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在這個高度工業(yè)化和全球化的時代,有一些難以理解的怪現象,比如明明全球生產的糧食總量足以養(yǎng)活每一個人,但世界上還是有大量人口常年處于饑餓狀態(tài);比如橫跨太平洋長途運送過來的玉米,價格竟然比農民自己種出來的還要便宜;比如曾經盼著住進城里的人,又紛紛盼著回歸自然,躬身自耕了。
在當下,許多問題被歸結為“發(fā)展的代價”,被認為是必要的犧牲或是無奈的結果。一種趨勢走向極端,另一種力量就會起來反抗,這是歷史辯證法的規(guī)律。在糧食問題和食品安全這個關乎每個人生存的基本問題上,從個人到社區(qū),從民族、國家到國際社會,都試圖另尋出路。在這個背景下,塑造了當今世界以民族國家為主體的政治格局的“主權”概念,被用到食物上,創(chuàng)造出“食物主權”這個蘊含了政治、經濟、文化和生態(tài)意義的新概念。
“食物主權”會像“主權”一樣,產生無以匹敵的話語力量,在資本與權力的堅冰上鑿出桃花源似的別有洞天嗎?答案還在路上,但在世界范圍內,顯然已有不少人受到這個概念的啟發(fā)和鼓舞,開始實踐、研究和反思。
安娜特·奧莉·德馬雷(Annette Aurélie Desmarais)是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她曾在農場生活了14年,長期關注食物主權、全球化和農業(yè)變遷、農村的社會運動和社會正義等領域,出版了《“農民之路”組織:全球化和農民的力量》一書,編輯了《食物主權:食物、自然和社區(qū)》和《食物主權在加拿大:創(chuàng)造公正和可持續(xù)的食物體系》兩本書。
“在自己的土地上生產自己的食物”
《南風窗》:食物主權這個理念已經提出20多年,但對其概念還存在諸多爭議,是否有一個最小共識存在?
安娜特:在國際層面,國際農民組織“農民之路”最早提出食物主權的觀念。“農民之路”認定糧食安全的概念太過于局限,不足以給鄉(xiāng)村地區(qū)帶來必要的改變,于是在1996年11月舉辦的羅馬世界糧食峰會上,提出了食物主權的概念。如果讓我來總結“農民之路”的這一概念,我認為它的含義是:食物主權是一個民族和國家決定本土的農業(yè)政策,農業(yè)生產的模式,以及本土的食物市場、文化和環(huán)境的權利。簡言之,就像“農民之路”所闡述的那樣,食物主權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生產自己的食物”。
食物主權也意味著要根本上重組農產品貿易。值得注意的是,食物主權并不反對所有貿易。食物主權認為“食物首先且最重要的是營養(yǎng)來源,其次才是用于貿易的產品”。
此后,這一觀念又有進一步發(fā)展,2007年在非洲馬里舉辦的食物主權國際論壇上,來自世界各地的公民社會組織、社會運動組織形成更為深入的共識,認為食物主權的重點在于為民眾生產食物,食物體系要進一步民主化,使基層獲得決策和控制食物生產資源的主導權。
《南風窗》:食物主權的核心理念有哪些?
安娜特:食物主權這一理念傳播到世界各地后,有些政府和社會組織會操縱這個概念,以滿足自己的利益。也有不少情況是,有些地方聲稱正在貫徹食物主權,而實際上他們在擴大本地生產以滿足本地需求的同時,還在維護出口導向的工業(yè)化農業(yè)部門。種種做法與“農民之路”和馬里論壇所提出的原初概念相去甚遠。
“農民之路”提出食物主權的概念是因為他們相信要根除饑餓,就必須徹底改變新自由主義、工業(yè)化、企業(yè)主導的糧食體系。食物主權認為,食物是根本的人權,但是在現有的全球化的新自由主義框架下,這根本不可能實現。
《南風窗》:有人認為食物主權是反貿易的,只會加重問題。
安娜特:食物主權也意味著要根本上重組農產品貿易。值得注意的是,食物主權并不反對所有貿易。食物主權認為“食物首先且最重要的是營養(yǎng)來源,其次才是用于貿易的產品”。非常重要的是,糧食貿易不能取代本土生產,不能導致糧食價格崩潰。食物主權認為國家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以確保國家和國際上糧食價格得到規(guī)制,使糧食價格符合生產的實際成本。
《南風窗》:食物主權在一些地方總是和政治問題聯系在一起,在國際和國內層面都是如此,這是為什么?
