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胡先骕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和道德所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無論是在學術觀點、思想意識,還是為人處世、社會關系方面,他都踐行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諾言,他的人格魅力和命運悲劇很值得后人探研和思考。他成為學衡派的中堅,不屈不撓地逆新文化運動潮流而動,一樣名垂青史;他的教育理念、治校作風,時至今日仍見其堅硬、正確和前衛;他自始至終保留著知識分子做人的尊嚴,自自然然地不卑不亢,實實在在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誰說他曾被遺忘淡出視野?
關鍵詞:胡先骕 學衡派 傳統文化 植物學家
1894年是中國多災多難的又一年,胡先骕呱呱墜地于南昌,幼時便顯示出天資過人,清朝末年進入京師大學堂少年班學習,與班上代表一起曾受過張之洞的接見,又曾跪于京城門外,參加西太后、光緒帝的送葬禮。少年的他該有多么沉重的傳統因襲之擔當?
1913年,19歲的胡先骕得以赴美留學,進入到柏克萊大學農學院森林系學習森林植物學,立志“乞得種樹術,將以療國貧”。
1922年,學成歸國后的他歷經幾番碰壁后,終在東南大學籌劃創建中國大學第一個生物系,任系主任。8月,創立中國第一個生物學研究所——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自此張開了他事業起飛的翅膀。
1923年秋,他再度赴美,入哈佛大學,攻讀植物分類學博士學位。同時,在美國結識了胡適,以舊詩體寄贈;歸國后,他面對魯迅、胡適等高揚的新文化大旗,與梅光迪、吳宓等發起成立人文刊物《學衡》,致力于維護中國傳統文化,被稱為復古派,以文化保守主義者姿態與胡適等論戰,人稱“南北二胡”。
此后,他隨植物研究所由南京遷至北京,仍任教于北師大等高校??箲鸨l后,他輾轉至西南,在昆明創建植物研究所。1940年,由江西人吳有訓推薦,被任命為國立中正大學首任校長,提出并實踐了許多開創性的現代教育思想,因而,讓一所非一流高校脫穎而出,他亦被記載為“民國時期最著名、最有影響力的八位大學校長之一。”[1]
1948年,他與鄭萬鈞聯手發現并命名的有“活化石”之稱的水杉,這一發現,被譽為20世紀植物學最偉大的發現,令他聞名海內外。1948年他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
解放前夕,他曾以一介書生的“和為貴”之理念,在北京參加“勸和團”;解放后他被卸掉了所長之職;后又未當上院士,但所有這一切,他并不放在心,仍天真地暢所欲言,還不忘他的舊詩詞。
1956年,毛澤東稱胡先骕為“中國生物學界的老祖宗”。1962年,陳毅為他的舊體詩題詞。似乎在他晚年的生命史中又出現了新的曙光。然而,接踵而來的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卻在一夜之間吞噬了他74年的身體,1968年7 月15日,他在批斗后突發腦溢血離世。
回眸胡先骕(1984—1968)走過的一個個腳印,他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和道德所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無論是在學術觀點、思想意識,還是為人處世、社會關系方面,他都踐行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諾言,他的人格魅力和命運悲劇很值得后人探研和思考。他是當年中國青年的先知先覺之一,深憂重慮國瘠民弱,因而奮發圖強,遠渡重洋留學深造,他是務實的,夢想以種樹術來療國貧,事實上他的一生皆奉獻于植物學,雖遭不公,但畢竟贏得盛名。其深厚的傳統文化之學養,又造就其文理兼通的獨特思維,學貫中西的綜合素養,使他在植物學之外的文學與教育方面作出了獨特又超前的實踐探索,所以,他是少有的在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領域都有建樹的大師級人物。故而,他特別自信又自持,對中國傳統文化與傳統道德始終是一位忠誠的守望者,并以自己耿直率真的性格、唯理是求的修養對信仰始終如一的寧折不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在20世紀并非中國知識分子普遍的操守,但在胡先骕的心靈中卻從未有過一絲動搖,他以他的獨特的兼具科學與人文,守望傳統文化與博采西方新學的思想理念,形成了風格獨特、信念堅定的人格魅力。他對自身科學理念和為人處世原則的堅守,近乎到“頑固不化”的地步,這是近代以來知識分子的逐漸消失的傳統道德文化修養和人格魅力,但如果說他僅僅只有審美價值而無實用意義的話,那也差矣,他的一生,于艱難甚至苦難中卻一次次放射出輝煌。作為植物學家,他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近代植物學的奠基人之一,享有“中國植物學之父”的聲譽。經他發現和命名的植物有6個新科,1個新屬,151個新種。他是研究現代植物并結合古植物進行研究的第一人,并首次提出一個新的分類系統,被眾多植物學家所公認,并延用至今。作為文學家,他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出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敬畏,他成為學衡派的中堅,不屈不撓地逆新文化運動潮流而動,一樣名垂青史;作為教育家,一生從教四十余年,雖然只任中正大學首任校長,首屆學生畢業前夕即被迫卸任,但他的教育理念、治校作風,時至今日仍見其堅硬、正確和前衛。無論是解放前與蔣家父子的矛盾,抑或解放后身不由己地卷入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他自始至終保留著知識分子做人的尊嚴,自自然然地不卑不亢,實實在在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誰說他曾被遺忘淡出視野?他儼然一株迎風傲立的水杉,愈來愈為人們撒播移植五湖四海。
