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誠
當文化市場綜合執法局副局長劉昌春走進縣委書記辦公室,向新書記胡佳武第一次匯報工作時,他和胡都沒有料到,此時,黑暗中正有一雙“眼睛”窺視著他們談話的整個過程。
半年后,隨著“縣委書記被竊聽”的消息曝光,劉昌春才猛然驚覺:其實,從上述那一刻時,他與其他幾人的命運走向,就已注定:它們相互纏繞,又沿著既定路徑,各自飛奔而去。
這是一個誰都不愿看到的“多輸”結局:實施監視監聽縣委書記的“80后”青年李熠和他的兩個好友被丟進了看守所,此刻,正等待法院的一審宣判 ;47歲的副局長劉昌春,在實名舉報同僚腐敗之后遭到免職;原本口碑和仕途均被外界看好的胡佳武,因卷入“收受紅包”丑聞,如今變得官聲狼藉。
出生于草根階層、揭竿而起憤而“革命”的“新生代”,在仕途競爭漩渦中上下騰挪而不得志的“60后”中堅代,游走在權力鋼絲繩上左右搖擺、處于縣域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主政者,3個不同群體官員的命運糾葛及走向,粗線條勾勒出了湖南麻陽—這個偏遠且相對封閉的小城—的某種官場生態。
2012年7月,履新麻陽縣文化綜合執法局副局長剛3個多月的劉昌春,自信滿滿地敲響了縣委書記胡佳武的辦公室。一件在他看來“頗緊要的大事”壓在心頭已有多日,再三思考后,他決意要向新來的縣委書記當面匯報。
縣文化市場綜合執法局是麻陽縣機構改革后新設的一個局,主要負責全縣的網吧、娛樂場所等的執法檢查。2012年3月,該局剛設立,劉昌春就被任命為副局長(主持工作)。此前,他已擔任縣委統戰部副部長兩年、縣文化局常務副局長7年。
2013年8月底,劉昌春向《南風窗》記者說,與他資歷相近的官員,早已被“扶正”了。因此,他也格外珍惜現在有這么一個新平臺來施展自己的拳腳。履新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調研“摸家底”。然而,了解到的情況,卻讓他吃了一驚:在過去7年間,原文化局執法人員對網吧罰沒的上百萬資金并沒有如數上繳到單位,而是被兩位官員—縣文化局紀檢組長莫某、文化市場稽查大隊大隊長石某—加以私分。
“畢竟是我主持工作,發現了這么大的問題,如果我不及時報告,日后被上面發現了,一定會追究我的責任。”劉昌春說,在責任感驅使下,他決心向縣紀委書記和縣委書記匯報。
這是劉昌春第一次近距離地向新書記專門匯報工作。他作了精心的準備。匯報內容主要有:一是舉報文化執法部門過去幾年間上百萬罰款沒有入賬、去向不明;二是,他工作3個多月來遇到的困惑,比如,受制于副局長身份,局里很多工作沒有辦法開展—局里的“一把手”是縣文廣新局局長兼任的,但對方精力有限,難以顧及文化綜合執法局的管理,局里連公務用車、下鄉吃盒飯這樣的小事都要向兼任局長匯報、批準。他希望書記能給他一個更大的工作平臺。
李熠也在縣委3樓上班,距胡佳武辦公室不太遠,“他應該看到過一些什么”,才會萌生“偷拍書記”想法的。
因為早已聽聞新任縣委書記胡佳武此前在其他縣市主政時官聲甚佳、口碑很好,“辦事公道正派”,劉昌春才下定決心與書記“交交心”。與不少麻陽民眾的心愿相似,他也盼望著“新來的書記”能通過打擊貪腐作為切入口,“好好剎一剎麻陽官場上愈演愈烈的不正之風”。
案發后,人們才知道,縣委書記辦公室里的飲水機上被人悄悄安上了微型監控攝像頭。從警方偵查的情況來推算,此時,這個如手指甲般大小、隱蔽的監控拍錄設備已悄悄運轉了3個多月。
實施這個“竊聽風云”計劃的,是麻陽縣委督查室的一名“80后”工作人員李熠。2002年,從長沙醫學高專畢業后,李熠回到家鄉麻陽某鄉政府工作,后調入縣委辦。31歲的李熠已在縣委辦工作了9年多,但其身份略顯尷尬:不是干部、不是公務員,也不屬于事業編制,而是普通工作人員。
據李熠的父親、麻陽縣人事局職工(駕駛員)李葉金對《南風窗》記者回憶,他們父子平時交流并不多,但他還是能從李熠的日常言談舉止中感受到,尷尬的“身份”問題曾是困擾著兒子的一塊“心病”。
李葉金掰著手指頭說,近幾年,那些比李熠晚幾年進入機關且能力、資歷都不如他的人,大都獲得了升遷,唯獨李熠原地不動。這位父親推測,可能看到了周圍有很多官員及包工頭的子女因為庇蔭于父輩的權勢或金錢而獲得了升遷,李熠萌生了一種不公平感。李熠也在縣委3樓上班,距胡佳武辦公室不太遠,“他應該看到過一些什么”,才會萌生“偷拍書記”想法的。
當微型偷拍設備工作了大半年后,2012年10月15日晚,李熠來到縣委書記胡佳武的單身宿舍,并給胡打來電話說要“談談事”。據胡佳武事后的報案材料稱,因為他對這個年輕人沒有任何印象,出于提防,胡佳武老練地對對方說:“有事的話,明天到我辦公室去談。”兩天后,在縣委辦2樓值班室,李熠給胡佳武當場播放了一段他已剪輯好了的視頻。胡佳武報案時也證實,視頻的內容是他的一些下屬給他“送紅包”的畫面。