安娜特:食物主權也是一個非常政治性的概念,因為它關注的是誰在當下的全球糧食體系中擁有權力,然后尋求將他們手中的權力轉移到真正提供食物的社區(qū)和個人的手上。這個概念要求每一個普通人在決定生產什么食物,誰生產,哪里生產,什么條件下以多大規(guī)模生產等政策問題上,擁有比原來大很多的政策決策力量。因此,判斷某一政策是否服務于食物主權的標準在于,這個政策是否努力改變現存的全球糧食體系。
《南風窗》:有人反對說,糧食主權鼓吹小農經濟,反對使用新技術,認為這種做法很不現實。您怎么看?
安娜特:首先有必要強調,食物主權并不反對使用先進的技術。實際上,在世界范圍內,農民有史以來就是技術的創(chuàng)新者,這是他們如何以及為什么能夠一個世紀一個世紀生存下來的關鍵所在。然而,食物主權主張,農民和小規(guī)模農場主必須是技術的掌握者。舉例說,轉基因食品就是一種完完全全被跨國公司所掌控的技術,它們被設計出來的目的純粹是為了盈利。
一種不同的未來
《南風窗》:食物主權理念提出后,在世界范圍內,已經取得哪些成就?促成了哪些方面的制度建設?
安娜特:我想最大的成就之一是食物主權使人們可以想象一種新的農業(yè)體系是可能的。食物主權這個理念是在土地上耕種的農民對我們的饋贈。他們啟發(fā)了世界各地眾多組織、社區(qū)去承認食物和農業(yè)的重要性,去想象一種不同的未來,那時人們對食物生產、分配和消費等一系列問題都有自主權。
從制度建設的角度來看,2007和2008年發(fā)生的世界糧食危機暴露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的農業(yè)和食物體系過度依賴食品和食品生產資料的貿易和投機。世界性的土地掠奪顯然是這種舊模式的一個最新病癥,在許多國家,為了少數人的利益,無數農民和原住民被趕出土地。國際社會正在努力改變這一局面,很重要的是,公民社會組織也參與在其中。數年前,“農民之路”發(fā)布了《農民權利國際宣言》,這個宣言和其他有關鄉(xiāng)村的文件,目前正式在聯合國人權委員會討論。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因為宣言支持一系列權利,其中包括拒絕對農民和環(huán)境有害的農業(yè)模式的權利。
此外,在許多國家,有不少社區(qū)根據食物主權這一理念,在本地、城市、省級和全國層面上,爭取建立各種不同的食物體系。例如在加拿大,一個名叫“加拿大食品安全”的全國性公民社會組織在全國范圍進行咨商后,向加拿大政府提交了一系列基于食物主權的政策建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制度發(fā)展,因為現在我們在全國層面上有了一個與政府對話的組織。但是,同樣重要的是,各地也要建立他們自己的組織,與地方的各級政府進行對話,因為食物主權還是以地方為主。
另外還有一些國家通過立法制定一些有利于促進食物主權的政策,比如厄瓜多爾規(guī)定,與胚質、種子、本土植物和知識等相關內容屬于厄瓜多爾人民的歷史遺產,因此其不能被授予專利,不能以任何形式的知識產權被保護。這是非常好的一個例子。
《南風窗》:食物主權的目標在于減少乃至根除饑餓,那么為什么饑餓問題比較小或者不存在的國家,比如一些發(fā)達國家也要關注和實施食物主權的政策?例如加拿大對食物主權就很關注。
安娜特:必須要承認,很多人認為造成全球饑餓的全球糧食體系是發(fā)達經濟體促成的。有眾多研究清楚地展示,由于各種結構調整計劃(指以出口導向、私有化和自由化為特征的一系列經濟政策,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組織在發(fā)放貸款時,要求貸款國執(zhí)行這些政策)和自由貿易協定,在鄉(xiāng)村地帶,一些農場擴張了,土地越來越集中到少數人手上,搬遷和驅逐的事件不斷發(fā)生。這個過程顯然也在加拿大發(fā)生過。