逆潮流捍衛傳統文化
19世紀20世紀之交,中國飽受列強侵略欺凌,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風云激蕩,正是眾多仁人志士尋找著中國出路之泄洪口,以魯迅、胡適等為代表的文化旗手提出“打到孔家店”,顛覆以儒家為主流的中國傳統文化,對綿延數千年的傳統文化和社會道德觀念全盤否定,提倡白話文,崇尚西學精粹“民主”和“科學”,其新時代新浪潮順應“矯枉必須過正”,本無可厚非,但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胡先骕、梅光迪、吳宓等雖也積極關注這場新文化運動,卻逆勢而為,于1922年創《學衡》雜志,批評偏激的胡適及新文化運動,“求以大公至正不偏不激之態度以發揚國學介紹西學”[2]。胡先骕拒絕寫白話文,堅持寫舊體詩詞,反對毀棄古文,反對全盤否定古典文化,希望另走一改良之路。這與胡先骕自小飽受傳統文化之熏陶浸淫,有著深厚乃至偏激的情感不無關系。胡先骕以批評胡適的《嘗試集》為起點,繼而推出《評嘗試集》、《批評家之責任》、《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等一系列文章,表達了他對新文化運動的反思和批評。自然,在追新棄舊的文化激進主義成為文化之主流時,胡先骕等學衡派發出的逆潮流而動的聲音成了眾矢之的,學衡派也自然戴上了反對新文化運動的文化保守主義者。
客觀地說,在那救亡圖存的時代,唯有以求新求變、暴風驟雨的新文化運動方能喚醒民眾,啟發民眾,相比之下,胡先骕等執拗地維護舊文化不僅顯得折中保守,而且與時代格格不入,甚至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絆腳石。
然而,歲月是最好的見證。今天,被打倒的孔老二重新樹立為中華民族信念和智慧的驕傲標志,孔子學說又被尊為國學且享譽世界,成為振興文化發展的產業資源?;剡^頭去思,胡先骕的觀點無疑具有歷史唯物辯證色彩。他以為:“既不可食古不化,亦不可惟新是從,惟須以超越時代之眼光,為不偏不黨之抉擇。”[3] 他強調的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為本,融以西方現代科學民主精神,在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文化兼容并包中吐故納新,以維護和弘揚我民族生存之精神,發揚光大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思想,以傳統文化的靈魂彌補西方實用文化的不足,以糾正其弊端,而不是極端宣揚西方文化至上論。這與他留學時專業為自然科學中的植物學,又深受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影響有關?!捌涓驹蛩冢褪呛润X所秉持的中國本位傳統文化本位的改良的文化觀或漸進的歷史文化觀,一種融合了現代西方科學精神和實用思想的科學人文觀?!盵4]試圖從文化的繼承與改良中帶來社會觀念和文化思想的革新。
我們還應看到的是,在當時文化激變、新學為主流的語境下,胡先骕逆潮流而動,敢于發出自己的心聲,這是需要勇氣的,雖然其保守主義的立場和文化觀念不過是時代浪潮中的小插曲,但他的特立獨行張揚著一位有膽有識的公共知識分子的風格。
我們還必須看到的是,胡先骕對中國傳統文化深刻意義的認識是極其自信的。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歷經五千年歷史積淀的精神財富,是中華民族的根之所在,是中國人的立身之本。他言:“吾國立國之精神大半出于孔子之學說,蓋孔子學說為中國文化泉源,與基督教之為歐美文化之泉源相若,然孔子學說之所以較基督教為優者,則因其無迷信之要素,無時代性,行之百世而無弊。”[5]他在擔任中正大學校長時亦強調:“我國民族不可磨滅之精神,足以使吾國文化幾廢幾興,終不失墜者,仍為昔圣昔賢道德學說之精粹也?!北就廖幕且粋€民族的靈魂寄托之所,丟棄踐踏自身的本土文化無異于扼殺自己的生命力。
求真務實的植物學家
“乞得種樹術,將以療國貧”。青年胡先骕的志向是明確的,與當今一窩蜂留洋鍍金掛羊頭賣狗肉者當是天壤之別。他深知地大物博的中國,植物資源種類非常豐富,而早在16世紀始,就有外國人來華采集植物標本,爾后運回他們的國家植物園或博物館收藏,因而中國所特有的科、屬、種往往被外人搶先研究發表。胡先骕為此痛心疾首,視為民族恥辱。
