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琛 范子萌 陳香如
一場純偶然的空難,牽扯出一堆非偶然的“游學”亂象。
近日,有關方面核實,韓亞空難所涉及的赴美夏令營,其承辦方是一家不具備出國業務資質的企業。
當“減成本”壓過了“長見識”,當商業考慮凌駕于人文體驗之上,原本應是國際性跨文化、體驗式教育模式的“游學”,卻因價格虛高、游多學少、安全隱患多、領隊素質差等問題飽受非議。
誠然,一場意外空難否定不了一個方興未艾的游學市場。只不過,現在該是梳理其亂象,守護學生“游學夢”的時候了。
自買安全單
韓亞航空墜機的消息讓陳洋唏噓的同時,她也慶幸自己沒有像事故中的女孩那樣踏上的是一條無法返程的游學之路。
今年2月,新聞學院大三的陳洋和另外21名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同學前往紐約參加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媒體與公關課程的游學項目。
陳洋告訴記者,選擇游學一來是想感受美國名校的校園氛圍,二來就是實地了解美國的情況,為之后出國留學做準備。
這個游學項目由上外大的教授在哥大擔任訪問學者期間聯系并引進。同期參加這一項目的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知名學府的學生。
“感覺這個項目還挺靠譜的,學費也就在3000美元左右,當然不包括交通和住宿的費用,但卻提供獎學金。”陳洋說,“我從去年9、10月份就開始報名了。主辦方會根據你的簡歷還有其他材料決定你是否具備參加這個項目的條件。”
在得知自己入選后,陳洋和同班另兩位入選的同學提前兩個月就開始在網上預訂機票和酒店。但她們行程的第一站卻并非哥倫比亞大學所在的紐約,而是舊金山。
“難得去美國,當然還想好好玩一下。于是我們提前8天出發,搭乘的是大韓航空的航班。一路上都是自己做的攻略,查的公交路線。8天里,我們游玩了舊金山、洛杉磯、拉斯維加斯、圣迭戈、芝加哥,最后到的紐約。一開始,我們還不會買當地的地鐵票,也不習慣坐那里的地鐵。”陳洋回憶道。
按照陳洋的說法,雖然出發前參加本次項目的同學都會與學校簽訂協議,“但內容基本上是說自己會對自己的人生安全負責之類的,并沒有規定不能提早去或者脫離團隊這些。而關于保險,大家是自己買的。我買的就是最普遍的那種120元的國際旅行保險。”
于是,哥大的課程開始后,陳洋她們也沒有像大部隊那樣住在主辦方安排的旅館內,“我們覺得這種小旅館條件不夠好,也不夠安全,就自己找了住處。雖然離哥大相對遠一點,但是在時代廣場旁,離第五大道很近。去紐約上課嘛,肯定是要去shopping的。”陳洋表示,關于單獨住宿,帶隊的老師并沒有阻止,只是叮囑她們要注意安全。
12天的游學課程,內容涉及公關禮儀、公關咨詢、市場營銷分析、品牌管理、廣告策略等所有公關從業人員應具備的商業咨詢背景知識。
“我們班上大約有30個同學,上下午各一節兩小時左右的課,一般都是理論加實踐。相比國內,國外的課堂氣氛更活躍,老師更有趣,內容也更有條理。”陳洋說,哥大新聞學教授、四次艾美獎獲得者Lennart介紹的美國電視新聞制作領域的現狀,著名企業HR現場傳授郵件技巧和建立人脈之道等,都使同學們受益良多。
項目還安排同學參觀了知名廣告公關公司奧美的紐約總部和華爾街日報紐約辦公室。“當然,課程之余,老師還帶著我們去參觀了聯合國總部、大都會博物館、自由女神像、時代廣場、華爾街、911紀念館等。”談到此次游學中她最大的收獲,陳洋表示,還是課程最后的團隊項目比賽。“四人一組針對一家公司或者一個品牌進行一個公關策劃。評委包括項目的組織方、公關公司的高管,還有哥大和紐約大學的助教。我們小組籌備了一周左右,發揮了新聞專業視頻制作特長,PK掉北大、復旦、浙大,還有人大的同學,最終獲得第一名并贏取了獎學金。”陳洋說,這樣的經歷很有成就感。