由于一些政府政策,加拿大現在只有很少農民,實際上不到人口的2%。在很多方面,加拿大被當作理想的糧食體系的模范國家,農業(yè)出口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就急劇增長,產量也快速增加,大量增產糧食涌向出口市場。加拿大生產的食物中,有45%供出口。政府官員們原本設想,出口增多的話,農民的收入也應該會增多,然而數據顯示的結果卻相反。過去26年來,雖然出口急劇增多,但種植出口糧食的加拿大農民家庭的純收入卻沒有增加。加拿大農民的人口急劇下跌,農場越來越大,郊區(qū)人口卻顯著萎縮了。這些數據顯示,從農業(yè)全球化中獲益的主要是跨國公司、肥料公司、農業(yè)器械公司和銀行,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所有這些表明,很多加拿大人實際上深深憂慮目前的糧食體系。他們擔心食品安全和環(huán)境,他們也擔心這樣的糧食體系給其他國家?guī)淼臎_擊。這就是為什么很多加拿大人參與我前面說的全國范圍內的政策咨商,這也清楚地表明,他們想要一個不一樣的模式—一個基于食物主權的模式。
《南風窗》:目前在加拿大有哪些關于食物主權的實踐?
安娜特:加拿大存在許多促使食物主權風行的問題:鄉(xiāng)村社區(qū)逐漸崩潰,公共服務隨之衰敗;農民在市場上和政策制定上都喪失了權力;對人類和動物的健康,對工業(yè)化農業(yè)下環(huán)境、社會和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深度擔憂。結果是,越來越多加拿大人開始用不同辦法生產和獲得食物,包括參與社區(qū)種植園、農民市場和社區(qū)共享農業(yè)。社區(qū)共享農業(yè)這種模式下,消費者可以投資特定的農場,共享農場的產品。加拿大另外一個關于食物主權的例子是生產總量控制,通過供應鏈管理,使得生產者能夠全額收回投入生產的成本。
“加拿大食品安全”組織批準了一個“人民食品政策計劃”,督促加拿大政策制定者們落實有關政策。其中包括,調整食品生產的方向,使之更加滿足本地生產和本地消費。此外,也要求政府簽訂的國際貿易協定不能對其他國家的農民產生消極影響。總體上看,該計劃要求加拿大的食物體系走向徹底轉變,激活鄉(xiāng)村社區(qū),促進農業(yè)生產專業(yè)化,生產出健康和安全的食品。
饑荒大多是人為
《南風窗》:食物主權的實現面臨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安娜特:當然,對食物主權來說,存在諸多挑戰(zhàn)。首要的挑戰(zhàn)就是要改變的東西太過于復雜和深層次。畢竟我們討論的是社會的根本變革,這個變革涉及各種資源的重新分配,包括權力。食物主權所要奮起反抗的,是那些對當前的糧食體系行使權力的人—包括政治和經濟精英、國際組織、跨國公司和各國政府,和那些構建了新自由主義農業(yè)模式并從中獲利的人。這使得斗爭異常激烈、長久,甚至有生命危險。
拉斐爾·蒙卡達是洪都拉斯農民領袖,也是“農民之路”原執(zhí)行秘書長。他在談及他所在國家的政治動蕩時說,除非真正的民主得以建立,否則食物主權不可能實現。但是這樣的斗爭非常危險。拉斐爾·蒙卡達肯定深知這一點,因為他已經被判刑了,并且受到死亡威脅,僅僅是由于他要求進行民主和法律改革,以實現真正的農業(yè)變革。
與饑荒相關聯的糧食安全這個概念已經被強大的利益群體攫取了。在2002年舉辦的世界糧食峰會上,有些國家爭辯說,糧食安全可以通過進口食物的方式解決。但是2007到2008年的糧食危機(直到今天余波尚在)清楚地展現了這個觀點背后的誤導性邏輯。
《南風窗》:對于民主制度已經建立起來的國家,是否還存在新的威脅?
