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棚車

胡展奮

一個國家，與其舉國討論列車站票是否應(yīng)該半票，在我看來，不如多多挖潛，關(guān)注一下棚車。

春節(jié)年年過，記得以前就算是“動亂年代”，買一張票回家也沒有這么心煩。

那是上世紀70年代后期，每逢春節(jié)前后，上海站照例是人山人海，都是“上山下鄉(xiāng)”的族群，洶涌的人群并不比現(xiàn)在的民工少，但給我的印象是，當局處理亂象的正能量特別強，常用的利器就是大量啟用“棚車”。

棚車者，鐵路貨車的一種也，通常半夜發(fā)車，票價只是綠皮車一半，甚至更便宜，有時候一口氣掛上二三十節(jié)，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時常見的為載重60t、容積為120m3的P13型棚車，運力特強，有次送親戚去云南，發(fā)現(xiàn)每個滿載的車廂，因為“空腹”而足夠塞進200多人，如同打“俄羅斯方塊”，巨龍般的棚車一啟動，任你人群多么黑壓壓，“咕”一記“航母走你”，就五六千人“揩忒了”，月臺上切糕一樣，一下子“切”得清清爽爽。然后再放人進站，再放棚車……

那一年我想去杭州過春節(jié)，售票窗說，只有棚車了，午夜12點發(fā)車，那時綠皮客車去杭州似乎是3.6元一張，而棚車只消1.2元左右。

為了疏散北站的人群，棚車通常都是在真如站發(fā)車，車票很簡陋，白皮，車次與發(fā)車時間都是小貼士漿糊臨時貼上去的，那車大概先前是運送牲畜的，上去就聞一股尿臊味，但地板還沖洗得干凈，門一開，大家伙就涌了上去，席地而坐，有帶報紙的，也有自帶馬扎的，沒有什么好爭的，只求離廁所遠點，所謂的廁所無非就是車廂某角的一個巨型的馬桶，大小便都是它，白木做的，嵌根橫檔，外面拉了一塊粗布，男女通吃，車一開動，不雅之聲充斥車廂。

高過頭的壁上有密布的大鐵鉤，乘客的行李便紛紛掛了上去，電燈自然是沒有的，幾盞馬燈，棚車晃得厲害，燈光也搖曳得厲害，我們的車廂是最后一節(jié)，也是最幸運一節(jié)，人稍微少些，大家裹著棉大衣蜷縮著，中間便空出一塊地來，不知誰唱起歌來，許多人就跟著哼唱。

時值“文革”末期，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已經(jīng)出來探頭探腦了，接著紅歌的哼唱，一捏糖面人的，拿出余熱的家什，紅綠黃白四色地捏起了糖人，乘客不耐枯坐，一下子把他的糖面人買光。又一戴氈帽的，包里摸出一把嗩吶，湊到嘴邊，一不小心，吹了個哀樂，被大家一頓臭罵。

棚車的特點就是“前列腺”，就是尿頻尿急，滴滴答答讓車，偶爾覷得機會就瘋了一樣地狂飆，大約車過嘉興時，賣“大力丸”的黃巾力士出場了，這廝赤膊，肌肉暴綻，腕纏白絹，站在中央，更不打話，拿過磚來，置地一劈，粉碎。大家喝一聲彩。他傲視一周，見一軍人坐著一塊磚，便說，剛才有人懷疑那磚，您是解放軍，大家信得過，請把磚給我，我再來一次……

我那時對這位力士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啪啪響地拍著腰部說，父精母血，腎，乃后天之根本，男子腎虧一定腰酸頭暈，膝軟遺精……

我聽了趕緊撫腰。他又說，腎虧之人，再吃蹄髈老鴨都沒用，虛不受補，能救你的，只有“大力丸”，但現(xiàn)場數(shù)量有限，今天只給有緣之人。

在當年棚車內(nèi)森林般的舉手中，就有我的一支瘦胳膊，一張車票才1元多一點，這服“大力丸”居然收費3元，還唯恐到不了手，車廂里男女老少，一迭連聲地喊便宜，如同現(xiàn)在排隊買“愛瘋”，連那位解放軍戰(zhàn)士也紅著臉買了一包。

記得那晚，棚車在硤石站（后來知道是徐志摩的老家）停了好久，那黃巾力士原說“數(shù)量有限”的，可臨了取之不盡，賣之不竭，但盡管這樣，大家依然快樂。因為杭州已經(jīng)遙遙在望。

那是個狂歡的冬夜，南方星空，獵戶星座閃爍著壯闊的光芒。

多少年過去了，星空依舊，棚車依舊，春運依舊，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鐵路目前已擁有棚車10多萬輛，約占貨車總數(shù)的20%。總說車源不夠。為什么不肯啟動棚車呢？“咕”一記走你，可以“揩忒”多少“俄羅斯方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