陳洋坦言,現在的游學市場很熱門,身邊很多同學都會參加,主要是去北美和歐洲。“這是一個體驗外國生活和文化的機會,可以開闊眼界。但是項目的質量參差不齊,大家選擇的時候還是要注重學的內容,不能盲目。”
火爆依舊
區別于陳洋參加的直接由校與校對接的游學項目,從現有媒體調查中不難發現,“沒有金剛鉆敢攬瓷器活”的現象,在游學市場并不少見。有業內人士吐槽:只要能拉上一點關系,就能組織學生去美國。
一哄而上,是目前這個產業的生態寫照。
記者在網上搜索“海外游學”,得到近75萬余條結果,搜索“游學夏令營”,更是達220多萬條信息,留學中介、教育培訓機構、旅行社都有相關業務。
同時,隨著市場的細化,游學團的主要消費群體已從最初幾年的高中生和本科生,慢慢轉向中學生、小學生,甚至幼兒園的兒童。
在“新東方”網站上,記者就看到該機構推出美國游學的線路就多達50多條,針對不同年齡階段及不同的求學需要,制定出的不同線路,主要有美國名校交流考察系列、美國留學生活體驗系列、美國特色主題系列等。
當記者以預備報名的名義咨詢這家培訓機構,接待的工作人員表示,去美國的游學線路均已報滿,暑期報名已經截止,“你可以報名我們在‘十一、寒假的其他項目。”
據該工作人員介紹,“十一”短期的游學是美國東海岸名校交流營,前往7所世界名校進行參觀與游覽,不安排課程,一般高中生與大學生參加比較多,費用為27900元,包括機票保險住宿等一切費用,“而冬令營價格則要3萬以上。如果安排了非常好的大學,上課內容也很豐富的話,大概就需要4萬多。當然,這些價格包含所有費用,時間越長,費用就越高。”
該工作人員甚至表示:“韓亞航空的事故屬于小概率事件,等到今年冬季,時間也過去很久了。我們選擇的航空公司也是有保障的航空公司,因為這次事故,航空公司會更加強對安全的關注,現在可以說是最安全的時候。并且現在報美國游學團的學生還是很多,一個團最低10個人,成團就出發。”
事實上,環球雅思、新東方、EF等培訓機構每年海外游學市場都在快速增長。據新東方的統計,2010-2012年以來,游學市場每年都在以30%以上的速度增長;環球雅思的增長率更是達到40%以上。
來自美國媒體的數據則顯示,僅2012年,中國赴南加州游學人數就達到約15萬人次,比2011年的10萬人次增長50%。
另一方面,記者從上海機場邊檢部門得到的統計數據顯示,自6月1日至7月13日,從上海浦東、虹橋兩大國際機場乘坐航班出境且年齡在14周歲以下的內地小游客共計81000人次,占所有出境中國公民的9.8%,將近一成。其中,僅去美國的人數就達1.1萬人次。
據悉,每天出境的內地學生旅游團保持在40個以上,以上海本地、江蘇、浙江的學生為主,也包括相當數量其他省份的學生。
“價”不對“貨”
事實上,家長送孩子海外游學,大多出于兩種心態:一是增長見識、提高能力;二是為孩子留學做準備,儲備海外經驗。
只不過,遙想孔子時代的“窮游”,窮在物質,富在精神,用體膚丈量中華大地,用心靈感悟百味人生;而現代“富游”,動輒上萬費用,而精神收獲,在良莠不齊的游學市場中,則全憑撞大運。
在某知名教育機構負責游學項目多年的Shirley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不少機構進入游學市場,就是看中了中國人出境旅游需求越來越大,游學項目利潤高。