1916年冬,胡先骕一回國后即開始大量采集植物標本,足跡遍及東南各省,比如浙江天臺山、雁蕩山、小九華山、仙霞嶺、天目山,江西武功山,福建武夷山等地,行程一萬多里,采集了數以萬計的寶貴臘葉標本。1919年,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任教的胡先骕作為召集人,集結了全國7 所大學和??茖W校、24 所中學的師生,親自率隊前往浙江、江西、福建等地再進行植物采集。原先這些學校的植物教學所用標本大多為日本引進,不僅費錢,而且日本植物畢竟與中國植物有差異,理論難以聯系實際。這次大規模的采集活動改變了如是尷尬局面,為繼鐘觀光之后國人中第二個最大規模采集之人,同時,他開創了中國人用現代方法進行植物分類學研究的新時代。此后十幾年,胡先骕從未停止過親赴全國各地采集標本的行徑,他傾注心血的靜生生物調查所標本館成為東亞地區最大的標本館。由他親自創立的廬山森林植物園,僅僅三年時間就收藏植物標本20000余件,開辟苗圃160畝,引進松杉和高山植物3100余種。胡先骕接著思考的問題是,不少標本得依靠美國、德國的科學家幫助鑒定,這又是中國人的一種窘境,于是,他于1923年再次赴美留學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在阿諾樹木園進修深造。阿諾樹木園是美國收藏中國植物標本和活樹苗最多的科研機構,胡先骕用兩年時間考察該園標本,并廣泛收集國外對中國植物的研究論文,嘔心瀝血完成了《中國種子植物屬志》,一解國內植物學者標本鑒定之急,為中國植物分類學研究打下基礎。
身為植物學家的他,堅定不移地認為植物學研究必須從標本采集入手,強調學習植物學首先要到大自然中去,要注重野外實踐,尤其是分類植物學研究者更要多到野外采集標本、觀察標本。無論在教學還是科研中,他皆身體力行,艱苦奮斗,誨人不倦。求真務實的態度來自科學的敬業精神,也正憑借著實踐和理論的積累,唯有他與鄭?極其準確地鑒定出世界珍貴活化石水杉,并讓本以為絕種的水杉又從中國走向世界各地。
如果務實使他如農民般的辛勞,那么,求真所付出的代價則是精神的深度創傷。1955年3月,應四川大學、西南師范學院等院校邀請,胡先骕撰寫并由高教出版社出版了《植物分類學簡編》作為教材,這部教材一針見血地戳穿蘇聯農科院院長、科學院遺傳研究所所長李森科“小麥變黑麥”的論點之荒謬,“指出它是不符合現代遺傳學實際的、是反達爾文演化學說的非科學理論,并批評李森科靠政治的力量來支持反科學的理論?!盵6]并語重心長地指出:“這場論爭在近代生物學史上十分重視。我國的生物學工作者,尤其是植物分類學工作者必須有深刻的認識,才不致于被引入迷途?!边@可捅了馬蜂窩,因李森科其時是名重一時的蘇聯生物學界的代表人物,實質上是有蘇聯高層背景支持的,他借助政治力量,打擊學術上的反對派,所謂“松樹變為云杉”、“鵝耳楊樹干上長出棒樹”等,全是無事實根據的一派胡言。胡先骕以面對科學的求真精神和擔當直批李森科,自然引起軒然大波。很快蘇聯在華專家提出“嚴重抗議”,認為胡先骕的《植物分類學簡編》是對蘇聯進行政治誣蔑,國內一些跟風派也跟著嚷嚷,認為他“低毀蘇聯共產黨和政府,反對共產黨領導科學”,“動機是不純的”,是“唯心的形而上學的孟德爾——摩爾根主義者”等,中國科學院和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專門學會聯合會聯合召開的米丘林誕生一百周年紀念會和《人民日報》等皆聲討胡先骕所謂的反蘇、反共、反對共產黨領導科學的罪行,該書也遭禁售,售出的存書則全部銷毀。
面對如此巨大壓力,胡先骕卻仍舊以追求真理的科學態度堅守原則,耿直的性格更讓他拒絕檢討、繼續聲稱自己的觀點沒有錯誤,李森科才是偽科學。甚至出版社請求他可否將《植物分類學簡編》一書中關于李森科的內容刪除重新出版時,他也毫無商量可言,一口拒絕?!霸趶姶蟮恼螇毫ο潞润X保持了一個正直的科學家的本色,講真話,堅持真理不低頭?!盵7]是否可以這樣說,其人格魅力的彰顯總伴隨著政治的風霜嚴寒?
幸而隨著雙百方針的提出以及蘇聯國內也開展對李森科偽科學的批判,胡先骕冤案才得以平反,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就錯誤批判之事專門向胡先骕道歉,被禁售銷毀的《植物分類學簡編》也于1958年由上??茖W技術出版社再版。
德育為先的教育理念
胡先骕的一生大多時光從事教育工作,他曾任教于南京高師、東南大學、北大、北師大、清華等高校,他創建國立中正大學并任首任校長,從事高等教育達四十余年。但他并非一介只知教授植物學的教授,他提出并實踐了諸多富有前瞻性的教育觀念,即使今天的教育改革中,他的理念依然具有借鑒意義,他可謂“學衡派中思考中國教育改革最具系統的人”[8]。
清末以來,戰亂連年,社會動蕩,新文化運動的風起云涌,有其兩面性,一方面給衰敗的中國帶來力量的激蕩,另一面,傳統道德觀念土崩瓦解,新的道德秩序尚未建立,一時間,崇尚功利,唯利是從仿佛成了人生的目標。新人文主義思想代表人物白璧德就曾說過:“中國在渴望進步之時,決不應該效法西方,把孩子與洗澡水一起倒掉。簡言之,中國不論如何揚棄傳統中僅為形式主義的部分,仍應審慎將事,維護它偉大傳統中的真正精神?!盵9] 胡先骕作為其主要譯傳者,將其思想接納并融匯,倡導在中國進行人文教育:“人文教育,即教人以所以為人之道,與純教物質之律相對而言?!盵10]胡先骕明確指出:“教育之目的在教人如何增進其知能,修養其德性?!盵11]他提出人之全面發展的教育宗旨,而道德教育則是提高個人道德修養,完善人格的重要手段。他先后發表了《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談》、《說今日教育之危機》、《教育之改造》等文章,從不同層面討論教育存在的問題,提倡人文教育,抵制功利主義之害,主張學生“庶于求物質學問之外,復知有適當之精神修養”[12]。他強調作師長,必須言教、身教,身教重于言教;而作學生的也應該在追求知識的同時不忘修養品德。建議學校在課程設置、興趣培養等方面注意對學生加強精神的修養,將傳統道德的精華傳授給學生,沒有人格素養,僅僅只有知識技能是不完整的,而文史為代表的人文學科更有陶冶情操塑造人格之功效,強調“既貴專精,尤貴宏通,必使諸生多有自由講習研求之機會,而不可過于專業化。”[13]而對于專業技能和人格修養的關系,他認為“有術而無德,不得為君子之儒,有德而無術,尚不失篤行之士焉。”
