?，建造假山的質料是石，石的碩大、沉重和堅硬使得石能夠駕馭的了假山這樣一種大型的藝術作品，而石的脆弱又使得工匠可以在其中鑿出變幻多姿的洞穴。假山的樣態呈現出來，是由于假山把自身置回到石本身的碩大、堅硬而脆弱的屬性之中了，石本身就是“大地”。有限的園林囊括了大自然的萬事萬物，它的大地就是大自然本身。山本身、水本身、植物本身都在園林開啟的世界中涌現著自己，人們看到的山水，聽到的鳥語，聞到的花香，這些將人們置回到大自然這樣的“大地”之中，正如海德格爾所言：“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歷史性的人類建立了他們在世界之中的棲居?！?回歸到這樣的棲居之所，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成其自身，大地生生的力量在此彰顯。

園林在古代是為了營造隱逸的棲居之所，在今天，它成為供人游玩和欣賞的藝術品。走進園林，認真欣賞園林所呈現的世界，體味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對于調節快節奏的生活，為生活增添詩意和情趣不失為一種好的方法。

參考文獻：

[1]李敏：《園林古韻——中華民族詩意的游憩生活空間》，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第1頁

[2]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一版，第217頁

[3][德]馬丁·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林中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24頁

[4]張薇：《<園冶>文化論》，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第一版，第127頁

[5][德]馬丁·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林中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41頁

作者簡介：胡澤（1987.12-），女，籍貫：河北省張家口市 ，職位：中國傳媒大學文藝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