“如今比較受歡迎的項目大部分集中在初二、高二學生中,目的地大多為北美國家。一次游學的費用大致包括學生成本、教師成本和流通環節的費用,其中學生成本只占總費用的60%。”Shirley表示,“目前,游學機構主要客戶目標還是與學校開展合作。學校是最直接獲得生源的地方,大部分游學機構會以學校的名義進行游學夏令營等活動的招生。但在我們看來,班主任在家長眼里可信度更高,是更應該被討好的對象,通常通過班主任的宣傳比公司直接在學校搞推介會效果好得多。”
Shirley表示,游學機構通常會尋找有意想在國外市場打知名度的學校進行洽談項目。一旦確定,項目內容一般包括學習、游玩加購物。其中,學習占據40%,游玩占30%,購物占20%,其他內容占10%。“行程是游學公司在國內就制定好的,學生在國外沒有自己選擇的范圍余地,和國內的旅游團是一個性質的。”
此外,在Shirley看來,游學團的價格之所以要比旅行團高,還要歸咎于家長的心理,“家長都會認為費用越高游學機構的質量就越好,孩子的托付就更放心。”
舉個簡單的例子,美國名校哈佛,任何人都可以進去參觀,但游學機構會找老外在哈佛租個教室搞個宣傳聯誼會,費用馬上就可以提升,對家長的宣傳就變成了“在世界名校哈佛和老外深度交流”。
其實,學生參加海外游學團,所得的收獲與參加游學團的類型、日程安排、人員配備、教學安排息息相關。而且在游學的教學安排中,講座與課程的內容彈性一般較大,一旦脫離了“學”,游學不免異化成一個豪華外國游。
“很多游學團把學生帶出國后一般為上午在課堂學習,下午在學校、公園、商場、游樂場游玩半天的模式,或學習一周,游玩一周。對于這樣模式的高額游學團,花同樣的錢在國內可以得到更好的提升。”Shirley 坦言,目前存在的浮光掠影的游覽體驗與各種無處不在的隱性消費陷阱都在將游學推向一個“游而不學”的方向。
Shirley進一步表示:“事實上,學生在國外飲食、住宿、出行成本都要比普通旅游團低很多。一般單個游學團人數不會低于15人,這首先是考慮到學生在國外出行的大巴或校車成本,其次是在學校的宿舍租賃成本,最后還有校方跟團教師的成本費和領導的流通費等都是要分攤到每個學生的頭上。”
游學市場這幾年的價格可謂也一年高過一年,同樣的團,在不同的地區報名可能出現的差價可達數千元。
若不是這次突如其來的失事事件,葉夢圓和王琳佳所在的江山中學游學團將前往洛杉磯西谷基督教會學校參加夏令營。西谷基督教會學校的行政主任斯韋爾斯表示,這個暑假是該校首次舉辦國際夏令營,原計劃有4組學生參加活動,其中3組來自中國。據斯韋爾斯透露,學校每天只收每個學生4美元的費用,支付基本的水電費等,其他費用則由在中國負責招募學生的機構收取,他并不清楚這些機構如何收費。而據國內媒體報道,該游學團的團費為每人5000美元(合3.1萬元人民幣)。
對此,Shirley向記者透露,游學項目的利潤很高,其來源包括國內招生報名的利潤、國外學校的返點、商場購物的返點、景點費用的差價,以及往返航空公司訂票的返點等。
“一旦到了旺季,市場上的一些小機構就會打起價格戰,他們通常會選擇更為低價的航空公司來獲得更多的利潤,或在項目上進行小小變動,比如將原本三天的行程縮短為一天,有的甚至變更成其他低成本項目。而在國外的博物館基本免費面向大眾開放,所以旺季,你會發現博物館里充斥著大大小小的游學團。”Shirley說。
有待監管
究其原因,Shirley毫不避諱地表示,目前游學市場并沒有法律明文約束,也沒有相關部門的有效監管,這才導致魚龍混雜的場面。
“比方說,市面上有很多所謂的教育咨詢公司都涉及這塊業務,甚至還出現琴棋書畫的游學課程。這類機構大部分聘請幾個老外做宣傳,找些學校合作聯誼,有些甚至開設所謂的海外輔導培訓直通車。但這種模式是否適合學生,能否為學生帶來更多的學識,所謂的教育培訓機構就不會對此負責了。”Shirley對此也頗感無奈。