胡先骕作為國立中正大學的首任校長,任職期間,開放包容,不拘一格包攬人才,使中正大學名師云集?!昂润X雖不善行政,但對教師坦誠相見,肝膽相照,關心備至,充分體現他對人之價值的尊重。”[14]其時,中正大學位于遠離鬧市的泰和杏嶺,校區生活清貧,但師生奮發圖強,安心教與學,堪與西南聯大媲美。為支持抗戰,文學院教授姚名達率學生一行參加暑期戰地服務團,赴贛北前線勞軍,途中姚名達和學生吳昌達不幸壯烈犧牲,胡先骕率全體師生,在學校大禮堂恭迎兩位烈士靈柩,靈車抵達,他撫棺失聲慟哭,并親自寫挽聯悼念。1943年,杏嶺傷寒猖獗,數十名學生感染,13位病逝,他積極奔走集中省立醫院最好醫生,購買最好藥物救治學生,甚至不顧自身體弱請求為學生輸血。1942年,西南聯大掀起“倒孔學潮”,對國難時期孔祥熙攜狗上飛機作威作福深為不滿,中正大學學生亦進城示威以響應,教育部、省府令胡先骕開除為首學生以示管教,遭胡先骕堅拒,認為事出有因,頂住壓力,硬是不開除任何學生。1943年,中正大學再次爆發學潮,胡先骕仍堅持不開除學生,乃至與省政府主席發生正面沖突,終請求辭去校長一職。“師生恍然若失,不勝眷戀”。[15]
決不低下高貴的頭顱
國立中正大學是由當時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輝負責籌建的,胡先骕出任校長是在吳有訓的推薦下,經熊式輝向教育部推薦任命的。但胡先骕卻決不因熊式輝舉薦任命而作無原則逢迎。他赴任校長后,發現學校的院長主任等大小官職都已被熊式輝插手安排妥當,頓時惱怒,他認為,作為一校之長,學校的一切人事安排,本應由他親自選拔任命,并著手重新選拔人選。有人勸說胡先骕,熊式輝是省政府主席、上將,還是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還是不要和他正面沖突為上上策。但胡先骕卻堅持認為:有才干的可以留下,沒有才干憑關系進來的一律走人。真是擲地有聲。他說到做到。聽了文法學院院長馬博廠的課后,直言不諱:想不到馬院長不學無術,以至于此!有我在這里當校長,還會有你的好日子過么?馬與熊式輝關系極密切,但也無可奈何,只有灰溜溜離職,熊式輝雖恨得牙癢癢,但面對胡先骕的勇猛率真和執拗,也不敢硬來,只待日后尋找時機投井下石懲治這位不識時務者。
時機果然就來了。1941年,身為贛南行政專員的蔣經國為創政績,以中正大學校址泰和杏嶺環境欠佳為由,建議將中正大學遷往贛南的龍嶺,而胡先骕覺得有違在贛辦學的初衷,而且,學校剛剛安定,不宜搬遷,所以婉言謝絕。誰知蔣太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軟硬兼施,糾纏不休,允諾更好的辦學條件云云,胡先骕卻不吃這一套,均嚴詞拒絕,雙方關系劍拔弩張,最后經調解只得在龍嶺辦一分校。其實這也是胡先骕離職的潛在緣由。以致陳立夫都慨嘆:“伺候一個人已經夠了,難道還要伺候人家的兒子嗎?”[16]胡先骕離職后,1946年夏,蔣介石上了廬山,聽說胡先骕也正好在廬山,就讓熊式輝約見胡先骕,胡先骕卻不買賬,漏夜從好漢坡下了山,他才不稀罕蔣的假情假義。對宋美齡要移植廬山植物園一株古樹至美廬,胡先骕亦公然反對,鬧到面紅耳赤也不退讓。所以,胡先骕屢屢“冒犯”國民黨上層人物,與蔣經國、宋美齡、乃至蔣介石都有過摩擦或不快,他始終倔犟地決不低下高貴的頭顱。
盡管胡先骕敢于批評國民黨當局權勢,但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政治環境下,在歷屆政治運動中,眾口一聲稱蔣介石為蔣匪,但胡先骕卻硬是不罵一句“蔣匪”,他頑固乃至愚鈍地認為:我不能罵蔣介石,罵了蔣介石,就等于變節。還言之有理地分析道:“可是自己明明接受過別人的委任,現在罵人為匪,則何以自處?”[17]
此中頑固守舊的“忠君”思想,其實與其學衡派“操守”同出一轍。胡先骕出身官宦之家,“四歲啟蒙,五歲課對,七歲就能作詩,被譽為‘神童’”[18],他的家庭和教育都是非常傳統的,其字“步曾”,是胡家期望他繼承進士出身的曾祖父的功名成就,光耀門庭。他一則以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冷眼俯瞰新文化運動,一則在為人處世上以傳統知識分子之形象昂然于世,“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是因為中國傳統文化傳統道德在他而言,并非“熏陶濡染”淺表,而是已溶進他的血液中,成了他的生物屬性,釀就了方正磊落的人格,這也是胡先骕人格魅力的核心,恪守傳統的人文思想、求真務實的治學精神、德育先行的教育理念,以及剛正不阿的不識時務均源于此。當然,兩次赴美留學的經歷,西方民主、自由、科學之精神的耳濡目染,又使他在堅守中國傳統文化道德之根的同時,兼容了現代西方科學人文主義。
胡先骕貌似冥頑愚腐的情狀行徑其實為我們樹立了一標桿,回眸歲月,在滄桑變幻中,多少學貫中西者或為榮華富貴或僅僅為明哲保身,不惜劃清界線、檢舉揭發,乃至造謠誹謗,哪還有什么倫理綱常?其中自有身不由己的難言之隱,但是,前為院士后無學部委員之稱號的胡先骕卻是一株迎風而立的水杉,笑傲江湖,讓人仰視。
胡先骕作為橫跨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學術大師,以傳統文化的道德素養和人文情懷為本,輔以西方民主科學之風,其守望傳統、自持信念、唯理是求、德育優先之堅持,雖勢微力薄,但依然灼灼閃光,在20世紀遭遇思想巨變文化激進的時代,他是一個孤獨的“另類”,而他耿直率真、堅守傳統的性格特征也更彰顯他的人格魅力。21世紀已然走過了12年,在經濟大潮洶涌,拜金主義、功利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回望胡先骕先生遠逝的背影,其人格魅力實乃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何其高潔珍稀。
1894年是中國多災多難的又一年,胡先骕呱呱墜地于南昌,幼時便顯示出天資過人,清朝末年進入京師大學堂少年班學習,與班上代表一起曾受過張之洞的接見,又曾跪于京城門外,參加西太后、光緒帝的送葬禮。少年的他該有多么沉重的傳統因襲之擔當?
