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志勇,董榆萍
(上海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 200444;上海理工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 200093)
“伯克被認為是20世紀最有趣、最重要的文學評論家之一”(Wolin,2001: iv-v),Hartman頌揚他為美國批評界的wild man,即伯克的思想獨特、深邃,且富有跳躍性,透露出一種非同尋常的機智和洞見,故其理論被人稱為 Burkology(伯克學)。他的論著收入了具有學術影響的《諾頓理論與批評論叢》(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受伯克思想影響的人難計其數,有文學理論家、詩人、小說家、語言學家、修辭學家等。他獲得的文學與批評金質獎和國家文學獎兩個大獎足以證明其學術貢獻和影響。伯克提出了著名的認識論理論“不協調而獲視角”,為其修辭學建立在戲劇主義哲學觀之上奠定了認識論的理論基礎。本文將探討不協調而獲視角的理論淵源,考察它的理論基礎,并指出它的重要意義。
“在羅馬時,像希臘人一樣行事”(Wolin,2001:x)是修辭學泰斗伯克喜歡說的一句話,它折射了伯克的視角主義。伯克修辭學認識論的方法是不協調而獲視角,指“通過用話語/詞語‘擊碎原子’的辦法,通過理性的安排,把本屬于一個特定范疇的詞語硬是挪開,并隱喻式地將它用于一個不同的范疇里,從而獲得新的理解”(Burke,1937:308),這是一個打破先前秩序和結構的方法。譬如,術語 “工業化”一般總與 “進步”、“文明”、“美好”的概念聯系在一起,因此形成了比較穩定的意義結構和詞匯搭配鏈條:“工業化解放了人類的生產力,提高了生產效率,促進了社會進步和文明,使人們獲得了美好生活。但是,如果我們反其道而行之,“擊碎”其穩定的結構和順序,形成一種看似“拉郎配”的組合,我們突然會獲得一種新的或先前被人忽視的視角,從而產生對“工業化”的一種新認識,如“工業化的退步”、“工業化的罪惡”、“工業化導致的相對貧窮”、“工業化造成的資源枯竭、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工業化導致的殘酷剝削”等等。上述例子表明,不協調而獲視角使人頓悟,給人一種“原來還有這種理解”的感覺。
伯克不協調而獲視角認識論的提出與修辭學有密切的聯系,他認為,因為人是符號的動物,人一生下來就投入語言之中,不能逃避它,只能在語言的家園甚至囚牢中成長,通過語言介質接受教育,參與社會交往,這樣就形成了自己“訓練出來的無能”、“職業心理”和獨特的“術語屏”。所謂“訓練出來的無能”是指由于人的教育(包括學校和家庭教育)、訓練等而形成的能力,使人能夠做某事,但同時也使他做不好其他的事。譬如,某人被訓練成技藝高超的木工,但卻做不好泥水匠的活兒;一個接受過師范歷史學教育的人,在學校教歷史很不錯,但跳槽到貿易公司里去,卻做不好經濟貿易,經常有人說,“我干這行還行,要我干那行不行”,其道理與伯克“訓練出來的無能”相似。說某人有能力做某事,也就意味他無能做其他某事,因為世上沒有全能的人,隔行如隔山就是這個道理。由于家庭、教育等背景不同,人的“職業心理”不一樣,一個木匠看一只木箱,傾向看它的工藝;一個拾荒者,則傾向看它是否能多賣錢;一個考古學家,則傾向考察它的歷史年代及其承載的文化。同理,由于各人的成長經歷、教育背景等的不同,各人所掌握的語言詞匯也不一樣,形成了不同的術語屏,而這種術語屏制約了人的認知。伯克(Burke,1966:50)精辟地指出:“我們必須使用術語屏,因為我們不用術語就沒法說任何事情不管我們使用什么術語,這些術語必定形成一個相應的屏,任何這樣的屏都將把人的注意引向某個領域而不是其他領域。在這個領域里,可能還有不同的屏,每個屏都各有引導注意的方法,決定觀察的范圍,因為這個范圍蘊含在特定的詞匯之中。所有的術語都隱含地或明確地包含對延續性原則及非延續性原則的選擇。”