衢州市江山中學夏令營師生在美國舊金山遭遇墜機事件后,7月8日,浙江省教育廳專門針對中小學出國參加夏令營(游學)出臺相關規定,要求學校加強活動管理,并強調“誰組織,誰負責”的原則,明確職責、落實責任,對于尚未簽訂合同的出國夏令營、游學項目,暫緩執行。
而早在2012年4月27日教育部、外交部、公安部和國家旅游局四部委,就聯合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對中小學生出國參加夏(冬)令營等有關活動管理的通知》,規范中小學生出國夏(冬)令營。
《通知》禁止主辦單位以營利為目的組織出國夏(冬)令營等有關活動。要求與相關機構合作組織出國夏(冬)令營等有關活動要認真審查合作的境內外組團機構的資質,簽署合作協議,細化活動安排,并指派專人隨團負責團組工作,要與學生家長簽訂委托協議書,明確各方的權利義務,承接出國夏(冬)令營等活動的旅行社應當具備國家旅游局許可經營出境旅游業務的資質,使夏(冬)令營等活動切實起到教育作用。
盡管這項通知早就下發,可其對于具體的組織方式及監管責任等的確立并不明晰。
在采訪中,Shirley甚至用了“步步驚心”來形容如今的游學市場,“對學生而言,選擇一家正確的游學機構首先要審核其是否有國家教育機構的授權,而并非簡單的公司注冊營業執照。但大部分機構或公司會通過學校組織來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這讓學生和家長難以分辨。”
另一方面,由于中國學生在國外無法享受醫療福利,游學團通常會為學生購買境外的醫療保險,一旦出事故會將責任更多推卸給學生個人,或由保險公司承擔,游學機構則可以高枕無憂。
“游學公司在整個行程中通常只負責兩件事。第一,把學生從國內帶上飛機,然后從國外機場把學生交給校方負責人;第二,從國外機場把學生帶回國內。”Shirley表示,“市場上很多游學團領隊甚至連基本的語言溝通能力都不具備,就帶領著整個團隊的學生出國。據我所知,中國領隊在到達國外機場后不知道該在哪里領取行李,怎么帶領學生出機場等情況多次發生。”
而在國外期間,學生的監護權一般都與游學機構無關。游學團在國外所謂的校方法定監護人通常為校方領導,“但一位監護人在這個時期通常會成為幾十位到一百多位甚至更多的學生法定監護人。因此,在游學過程中發生的各類意外事件屢見不鮮。”
鑒于各種行業亂象,游學市場無疑需要“治治病”。Shirley建議,提高準入門檻,加強日常監管,淘汰資質差、毛病多的從業者,這才能擠掉暴利水分,提高游學項目的含金量。
當然,除了政府和市場的積極作為,家長和學生也宜多些淡定、少些跟風,多點務實、少點攀比,用理性去發現最合適的目的地、最負責的服務者。
游學,自古有之
“游學”并非舶來品,實際上,早在春秋戰國時期,游學人士就遍布中華大地。孔子周游列國14年,被認為是游學精神的鼻祖。在游歷中體悟人生,孔子就地取材,把自己的體會隨時傳遞給追隨他的弟子們,和而不同等一系列思想,都在他的游學過程中“破土而出”。
據傳說,到了后來,跟著他出游的弟子,已經達到了3000余人。《論語》漸漸成型,儒家文化漸漸發揚光大,游學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漢代,游學繼續發展,甚至出現了最早外邦留學者前來游學的記錄。
唐代,游學除了備受學者、社交者的歡迎外,也是學醫者的首選之法。
宋代,官學之游和私學之游,已經相當鼎盛。北宋初期出現了白鹿洞、岳麓、應天府等著名書院,四方之士慕名前來游歷者絡繹不絕。
明清時期,書院的自由講學、會講等教學方式,更是備受四方游士的青睞。
清朝后期,由游學帶來的“留學”概念,也漸漸被人接受。