安娜特:當必要的政治條件已經建立,食物主權也已經成功獲得民主空間,可以就食物和農業(yè)問題進行辯論時,還是有新的挑戰(zhàn)。我的一個同事帕特爾說過,既然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有一個單一和統一的角度去看食物政策,食物主權實際上只會讓政治空間里增加一個充滿爭議的話題。這就讓我們回到了那個實實在在但又一團糟糕的如何建立共識的問題。問題在于,有什么機制和程序能夠讓倡導食物主權的人們用以彌合不同利益分歧,平衡不同的權力,以保證所有聲音都能被聽到并得以實施?對此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我們很多人都相信,食物主權的力量在于,它首先要求建立一個討論的民主空間,然后我們在重新定義農業(yè)和食物體系的同時,也可以參與我們自己社區(qū)的建設。
還有一個對食物主權的挑戰(zhàn)是,強大的利益群體可能會竊取這個概念,擅改它的含義,削弱它改造現有體系的力量。這也是為什么“農民之路”要協助舉辦馬里論壇的原因。這個概念發(fā)展到世界各地后,它面臨著被那些不認可小規(guī)模生產模式的力量篡改的危險,而這種模式是食物主權的核心所在。因此,有必要努力維護和培養(yǎng)食物主權這一理念的純正性。
《南風窗》:按照統計,世界上糧食總量足以養(yǎng)活每一個人,但是很多地方還是存在饑荒。從食物主權的角度如何理解這個問題?
安娜特:很多人已經研究過給世界帶來創(chuàng)傷的大饑荒。很多研究清楚地表明,只有很少饑荒是自然災害的結果,大多是人為的,受錯誤政策所誤導。歷史上的很多次饑荒,例如印度的大饑荒、愛爾蘭的土豆饑荒、非洲一些國家的饑荒,當這些地方的人民遭受饑荒之時,大量的食物卻運出國門供出口。這正是食物主權要解決的問題,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一樣,食物主權認為食物首先是營養(yǎng)源,其次才是貿易品。
在這里也值得提一下世界性的食品危機,糧食貿易投機是人們無法獲得足夠食物的重要原因,因為投機使食品越來越貴,很多人負擔不起。總而言之,饑荒并不是糧食短缺導致的,而是食物輸出和食物價格高漲導致的。
此外,與饑荒相關聯的糧食安全這個概念已經被強大的利益群體攫取了。在2002年舉辦的世界糧食峰會上,有些國家爭辯說,糧食安全可以通過進口食物的方式解決。但是2007到2008年的糧食危機(直到今天余波尚在)清楚地展現了這個觀點背后的誤導性邏輯。正如“農民之路”所強調的那樣,食物主權是實現真正的糧食安全和食物人權的前提條件。
《南風窗》:食物主權在世界各地都有響應,那么不同國家的情況有何異同之處?
安娜特:我的研究主要關注墨西哥、西班牙和加拿大這3個國家。雖然這3個國家在歷史、生態(tài)、政治和文化等方面都有很大不同,但是這些年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趨勢,那就是它們的農業(yè)部門都經過了顯著的重構,威脅到了小規(guī)模農業(yè)的生存,與此同時農業(yè)資源越來越集中到少部分人手里。這3個國家里,都有活躍的鄉(xiāng)村運動,主張食物主權,推動各自的政府通過立法以實現社會正義的目標,保障國內和國際上的食品安全。
當然,不同地區(qū)有關食物主權的抗爭有所不同。比如在墨西哥的一些鄉(xiāng)村,有關食物主權的抗爭主要是因為環(huán)境惡化而產生的迫切要求。而當墨西哥的農民正在農業(yè)工業(yè)化無可避免的大環(huán)境下苦苦抗爭之時,西班牙的一些農民則已經開始拒絕農業(yè)的工業(yè)化,他們和加拿大農民一樣,都擔憂社會和環(huán)境的惡劣狀況。在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區(qū),農民們實際上已經開始縮小農業(yè)規(guī)模,減少農業(yè)中工業(yè)化的成分,將更多城市年輕人吸引到土地上來,并且教他們如何種植食物,還建立了當地的合作化市場,以幫助縮小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