1913年,19歲的胡先骕得以赴美留學,進入到柏克萊大學農學院森林系學習森林植物學,立志“乞得種樹術,將以療國貧”。
1922年,學成歸國后的他歷經幾番碰壁后,終在東南大學籌劃創建中國大學第一個生物系,任系主任。8月,創立中國第一個生物學研究所——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自此張開了他事業起飛的翅膀。
1923年秋,他再度赴美,入哈佛大學,攻讀植物分類學博士學位。同時,在美國結識了胡適,以舊詩體寄贈;歸國后,他面對魯迅、胡適等高揚的新文化大旗,與梅光迪、吳宓等發起成立人文刊物《學衡》,致力于維護中國傳統文化,被稱為復古派,以文化保守主義者姿態與胡適等論戰,人稱“南北二胡”。
此后,他隨植物研究所由南京遷至北京,仍任教于北師大等高校??箲鸨l后,他輾轉至西南,在昆明創建植物研究所。1940年,由江西人吳有訓推薦,被任命為國立中正大學首任校長,提出并實踐了許多開創性的現代教育思想,因而,讓一所非一流高校脫穎而出,他亦被記載為“民國時期最著名、最有影響力的八位大學校長之一?!盵1]
1948年,他與鄭萬鈞聯手發現并命名的有“活化石”之稱的水杉,這一發現,被譽為20世紀植物學最偉大的發現,令他聞名海內外。1948年他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
解放前夕,他曾以一介書生的“和為貴”之理念,在北京參加“勸和團”;解放后他被卸掉了所長之職;后又未當上院士,但所有這一切,他并不放在心,仍天真地暢所欲言,還不忘他的舊詩詞。
1956年,毛澤東稱胡先骕為“中國生物學界的老祖宗”。1962年,陳毅為他的舊體詩題詞。似乎在他晚年的生命史中又出現了新的曙光。然而,接踵而來的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卻在一夜之間吞噬了他74年的身體,1968年7 月15日,他在批斗后突發腦溢血離世。
回眸胡先骕(1984—1968)走過的一個個腳印,他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和道德所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無論是在學術觀點、思想意識,還是為人處世、社會關系方面,他都踐行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諾言,他的人格魅力和命運悲劇很值得后人探研和思考。他是當年中國青年的先知先覺之一,深憂重慮國瘠民弱,因而奮發圖強,遠渡重洋留學深造,他是務實的,夢想以種樹術來療國貧,事實上他的一生皆奉獻于植物學,雖遭不公,但畢竟贏得盛名。其深厚的傳統文化之學養,又造就其文理兼通的獨特思維,學貫中西的綜合素養,使他在植物學之外的文學與教育方面作出了獨特又超前的實踐探索,所以,他是少有的在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領域都有建樹的大師級人物。故而,他特別自信又自持,對中國傳統文化與傳統道德始終是一位忠誠的守望者,并以自己耿直率真的性格、唯理是求的修養對信仰始終如一的寧折不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在20世紀并非中國知識分子普遍的操守,但在胡先骕的心靈中卻從未有過一絲動搖,他以他的獨特的兼具科學與人文,守望傳統文化與博采西方新學的思想理念,形成了風格獨特、信念堅定的人格魅力。他對自身科學理念和為人處世原則的堅守,近乎到“頑固不化”的地步,這是近代以來知識分子的逐漸消失的傳統道德文化修養和人格魅力,但如果說他僅僅只有審美價值而無實用意義的話,那也差矣,他的一生,于艱難甚至苦難中卻一次次放射出輝煌。作為植物學家,他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近代植物學的奠基人之一,享有“中國植物學之父”的聲譽。經他發現和命名的植物有6個新科,1個新屬,151個新種。他是研究現代植物并結合古植物進行研究的第一人,并首次提出一個新的分類系統,被眾多植物學家所公認,并延用至今。作為文學家,他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出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敬畏,他成為學衡派的中堅,不屈不撓地逆新文化運動潮流而動,一樣名垂青史;作為教育家,一生從教四十余年,雖然只任中正大學首任校長,首屆學生畢業前夕即被迫卸任,但他的教育理念、治校作風,時至今日仍見其堅硬、正確和前衛。無論是解放前與蔣家父子的矛盾,抑或解放后身不由己地卷入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他自始至終保留著知識分子做人的尊嚴,自自然然地不卑不亢,實實在在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誰說他曾被遺忘淡出視野?他儼然一株迎風傲立的水杉,愈來愈為人們撒播移植五湖四海。
逆潮流捍衛傳統文化
19世紀20世紀之交,中國飽受列強侵略欺凌,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風云激蕩,正是眾多仁人志士尋找著中國出路之泄洪口,以魯迅、胡適等為代表的文化旗手提出“打到孔家店”,顛覆以儒家為主流的中國傳統文化,對綿延數千年的傳統文化和社會道德觀念全盤否定,提倡白話文,崇尚西學精粹“民主”和“科學”,其新時代新浪潮順應“矯枉必須過正”,本無可厚非,但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胡先骕、梅光迪、吳宓等雖也積極關注這場新文化運動,卻逆勢而為,于1922年創《學衡》雜志,批評偏激的胡適及新文化運動,“求以大公至正不偏不激之態度以發揚國學介紹西學”[2]。胡先骕拒絕寫白話文,堅持寫舊體詩詞,反對毀棄古文,反對全盤否定古典文化,希望另走一改良之路。這與胡先骕自小飽受傳統文化之熏陶浸淫,有著深厚乃至偏激的情感不無關系。胡先骕以批評胡適的《嘗試集》為起點,繼而推出《評嘗試集》、《批評家之責任》、《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等一系列文章,表達了他對新文化運動的反思和批評。自然,在追新棄舊的文化激進主義成為文化之主流時,胡先骕等學衡派發出的逆潮流而動的聲音成了眾矢之的,學衡派也自然戴上了反對新文化運動的文化保守主義者。
客觀地說,在那救亡圖存的時代,唯有以求新求變、暴風驟雨的新文化運動方能喚醒民眾,啟發民眾,相比之下,胡先骕等執拗地維護舊文化不僅顯得折中保守,而且與時代格格不入,甚至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絆腳石。