由于人只能在語言里思考,一種必然的結果是:擁有不同術語屏的人對世界的理解和看法是不同的,因此其行為也不一樣。“訓練出來的無能”、“職業心理”、“術語屏”使每個人都擁有與別人不同的傾向,引導他選擇A而不是B,朝這個方向而不是那個方向。最終的結果是: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世界觀(ibid.:64)。因此,人們要和諧共處,就有必要通過不協調而獲視角的認識方法來凝聚共識。從認知的角度來說,不協調而獲視角既呼喚修辭的產生,又使修辭運作成為可能,因為人們要成功地誘發合作就必須知道彼此的差異存在何方以及共識可能在哪里獲得。
任何思想的提出都有其背景,伯克的修辭認識論思想也不例外。伯克是一個兼收并蓄的大思想家,他常說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他從亞里士多德、叔本華、維科、尼采、弗洛伊德、馬克思、萊布尼茨、伯格森、杜威、理查茲等那里借鑒和汲取了有益的思想,尼采對伯克的影響最大。
基于對傳統認識論的批判,尼采對科學理性進行了批判,他認為,對自然現象的科學的、數學式的描寫是沒有意義的,應該避免那種因果鏈式的思維,不僅要質疑理性的過程,甚至應該拋棄理性(Southwell,1987:4)。現象世界并不是獨立于主體的,它是相對于主體而存在并由主體賦予意義的世界。尼采不否認外在世界的存在,而是否認這個世界本身不以人為轉移的永恒存在、無始無終。因為只有世界進入人的認識領域才會被賦予意義,而在這個認識過程中,人們的任何概念、判斷、表象都是出于他們的需要、激情、本能、傾向,是非理性的主體加工改造的結果,所以任何認識都不可能是純粹的,而總與人的某種利益和需要相關,服從人的目的(劉放桐,2006:53)。伯克十分贊同尼采的觀點,并創立戲劇主義以反駁科學主義,“如果使用符號的動物是通過符號來接觸自然,……那么不可避免地要超越自然,以致符號系統與它們象征的領域有本質的區別”(Burke,1961:16,21-22)。盡管科學家研究自然這個非符號領域(即伯克的“運動”領域),他們的宣稱、信念、理論等都是在象征行為(即伯克的“行動”領域)中的,所以,知識不是純粹客觀的,而是與認知主體的情感、需要、興趣、傾向等息息相關的。伯克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興趣決定了我們對事物的感知(看法)”(Burke,1935:214),“科學實驗顯示的不是清請楚楚的現實,而只是用特定的術語才能顯示的現實”(Burke,1945:313)。由于使用符號的動物都有術語屏,決定了對事物的闡釋框架,最終也就導致了對現實的不同看法(Burke,1935:35)。
伯克建立不協調而獲視角的理論是針對時興的經典假定,即語言可以透明地再現現實世界提出來的,它打破了諸如字面的與隱喻的、陳述與假陳述等二元對立(Wess,1996:70)。伯克在《永恒與變化》中指出:“一切生物體都是批評家”(ibid.:11),即一切生物體都會根據自身的傾向對外部世界作出闡釋性的反應。由于不同生物體的傾向不一樣,他們對外部世界的認知、解釋或反應也不一樣,即每個生物體都有自己的視角。
那種認為語言可以透明地再現現實世界的觀點隱含著這樣兩個假定:語言是中立的介質;認知主體的人可以駕馭并且能獨立于現實世界。所謂字面的與隱喻的、陳述與假陳述的二元對立,意味著有些語言表述的內容可以一目了然、清澈見底,而隱含的內容則可不動聲色地隱身,寄生于它質之中。如果語言本質上不是中立的、透明的,隱藏也就沒有必要,因為凡是內容都必須存在于混沌的隱喻或詞語之中。可見,二元對立的要害是語言可以透明地再現現實世界。假使認知主體真能駕馭現實世界并獨立于它,他就能像對待一塊石頭那樣從情感上遠離它,從而客觀地去認知它,否則必將以種種方式受客體的影響,對它的客觀認知也就不可能了。二元對立是造成“語言透明地再現現實世界”這個觀點的關鍵,要打破這個鏡像反映觀,關鍵是打破主客體二元對立。