“我看后,非常震驚和氣憤,”胡佳武在報案時說,“居然在堂堂的縣委辦公樓、在縣委書記辦公室,有內部工作人員對縣委書記進行監視,他們膽大妄為,無法無天!”據偵查機關的訊問材料顯示,在稍作冷靜之后,胡佳武不動聲色地問面前的年輕人:“你有什么想法?”沉默了幾秒鐘,李熠說:“我和書記無冤無仇,不會讓你做違背原則的事,也不會拿這個害你。”他說,希望能做書記的生活秘書,還想把他的公安朋友提拔進縣公安局黨委班子,“都是你舉手之勞的事”。胡佳武說,如果符合程序,可以考慮,但切記不能把這些視頻隨意放到網上,影響麻陽和懷化的形象。
彼時,中共十八大日漸臨近,任何官員都不想在此時出現任何節外生枝的負面事件。因擔心視頻外流,10月20日,胡佳武向懷化市國安部門報案,并向懷化市領導匯報。隨后,李熠和他的兩位“80后”好友楊凡(麻陽縣法院書記員)、劉陽(麻陽縣公安局綠溪口派出所所長)被公安機關抓獲。三人被指控共同實施了對縣委書記的偷拍監控。
也許,直到此時,胡佳武才會更深刻了解到他赴任麻陽之前,他的上級領導、時任懷化市委書記的李億龍為何會“多次叮囑和交代”這句話:“麻陽是一個社情十分復雜的地方。”
今年3月,被劉昌春實名舉報的兩名官員(莫某、石某)因貪污罪,被麻陽縣法院分別判處有期徒刑5年、3年(緩刑3年)。然而,就在此案宣判20天后,劉昌春被縣委組織部免去副局長的職務。
異常的現象,在此之前就已出現:莫某、石某被檢察院公訴到法院后,兩人所在單位召開黨組會議,專門討論并出具書面的公函,請求法院能“從輕判決”兩被告人。麻陽縣委宣傳部人士證實了此事,并解釋稱,兩人所在單位考慮到涉案前兩人工作“較認真負責”、“家屬反復多次找到單位”請求單位出面,其單位才發公函向法院求情的。
劉昌春也參與了上述局黨組“公函求情”的決策會議。他說,會議召開前,兼任縣文廣新局、縣文化綜合執法局“一把手”局長的滕建學特意找他 “做工作”,要他開會時“第一個作表態發言”、表示支持單位出具公函。
法院最終僅追究了兩被告人在2011年到2012年間的貪污所得,至于之前4年(2007~2010年)的貪腐情況,則沒有列入。頗巧合的是,2007~2012年,恰是現麻陽縣委某常委的丈夫、向某擔任局長(劉昌春任副局長)。
作為一個地處山區、相對封閉的地方,麻陽縣域社會中各種血緣、人際關系網絡異常稠密,各種人際圈子和利益關系盤根錯節。一個典型的例證是,近幾年,麻陽對一些“離退休干部子女親屬”、“老干部子女”等群體進行了特殊的“準入”照顧。
不追究前4年的責任,是不是避免牽出“大魚”?兩被告人背后龐大的家族勢力是否對多個部門和領導施加了影響?……滕建學對《南風窗》記者說,“公函求情”被人舉報后,他受到縣紀委的誡勉談話。“現在事情都已經處理好了”,哪怕有些委屈,他也不便多說什么。
作為一個地處山區、相對封閉的地方,麻陽縣域社會中各種血緣、人際關系網絡異常稠密,各種人際圈子和利益關系盤根錯節。官場上更是如此。這在機關和事業單位的人事安排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一個典型的例證是,近幾年,麻陽對一些“離退休干部子女親屬”、“老干部子女”等群體進行了特殊的“準入”照顧,他們無需參加考試,便能進入黨政機關、事業單位等編制內崗位。“如果堅持‘凡進必考,這些對象多數是考不進的。”麻陽縣委在最近一份內部匯報材料中向湖南省紀委聯合調查組如此坦陳。
針對劉昌春提出自己因實名舉報而“惹火燒身”的說法,麻陽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符小平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劉昌春被免職,屬于正常的干部職務調整,不存在“遭到打擊報復”的情況。
據介紹,麻陽正在推行官員“15年任期制”,凡副科級和正科級實職領導干部在同一級別崗位連續工作了15年后,如果沒有被提拔,則要免去現領導職務。符小平稱,劉昌春就因年滿“15年任期制”而被免職,這并非針對劉一個人,與他同批免職的還有其他兩位科級干部。
據了解,中共中央辦公廳2006年下發《黨政領導干部職務任期暫行規定》指出,黨政領導干部擔任同一層次領導職務累計達到15年的,不再推薦、提名或者任命擔任同一層次領導職務。但這部黨內法規約束的對象是縣處級(含)以上的黨政領導。對于科級干部是否要遵守此規定,相關文件并無相應規定。
最近幾年,麻陽有大批年齡在45歲上下、年富力強的科級干部因“15年任期制”而被免職。無論是從個人的生命周期還是干部成長規律來看,這批干部正逢人生和事業的“黃金期”,但在官場上,一旦遭免職,其人生便賦閑起來。被免職后,許多人根本不用去上班,有的人則下海經商,即便去單位每日上班,也是混混日子。“以前都是局里的領導,誰能指望他們干些具體的活呢?”