然而,歲月是最好的見證。今天,被打倒的孔老二重新樹立為中華民族信念和智慧的驕傲標志,孔子學說又被尊為國學且享譽世界,成為振興文化發展的產業資源?;剡^頭去思,胡先骕的觀點無疑具有歷史唯物辯證色彩。他以為:“既不可食古不化,亦不可惟新是從,惟須以超越時代之眼光,為不偏不黨之抉擇?!盵3] 他強調的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為本,融以西方現代科學民主精神,在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文化兼容并包中吐故納新,以維護和弘揚我民族生存之精神,發揚光大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思想,以傳統文化的靈魂彌補西方實用文化的不足,以糾正其弊端,而不是極端宣揚西方文化至上論。這與他留學時專業為自然科學中的植物學,又深受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影響有關?!捌涓驹蛩?,就是胡先骕所秉持的中國本位傳統文化本位的改良的文化觀或漸進的歷史文化觀,一種融合了現代西方科學精神和實用思想的科學人文觀?!盵4]試圖從文化的繼承與改良中帶來社會觀念和文化思想的革新。
我們還應看到的是,在當時文化激變、新學為主流的語境下,胡先骕逆潮流而動,敢于發出自己的心聲,這是需要勇氣的,雖然其保守主義的立場和文化觀念不過是時代浪潮中的小插曲,但他的特立獨行張揚著一位有膽有識的公共知識分子的風格。
我們還必須看到的是,胡先骕對中國傳統文化深刻意義的認識是極其自信的。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歷經五千年歷史積淀的精神財富,是中華民族的根之所在,是中國人的立身之本。他言:“吾國立國之精神大半出于孔子之學說,蓋孔子學說為中國文化泉源,與基督教之為歐美文化之泉源相若,然孔子學說之所以較基督教為優者,則因其無迷信之要素,無時代性,行之百世而無弊?!盵5]他在擔任中正大學校長時亦強調:“我國民族不可磨滅之精神,足以使吾國文化幾廢幾興,終不失墜者,仍為昔圣昔賢道德學說之精粹也?!北就廖幕且粋€民族的靈魂寄托之所,丟棄踐踏自身的本土文化無異于扼殺自己的生命力。
求真務實的植物學家
“乞得種樹術,將以療國貧”。青年胡先骕的志向是明確的,與當今一窩蜂留洋鍍金掛羊頭賣狗肉者當是天壤之別。他深知地大物博的中國,植物資源種類非常豐富,而早在16世紀始,就有外國人來華采集植物標本,爾后運回他們的國家植物園或博物館收藏,因而中國所特有的科、屬、種往往被外人搶先研究發表。胡先骕為此痛心疾首,視為民族恥辱。
1916年冬,胡先骕一回國后即開始大量采集植物標本,足跡遍及東南各省,比如浙江天臺山、雁蕩山、小九華山、仙霞嶺、天目山,江西武功山,福建武夷山等地,行程一萬多里,采集了數以萬計的寶貴臘葉標本。1919年,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任教的胡先骕作為召集人,集結了全國7 所大學和??茖W校、24 所中學的師生,親自率隊前往浙江、江西、福建等地再進行植物采集。原先這些學校的植物教學所用標本大多為日本引進,不僅費錢,而且日本植物畢竟與中國植物有差異,理論難以聯系實際。這次大規模的采集活動改變了如是尷尬局面,為繼鐘觀光之后國人中第二個最大規模采集之人,同時,他開創了中國人用現代方法進行植物分類學研究的新時代。此后十幾年,胡先骕從未停止過親赴全國各地采集標本的行徑,他傾注心血的靜生生物調查所標本館成為東亞地區最大的標本館。由他親自創立的廬山森林植物園,僅僅三年時間就收藏植物標本20000余件,開辟苗圃160畝,引進松杉和高山植物3100余種。胡先骕接著思考的問題是,不少標本得依靠美國、德國的科學家幫助鑒定,這又是中國人的一種窘境,于是,他于1923年再次赴美留學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在阿諾樹木園進修深造。阿諾樹木園是美國收藏中國植物標本和活樹苗最多的科研機構,胡先骕用兩年時間考察該園標本,并廣泛收集國外對中國植物的研究論文,嘔心瀝血完成了《中國種子植物屬志》,一解國內植物學者標本鑒定之急,為中國植物分類學研究打下基礎。
身為植物學家的他,堅定不移地認為植物學研究必須從標本采集入手,強調學習植物學首先要到大自然中去,要注重野外實踐,尤其是分類植物學研究者更要多到野外采集標本、觀察標本。無論在教學還是科研中,他皆身體力行,艱苦奮斗,誨人不倦。求真務實的態度來自科學的敬業精神,也正憑借著實踐和理論的積累,唯有他與鄭?極其準確地鑒定出世界珍貴活化石水杉,并讓本以為絕種的水杉又從中國走向世界各地。
如果務實使他如農民般的辛勞,那么,求真所付出的代價則是精神的深度創傷。1955年3月,應四川大學、西南師范學院等院校邀請,胡先骕撰寫并由高教出版社出版了《植物分類學簡編》作為教材,這部教材一針見血地戳穿蘇聯農科院院長、科學院遺傳研究所所長李森科“小麥變黑麥”的論點之荒謬,“指出它是不符合現代遺傳學實際的、是反達爾文演化學說的非科學理論,并批評李森科靠政治的力量來支持反科學的理論。”[6]并語重心長地指出:“這場論爭在近代生物學史上十分重視。我國的生物學工作者,尤其是植物分類學工作者必須有深刻的認識,才不致于被引入迷途。”這可捅了馬蜂窩,因李森科其時是名重一時的蘇聯生物學界的代表人物,實質上是有蘇聯高層背景支持的,他借助政治力量,打擊學術上的反對派,所謂“松樹變為云杉”、“鵝耳楊樹干上長出棒樹”等,全是無事實根據的一派胡言。胡先骕以面對科學的求真精神和擔當直批李森科,自然引起軒然大波。很快蘇聯在華專家提出“嚴重抗議”,認為胡先骕的《植物分類學簡編》是對蘇聯進行政治誣蔑,國內一些跟風派也跟著嚷嚷,認為他“低毀蘇聯共產黨和政府,反對共產黨領導科學”,“動機是不純的”,是“唯心的形而上學的孟德爾——摩爾根主義者”等,中國科學院和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專門學會聯合會聯合召開的米丘林誕生一百周年紀念會和《人民日報》等皆聲討胡先骕所謂的反蘇、反共、反對共產黨領導科學的罪行,該書也遭禁售,售出的存書則全部銷毀。
面對如此巨大壓力,胡先骕卻仍舊以追求真理的科學態度堅守原則,耿直的性格更讓他拒絕檢討、繼續聲稱自己的觀點沒有錯誤,李森科才是偽科學。甚至出版社請求他可否將《植物分類學簡編》一書中關于李森科的內容刪除重新出版時,他也毫無商量可言,一口拒絕。“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胡先骕保持了一個正直的科學家的本色,講真話,堅持真理不低頭。”[7]是否可以這樣說,其人格魅力的彰顯總伴隨著政治的風霜嚴寒?
