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羅伯特·J. 索耶(加拿大科幻作家)
嚴 鋒(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新發現》雜志主編)
翻譯整理|小 莊
把生活和科幻融為一體
嚴鋒:我很喜歡你在小說《人性分解》中能夠把生活和科幻融為一體,這種聯合也是中國讀者們會很感興趣的,了解你如何用科幻的手法解決現代生活中的家庭問題,諸如父女關系等瑣碎的方面。中國文學擅長處理現世題材,《紅樓夢》啊,《浮生六記》啊,都屬于這一傳統,但到了現代,我們的作家也開始尋求一種途徑去突破我們無聊的日常,從現實文學、超現實文學、現代文學、后現代文學一直走到了奇幻文學、科幻文學。不過我認為人們還是渴望看到那種把現實與超現實聯合起來的作品,而不是一下子就進入了奇幻的世界。我想探討的是,這是不是一種當今科幻發展的趨勢,乃至于大眾文學發展的趨勢?
索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北美的情況都是:只有青少年男性會去讀科幻,上大學以后就拋棄了這一愛好,并且再也不會重新撿起來。這一點十分困擾我,我年輕時就愛上了科幻,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愛上了恐龍,但我即使年齡越來越大也還保持著對科幻的熱情。在我看來,把人們從科幻小說身邊趕開的原因,并非他們失去了對科技的興趣,而更多由于成年后要開始面對如此復雜的生活——家庭、小孩、工作,這些都太現實了以致于把他們拉開。所以我在考慮的是,想要延續人們對科幻的興趣,可能需要在科幻與現實當中找到一種平衡,讓人們覺得科幻是重要的。舉個例子,《星球大戰》對他們來說就不是重要的,因為其中那些元素離生活太遠了,科幻必須增加它當中的和人有關的部分。
嚴鋒:你在作品中探討了不少關于苦難的話題,除了《人性分解》中的家庭問題,還有《計算中的上帝》那種情況:小說中的主角患上了癌癥。我認為描述普通人的痛苦這一點對于科幻小說來講至關重要,因為科幻小說能夠做到的是提供另外一種角度去審視、解決這些問題。你覺得是這樣嗎?
索耶:絕對是的。無論何時,一位在讀科幻小說的讀者,他所面對的都是他所處的此地和當下,不是在遙遠的什么未來,不是在另一個星球。沒有什么能比這個更為攸關自身,即使是在全球的尺度上。所以科幻小說必須去處理這一事實。《計算中的上帝》中寫到了一位患肺癌的教授,這是現實中的不少人們面對的難題,對我來說同樣挺艱難的。在兩年前,我的弟弟也是死于肺癌,我永遠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于我的家庭。但是小說的力量便在于它可以去應付這樣的真實。
用“科幻方法”認識事物
嚴鋒:你是否認為分別存在一種“科幻方法”和一種“普通方法”去看待現實中的事物?我想舉個例子,就是我們中國的優秀科幻小說作家劉慈欣,他在《三體》中探討了某種極端的情形。人性面臨滅亡,則我們是否能夠以植入芯片的方式來更好地控制大腦,這樣就能讓大腦放松下來進行更有效的組織,以抵御外敵。這道德嗎?在正常的情況下這種做法是不正確的,因為破壞了大腦的自由意志,但在科幻的條件下它又會成為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你如何看待這種兩難境地?
索耶:科幻小說經常采取的一個做法就是去闡述:如果這件事發生了,那么接下去會發生什么,在極端情況下又會發生什么?從這一點上來說我非常同意中國同行的見解。我們和主流文學不同,主流文學中所描述的人,他每一天生活和接下去的一天不會有大的不同,而科幻文學中,人要去面對的是未來的極端的境況,用科幻的鏡頭去打量這些是很有價值的。如你所言,會出現一些道德上yes or no的疑惑,而通常來說,我們的解決方法是找到一種新的科技手段。
嚴鋒:在你的中文版新書《觸發》和《人性分解》中,你分別從兩個角度來探討了人的大腦,一是關于進入他人的思維的,一是關于記憶的。據我所知,關于人腦的研究,科學界最近邁出了重大一步,他們完成了極其細致的人腦三維模型的繪制,這消息展示了一個看似有希望的前景。你能講講你在這方面的觀點嗎?你覺得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真的能復制大腦的話,這是好事,還是會帶來災難?