正如尼采通過宣稱上帝死亡來為視角主義奠定基礎一樣,伯克用不協調而獲視角來解構絕對真理和客觀知識。他特別告誡人們要避免簡單的相對主義,人們的世界觀不盡相同,從此意義上說相對性再所難免,但是我們不要忽視這樣的事實,即不管情況如何,社會所有成員都是以某種間接的方式,通過多種不同的象征媒介來認識現實世界的(Burke,1966:52)。人類的這個共性特征決定了人們之間既分離又統一,延續性與非延續性同在。主張視角主義并非否定事物的對與錯,而是要表明客觀的、永恒的真理是不存在的,要獲得對事物更好的理解必須從不同視角去認識它,因為觀察事物的視角越多,對它的認知越全面,越正確。
伯克修辭認識論理論不協調而獲視角在認知學上找到了理據,認知學表明,人們認識事物總是根據自己已有的圖式以某種視角認知事物,并賦予事物一定的意義。有學者做過閱讀實驗,受試者被要求閱讀一篇關于摔跤的文章,結果他們認為該文是關于囚犯試圖逃跑的描述,但當被告知它是關于摔跤時,他們恍然大悟,覺得的確如此。這個閱讀實驗的啟示是:人的認知受制于人腦中的圖式,但如果換一種視角看問題,則可看到不同的東西。如果人們把注意力聚焦于黑影上,則看到兩個頭像,若在白色上,則看到一只花瓶。但一次只能看到一樣東西,要么人的頭像,要么花瓶,不可同時看到兩者,通常人們傾向于看到自己熟悉的、感興趣的東西。伯克提出的不協調而獲視角與上述兩個實驗所揭示的道理是一致的,不協調而獲得視角違反了詞語先前聯接上的特征,是不虔誠的或者有爭議的,因為它是對一個已被接受的價值進行跨角度再評價的行為,是典型的解構主義方法(Burke,1935:90)。
既然認識論是關于人類認識的本質、來源及其發展規律的理論,那么它最終要取決于人的觀點。伯克的修辭認識論是其修辭學大廈的一個重要基礎,而他的修辭認識論的根基則是關于人的哲學觀,如圖1所示。
伯克的修辭認識論是建立在這樣的人性論哲學觀之上的:“人是使用和濫用符號的動物;否定的發明者;由于他制造的工具而與他的自然環境相隔離;受等級精神的驅使;由于至善而變得迂腐。”(Burke,1966:3-16)

圖1 伯克的修辭認識論在其思想體系中的地位
伯克的人性論觀點具有重要的修辭學意義。首先,伯克把人看作使用和濫用符號的動物,表明人離不開語言,語言是人性的一個標志和體現。如果說使用語言總帶有一定的意圖和目的,如說服、影響他人,那么實際上也就是說人是修辭的動物,修辭是在場,它始終在制約、影響著人。正如伯克(Burke,1950:172)所說:“哪里有勸說,哪里就有修辭;哪里有意義,哪里就有勸說。”其次,由于人生活在語言中,他必定通過語言與外界交往。在這個交往過程中,語言中的否定(伯克認為,在自然世界中是沒有否定的,只有在語言中才有否定,人是否定的發明者),如“你不應該……”、“你不要……”等,使人成了倫理化的動物,也即具有了倫理價值觀,知道好壞是非,這就使人對事物進行選擇。選擇A,就是回避B。這種選擇一方面體現了選擇者的價值趨向,承載了他的修辭動機,另一方面也使別人對選擇者有了了解,為他與選擇者進行修辭互動提供了判斷依據和選擇的資源。修辭意味著選擇,沒有選擇就沒有修辭;選擇意味著倫理價值的判斷,沒有倫理價值就沒有選擇。人的語言使用之特征決定了人的倫理化和選擇事物的動因,決定了修辭的生與死。最后,人的語言使用之特征使人在對事物進行選擇時,能用語言來象征這種選擇。因為語言符號與其所指物之間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一個語言符號可以指涉不同的事物,或同一事物可用不同的語言符號來指涉。這樣,不同的人就可能用相同的符號來指涉某一個事物,或同一個人可能用不同的符號來指涉同一個事物。由于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倫理價值觀及術語屏,就會表現出不同的行為趨向。人們用語言來行事,必然會出現千差萬別的情況,這就會導致誤解和沖突,因此就需要調節關系,否則社會作為有機整體便無法運作。修辭不可或缺,人們必須用象征來誘發彼此合作,人們必須跳出自己固有的思維模式,進行換位思考,要用不協調而獲視角的認識論方法。只有這樣,調節行為才能成為可能,社會才能正常運作并和諧發展。