幸而隨著雙百方針的提出以及蘇聯國內也開展對李森科偽科學的批判,胡先骕冤案才得以平反,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就錯誤批判之事專門向胡先骕道歉,被禁售銷毀的《植物分類學簡編》也于1958年由上??茖W技術出版社再版。
德育為先的教育理念
胡先骕的一生大多時光從事教育工作,他曾任教于南京高師、東南大學、北大、北師大、清華等高校,他創建國立中正大學并任首任校長,從事高等教育達四十余年。但他并非一介只知教授植物學的教授,他提出并實踐了諸多富有前瞻性的教育觀念,即使今天的教育改革中,他的理念依然具有借鑒意義,他可謂“學衡派中思考中國教育改革最具系統的人”[8]。
清末以來,戰亂連年,社會動蕩,新文化運動的風起云涌,有其兩面性,一方面給衰敗的中國帶來力量的激蕩,另一面,傳統道德觀念土崩瓦解,新的道德秩序尚未建立,一時間,崇尚功利,唯利是從仿佛成了人生的目標。新人文主義思想代表人物白璧德就曾說過:“中國在渴望進步之時,決不應該效法西方,把孩子與洗澡水一起倒掉。簡言之,中國不論如何揚棄傳統中僅為形式主義的部分,仍應審慎將事,維護它偉大傳統中的真正精神?!盵9] 胡先骕作為其主要譯傳者,將其思想接納并融匯,倡導在中國進行人文教育:“人文教育,即教人以所以為人之道,與純教物質之律相對而言。”[10]胡先骕明確指出:“教育之目的在教人如何增進其知能,修養其德性?!盵11]他提出人之全面發展的教育宗旨,而道德教育則是提高個人道德修養,完善人格的重要手段。他先后發表了《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談》、《說今日教育之危機》、《教育之改造》等文章,從不同層面討論教育存在的問題,提倡人文教育,抵制功利主義之害,主張學生“庶于求物質學問之外,復知有適當之精神修養”[12]。他強調作師長,必須言教、身教,身教重于言教;而作學生的也應該在追求知識的同時不忘修養品德。建議學校在課程設置、興趣培養等方面注意對學生加強精神的修養,將傳統道德的精華傳授給學生,沒有人格素養,僅僅只有知識技能是不完整的,而文史為代表的人文學科更有陶冶情操塑造人格之功效,強調“既貴專精,尤貴宏通,必使諸生多有自由講習研求之機會,而不可過于專業化?!盵13]而對于專業技能和人格修養的關系,他認為“有術而無德,不得為君子之儒,有德而無術,尚不失篤行之士焉?!?/p>
胡先骕作為國立中正大學的首任校長,任職期間,開放包容,不拘一格包攬人才,使中正大學名師云集?!昂润X雖不善行政,但對教師坦誠相見,肝膽相照,關心備至,充分體現他對人之價值的尊重?!盵14]其時,中正大學位于遠離鬧市的泰和杏嶺,校區生活清貧,但師生奮發圖強,安心教與學,堪與西南聯大媲美。為支持抗戰,文學院教授姚名達率學生一行參加暑期戰地服務團,赴贛北前線勞軍,途中姚名達和學生吳昌達不幸壯烈犧牲,胡先骕率全體師生,在學校大禮堂恭迎兩位烈士靈柩,靈車抵達,他撫棺失聲慟哭,并親自寫挽聯悼念。1943年,杏嶺傷寒猖獗,數十名學生感染,13位病逝,他積極奔走集中省立醫院最好醫生,購買最好藥物救治學生,甚至不顧自身體弱請求為學生輸血。1942年,西南聯大掀起“倒孔學潮”,對國難時期孔祥熙攜狗上飛機作威作福深為不滿,中正大學學生亦進城示威以響應,教育部、省府令胡先骕開除為首學生以示管教,遭胡先骕堅拒,認為事出有因,頂住壓力,硬是不開除任何學生。1943年,中正大學再次爆發學潮,胡先骕仍堅持不開除學生,乃至與省政府主席發生正面沖突,終請求辭去校長一職?!皫熒腥蝗羰?,不勝眷戀”。[15]
決不低下高貴的頭顱
國立中正大學是由當時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輝負責籌建的,胡先骕出任校長是在吳有訓的推薦下,經熊式輝向教育部推薦任命的。但胡先骕卻決不因熊式輝舉薦任命而作無原則逢迎。他赴任校長后,發現學校的院長主任等大小官職都已被熊式輝插手安排妥當,頓時惱怒,他認為,作為一校之長,學校的一切人事安排,本應由他親自選拔任命,并著手重新選拔人選。有人勸說胡先骕,熊式輝是省政府主席、上將,還是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還是不要和他正面沖突為上上策。但胡先骕卻堅持認為:有才干的可以留下,沒有才干憑關系進來的一律走人。真是擲地有聲。他說到做到。聽了文法學院院長馬博廠的課后,直言不諱:想不到馬院長不學無術,以至于此!有我在這里當校長,還會有你的好日子過么?馬與熊式輝關系極密切,但也無可奈何,只有灰溜溜離職,熊式輝雖恨得牙癢癢,但面對胡先骕的勇猛率真和執拗,也不敢硬來,只待日后尋找時機投井下石懲治這位不識時務者。
時機果然就來了。1941年,身為贛南行政專員的蔣經國為創政績,以中正大學校址泰和杏嶺環境欠佳為由,建議將中正大學遷往贛南的龍嶺,而胡先骕覺得有違在贛辦學的初衷,而且,學校剛剛安定,不宜搬遷,所以婉言謝絕。誰知蔣太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軟硬兼施,糾纏不休,允諾更好的辦學條件云云,胡先骕卻不吃這一套,均嚴詞拒絕,雙方關系劍拔弩張,最后經調解只得在龍嶺辦一分校。其實這也是胡先骕離職的潛在緣由。以致陳立夫都慨嘆:“伺候一個人已經夠了,難道還要伺候人家的兒子嗎?”[16]胡先骕離職后,1946年夏,蔣介石上了廬山,聽說胡先骕也正好在廬山,就讓熊式輝約見胡先骕,胡先骕卻不買賬,漏夜從好漢坡下了山,他才不稀罕蔣的假情假義。對宋美齡要移植廬山植物園一株古樹至美廬,胡先骕亦公然反對,鬧到面紅耳赤也不退讓。所以,胡先骕屢屢“冒犯”國民黨上層人物,與蔣經國、宋美齡、乃至蔣介石都有過摩擦或不快,他始終倔犟地決不低下高貴的頭顱。