索耶:在《觸發》中,我關注的其實也是關于人的記憶。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你早上醒來以后想到的就是喜不喜歡自己的工作、經濟情況好或者不景氣,等等。不管怎樣,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記憶為你所獨有,而《觸發》提出了一個超越這個事實的假設:如果我們擁有了他人的記憶,不同人的記憶聯合起來,個體的性格會因此受到多大影響?身邊的事物會發生多少改變?對我來說,作為一個科幻小說家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可以在科學的不同領域中穿梭,做各種嘗試。如果我是一個科學家,可能就只能乖乖呆在自己的領域里面了。大腦科學是一種聯合了生物學、計算機科學、哲學、量子力學等各個學科的混搭,所以我本人很迷戀這個話題,也樂于其作出的探索。
黑暗森林理論
嚴鋒:在你的作品中,我會發現一種對社會、對未來、對人性的樂觀,就像《人性分解》的結局就是這樣,人們互相擁抱,我想這應該與西方啟蒙主義所秉持的對人性的見解有關。而在中國科幻中則更多是比較悲觀的描述,像劉慈欣的《三體》和恐龍故事都是這樣。他在作品中提出了一個宇宙社會學基本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而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所以我們得出了文明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排除其他文明的結論。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處于其中的文明都像帶槍的獵人,一旦發現其他人,立刻開槍,不要問任何問題,因為如果你開口說話了,就很可能先被別人打死。你的腦中會有這樣的黑暗畫面嗎?索耶對這樣的黑暗森林如何看待?
索耶:所有的生命都受著達爾文機制的驅動,為生存、為繁殖而斗爭。對于恐龍、老虎等來說均如此,但它們都不是智慧生物,智慧的力量就在于能克服原始的、化學的、來自基因的欲望。無法克服這種達爾文驅動的文明早就連自己也摧毀了,不可能存活至今。
嚴鋒:這也是你在《計算中的上帝》里所持的觀點,既有其他文明想要摧毀我們,也有更高級的生物試圖來拯救我們。
索耶:宇宙中既有自私的基因,也有利他主義。否則不會有像比爾·蓋茨那樣的慈善家,會愿意為了消滅遠在非洲的瘧疾而付出巨額資金。
嚴鋒:我非常同意你的說法,這個觀點有很強的邏輯,而同時我也明白劉慈欣在黑暗森林里建立的法則,兩者其實并不沖突,都是文學中所選擇的立場而已。
索耶:我們看法不一,也可能是因為帶著各自所屬地域的痕跡。中國幾千年來就是一個封閉的國家,修建長城,把外國人擋在外面,而加拿大是個移民國家,充斥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中國人、日本人、俄羅斯人、新西蘭人,德國人,等等等等。
嚴鋒:不過我倒是認為《三體》其實是非常西方化的,因為就在這套書出版兩年后,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也提出了類似的真理,他認為我們不應該去主動聯系外星人,這樣有可能暴露我們,很危險。
索耶:當一只獅子追逐一群斑馬的時候,肯定是跑得最慢的那種斑馬最擔憂,不幸的是,霍金博士就是那只跑得最慢的咯。
嚴鋒:讓我還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談為什么我覺得劉慈欣的觀點很西方吧,中國人自古相信性本善,尋求一種最終的“和諧”,而黑暗森林和猜疑鏈理論恰恰是與此相反的。另一方面,他不相信宇宙深處存在拯救,這可能和我們的宗教意識非常淡薄有關。
索耶:其實在西方科幻中也存在這樣的“對陌生人的恐懼”。
嚴鋒:如果外星人入侵地球,作為一個科幻小說作家,你會做什么來和他們溝通?
索耶:我會給他們放好聽的音樂、放好看的電影、講好聽的故事、送上好吃的。來,讓我們交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