應當說,“15年任期制”促進了干部新陳代謝,但也加劇了資深、大齡干部的惡性競爭。在官員政績難以量化、個人前途均系于主管領導和組織部門“說了算”的現狀下,麻陽早已存在的“跑官要官”風更加濃厚。很多人四處活動,希望通過“對上做工作”,從而在“15年”紅線到來之前,轉為正職,這樣又自動延長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正是由于吳才湖大肆“批發官帽”,麻陽的干部人事一度出現了瘋狂的“超編”。當時被湖南省委組織部列為重點督辦整改對象。至今,麻陽主要領導仍在為消化超編過多的“領導干部”而頭疼不已。
即使是有“15年任期制”,但實際執行中,卻存在著“選擇性免職”的不公正現象。據《南風窗》記者核實,確有一些干部已年滿“15年”但并未被免職,這種現象又加劇了“60后”干部群體內的矛盾。
大量年富力強的 “60后”(如劉昌春)早早地退出領導崗位,而官場中的“新生代”—“80后”(如李熠)卻晉升無望。據記者了解,麻陽全縣共有正科級干部182人,但生于1980年代的新生代官員僅有14人,不到8%。麻陽23個鄉鎮中唯一的“80后”鄉鎮黨委書記滕明澤對記者無奈地說:“這里(麻陽),年輕干部太難升上去了!別說鄉鎮主要領導,就連進入鄉鎮領導班子都很難。”
從某種意義上說,無論是李熠的偷拍“革命”,還是劉昌春的實名舉報貪腐的“抗爭”,其實是兩個不同世代的官員群體在仕途晉升上陷入困頓后的某種“自救”。
按照胡佳武的說法,所收的“紅包”已上交到紀檢部門。沒有人真正知曉,那個曾在民間獲得較好口碑、自我嚴格要求的縣委書記胡佳武,當面對復雜的麻陽官場,內心是否有過某種抵觸或掙扎?面對《南風窗》記者,胡佳武連連搖頭,表示不愿再過多解釋此事。
但探尋麻陽官場亂象,還要上溯到10年前吳才湖主政麻陽時。2001年,吳才湖從懷化市政府副秘書長崗位上調任麻陽任縣長,后提拔為縣委書記。2007年4月,因嚴重違紀,吳被“雙規”。
在當地人的描述中,吳才湖是一個開拓能力較強,也極具爭議色彩的領導人。在其主政7年間,麻陽經濟發展和城市建設取得了大跨越。也是在他任上,麻陽官場“買官賣官”風行,吏治腐敗空前嚴重。
據懷化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顯示,吳才湖主政麻陽期間,利用職權,通過人事安排及崗位調整、職級提拔、建設工程分包等,先后79次非法收受33個單位和個人以各種名義所送的款物達88萬余元,另有價值117萬余元的財產不能說明合法來源。
正是由于吳才湖大肆“批發官帽”,麻陽的干部人事一度出現了瘋狂的“超編”。《南風窗》記者從組織部門獲悉,2006年,吳才湖主政麻陽時,麻陽因超職數配備領導干部問題(當時凈超206名),被人舉報到了中組部,當時被湖南省委組織部列為重點督辦整改對象。至今,麻陽主要領導仍在為消化超編過多的“領導干部”而頭疼不已。
更令人擔憂的是,今天,活躍在麻陽官場的不少官員,就是當年背負著“跑官買官”、“帶病升遷”的人。這正是傷害官場風氣的又一“負能量”。幾年前,在向原縣委書記吳才湖行賄的諸多官員中,除了兩名副縣長被牽出“落馬”外,其余各官員均獲得了“豁免”,無人受到免職處分。有的人至今仍擔任要職。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被李熠等人“偷拍”到、給現任縣委書記胡佳武“送紅包”的官員中,就有縣里某重要實權部門的“一把手”。頗為諷刺的是,此人也出現在數年前向吳才湖行賄的名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