盡管胡先骕敢于批評國民黨當局權勢,但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政治環境下,在歷屆政治運動中,眾口一聲稱蔣介石為蔣匪,但胡先骕卻硬是不罵一句“蔣匪”,他頑固乃至愚鈍地認為:我不能罵蔣介石,罵了蔣介石,就等于變節。還言之有理地分析道:“可是自己明明接受過別人的委任,現在罵人為匪,則何以自處?”[17]
此中頑固守舊的“忠君”思想,其實與其學衡派“操守”同出一轍。胡先骕出身官宦之家,“四歲啟蒙,五歲課對,七歲就能作詩,被譽為‘神童’”[18],他的家庭和教育都是非常傳統的,其字“步曾”,是胡家期望他繼承進士出身的曾祖父的功名成就,光耀門庭。他一則以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冷眼俯瞰新文化運動,一則在為人處世上以傳統知識分子之形象昂然于世,“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是因為中國傳統文化傳統道德在他而言,并非“熏陶濡染”淺表,而是已溶進他的血液中,成了他的生物屬性,釀就了方正磊落的人格,這也是胡先骕人格魅力的核心,恪守傳統的人文思想、求真務實的治學精神、德育先行的教育理念,以及剛正不阿的不識時務均源于此。當然,兩次赴美留學的經歷,西方民主、自由、科學之精神的耳濡目染,又使他在堅守中國傳統文化道德之根的同時,兼容了現代西方科學人文主義。
胡先骕貌似冥頑愚腐的情狀行徑其實為我們樹立了一標桿,回眸歲月,在滄桑變幻中,多少學貫中西者或為榮華富貴或僅僅為明哲保身,不惜劃清界線、檢舉揭發,乃至造謠誹謗,哪還有什么倫理綱常?其中自有身不由己的難言之隱,但是,前為院士后無學部委員之稱號的胡先骕卻是一株迎風而立的水杉,笑傲江湖,讓人仰視。
胡先骕作為橫跨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學術大師,以傳統文化的道德素養和人文情懷為本,輔以西方民主科學之風,其守望傳統、自持信念、唯理是求、德育優先之堅持,雖勢微力薄,但依然灼灼閃光,在20世紀遭遇思想巨變文化激進的時代,他是一個孤獨的“另類”,而他耿直率真、堅守傳統的性格特征也更彰顯他的人格魅力。21世紀已然走過了12年,在經濟大潮洶涌,拜金主義、功利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回望胡先骕先生遠逝的背影,其人格魅力實乃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何其高潔珍稀。
注釋:
[1]智效民,八位大學校長[M],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
[2]胡先骕:梅庵憶語,胡宗剛著 胡先骕先生年譜長篇 ,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版,第82頁
[3]《學衡》,1924年31期
[4]段懷清:文化精英主義?文化民族主義?抑或文化保守主義?——試論《學衡》前后胡先骕的思想文化主張,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年第4期
[5]胡先骕:《今日救亡所需之新文化運動》,胡宗剛著《胡先骕先生年譜長篇》,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版,第181頁
[6]王咨臣 胡德熙 胡德明 鐘煥懈,植物學家胡先骕博士年譜(二),海南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86年6月
[7]薛攀皋,“雙百”方針拯救了植物學家胡先骕,《炎黃春秋》,2000年第8期
[8]鄭師渠:《歐化與國粹之間——學衡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306頁
[9]李德成,方卉,守望傳統回歸人文——胡先骕人文主義思想芻論,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3期
[10]胡先骕:白璧德中西人方文教育談,張大為等編:胡先骕文存,第73頁
[11]胡先骕:教育之改造 ,張大為等編:胡先骕文存 ,第406頁
[12]胡先骕:說今日教育之危機,張大為等編: 胡先骕文存,第90頁
[13]胡先骕:《留學問題與吾國高等教育之方針》,《東方雜志》,第22卷第9期1925年,《胡先骕文存》,第292頁.
[14]柳志慎,胡啟鵬,李紅:原國立中正大學首任校長胡先骕博士的風范——緬懷永遠的老師,江西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3月
[15]王咨臣 胡德熙 胡德明 鐘煥懈,植物學家胡先骕博士年譜(二),海南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86年6月
[16]胡啟鵬,胡先骕傳,教育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87頁
[17]黃波,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命運——以胡先骕為例,《書屋》2008年01期
[18]胡宗剛,不該被遺忘的胡先骕,《生命世界》2006年08期
作者簡介:胡辛(1945-),女,江西南昌人,南昌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影視藝術及現當代文學;蔡海波(1983-),男,山東菏澤人,南昌大學影視藝術研究中心研習員,研究方向:影視藝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