伯克一生似乎都在摧毀這樣的觀點,即先前的現實在人的頭腦中通過邏輯和語言得到再現 (Hilderbrand,1995: 632-658)。在他看來,修辭學對科學的觀點是并不否認關于自然的赤裸事實,不管這些是什么事實,都不是科學本身,不管事實是什么,赤裸的事實本身并不表示任何意義,只有陳述才有意義。在陳述的過程中,人們選擇問題并對結果進行闡述,這是真正的修辭過程,只有通過勸說才可以構建意義(Gross,1990:3-4)。
伯克采取不協調而獲視角的認識論顛覆了真理的永恒性和知識的客觀性,為修辭學進入哲學領域奠定了基礎,也為修辭學的認知性的傳播創造了條件,對20世紀的西方修辭學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在歷史上很長時間修辭學與哲學分道揚鑣,哲學對修辭學嗤之以鼻,認為它對真理的產生沒有實質的作用,只不過是對真理的表達、傳遞和接受起到一點作用而已,甚至貶其為蠱惑人心的把戲。亞里士多德(Aristotle,1954:24)把修辭學定義為“在任何特定場合下尋找可能的說服手段的功能”,從某種程度上蘊含著修辭學與傳統哲學不可調和的矛盾,因為修辭學是針對特定事物的,與傳統哲學關于真理的普世性、永恒性顯然存在沖突。修辭學與哲學的對立狀態一直持續到十八、十九世紀才有所改變,維科及尼采對真理的客觀性、永恒性的顛覆引發了哲學領域對真理問題的大討論,也觸發了人們對修辭學與哲學關系的再認識。自從20世紀四十年代后,伯克以不協調而獲視角的修辭認識論及語言戲劇主義哲學觀為基礎,建構了一種具有闡釋人類一切行為之功能的修辭學,為打破修辭與哲學之間的壁壘作出了貢獻。此后,人們對所謂的知識、真理等的看法發生了變化,知識和真理從前那令人敬畏的光環開始退卻,隨之而來的哲學與修辭學的邊界不再那么涇渭分明,以致美國修辭學家斯格特(Scott,1967)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宣言——“修辭學是認知性的”,修辭學界甚至打出了“修辭學就是哲學”的口號。事實上,伯克提出的認識論方法成了他修辭哲學的重要內容,它最終解釋了修辭的必要性以及修辭運作的可能性。
伯克具有解構意義的認知論方法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也具有很重要的現實意義。由于伯克耳聞目睹了世界大戰對人類帶來的摧殘以及工業化所帶來的環境污染與生態惡化,他覺得人們有必要對現代性所崇尚的科學、真理、進步等進行重新審視。他的不協調而獲視角有助于人們打破現有思維定勢,從其他視角審視工業化和科學技術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并尋找應對策略。就修辭學的社會功能而言,這種認識論方法更具有現實意義。伯克的修辭學目的是促進人際關系的融洽和社會生活的美好,要達到這個目的,人們就必須盡可能做到處事公平、民主、合理,把別人的視角考慮進去,盡量克服固執己見。伯克提出的不協調而獲視角是要讓人們看到自己的詞匯里哪里存在偏見、哪種權力通過詞匯的使用而使偏見得以維持,使人們成為自己的評論家,從而最大限度地意識到自己的問題(Hilderbrand,1995:632-658)。可見,不協調而獲視角正是達到伯克修辭學目的的認識論途徑。
伯克汲取尼采的思想,提出了著名的修辭認識論不協調而獲視角,從而從哲學和認知學角度揭示了修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同時也駁斥了時興的邏輯實證主義、科學主義。不協調而獲視角是指把某一個特定范疇的詞語挪用于另一個不同的范疇里,從而獲得新的理解,它的實質內涵是換位思考。不協調而獲視角是伯克修辭哲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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